聆秘
多爾袞把我當成了使喚丫頭,他和多鐸在用早膳的時候,非讓我站在一旁伺候。我其實早已又累又餓,昨晚上飛機之前我就沒吃飽,經過一宿的折騰,肚皮就快貼到背心上去了。
可是……
嚥了口唾沫,心裡忍不住把混蛋多爾袞詛咒了一百遍。
「哥!」多鐸似乎特別嫌我礙眼,吃到一半終於忍不住發作道,「你能不能讓這女人滾蛋?」
這是我巴不得聽到的一句話,可惜多爾袞只是淡淡回頭看了我一眼,未置可否。我咬牙切齒,恨不得一腳把他踹地上去。
「哥,軍營裡不能玩女人!若是被大汗知道你私藏了那麼多的女奴,恐有怪責。之前你攻打大淩河時冒進突襲,已為大汗不喜,如今再搞出這等事來,只怕……反正你也嘗過新鮮了,不如趁早解決的好,免留後患,遭人把柄!」
多爾袞鼻子裡輕輕「嗯」了一聲,多鐸面上轉喜,站起說:「那好,我這就……」
「不急,吃完再說。」揮手示意多鐸安心坐下。多鐸猶猶豫豫的坐下了,目光有意無意的瞥了我一眼,我頓時驚得手足冰冷,膝蓋一陣發軟。
在剛剛過去的七八個小時裡,我都是渾渾噩噩,沒怎麼冷靜的好好思量一下自己的處境,滿心期盼的就只是想要去見皇太極,實在是興奮衝動過了頭。
此刻細細想來,其實在沒見到皇太極之前,無論我是否落在多爾袞的手裡,我都處在有種看似安全,實則危險的邊緣地帶——一個不小心,隨時可能送了自己的小命。
回想起之前對待多爾袞大呼小叫的態度,腦門上不禁冷汗涔涔。我之前的那種有恃無恐到底來源於何處啊?多爾袞看似嬉皮笑臉,沒心沒肺的,實則卻是最最喜怒無常的一個人。跟這種人打交道,若沒幾分小心謹慎,一味的胡來,我只怕真會連怎麼死的都不清楚。
不由自主的掐了把自己的手背,這個身體……是自己的,不是東哥,不是借屍還魂,是真真切切的步悠然!這要是有個萬一,那可真的就是萬劫不復,永不超生了!
滿腦子正胡思亂想,沒了主張,陡然間竟又驚駭的發現自己兩處手腕皆空,那串翡翠手串不見了!
是什麼時候不見的?我竟懵懂無知!
是在路上遺失了,還是……留在現代了?
「女人,你在害怕什麼?」多爾袞戲虐的聲音突然在我耳邊響起,我嚇了一跳,茫然抬頭。他就緊挨著我身前站定,觀望帳內,多鐸已不知去向。
「十……十五爺呢?」
「出去辦事了。」他輕笑,手指隨意的撩撥起我肩頭披散的發絲。這個動作太過曖昧,我心裡咯噔一下,好比吃飯時嚼了粒沙子,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還是不願告訴我你的來歷嗎?」他的話云淡風輕,可是我卻不敢再當戲言來聽。下巴被他捏住抬起,我驚懼不定的望入他的眼底,那裡深不見底,不帶絲毫感情。「多鐸一會兒可就回來了……」
我心中一顫,震駭間慌亂脫口道:「我……我是蒙古人!」
「哦?蒙古人?」多爾袞微微眯起眼,像頭伏擊獵物的豹子,我突然察覺自己像是不小心撩撥起了他的某根敏感神經,危險的氣息迎面撲來,「林丹汗派你來做什麼?」
我一怔,好半天才漸漸省悟過來!
林丹汗……
原來,這才是多爾袞容忍我的真正原因!他從一開始就對我的身份起疑,於是試圖藉著嬉笑怒罵,放鬆我的警惕,然後套我的口風?偏我在他面前,還一次又一次的往皇太極的汗帳闖……這個舉動落在他眼裡,只怕就真成了意圖不軌的表現。
也難怪,他竟會毫不避諱和我這個來歷不明的人,大談大汗翻雲覆雨的強硬手腕,他其實也是想更進一步的暗示和試探我吧?
真是暈啊,我稀里糊塗的就這樣成了多爾袞眼中的一名「刺客」!
「不……不是!」面對他眼底漸現的殺伐狠厲,我大叫著搖頭,「我、我是科爾沁……我是科爾沁部落的!」
他的手緩緩滑過我的脖子,冰冷的手指像柄利刃一般來回撫摸,那種感覺讓我渾身顫慄,皮膚隨即泛起一層細小疙瘩。
「這個謊話編得不夠高明哦!其實你這女人還是挺有意思的,就這麼死了真的太可惜了!」
「我沒有……」呼吸一窒,他手指開始收勁,一點點的勒緊我的脖子,「我真的是科爾沁……不信你可以問你的大福晉烏雲珊丹……」
脖子上的力道猛然一鬆,多爾袞撒手退後:「你知道烏雲珊丹?你……真的是科爾沁部落的人?」
「咳咳!」我大口喘氣,為了避免他再來上這麼一次,忙搶著說道:「我不旦知道烏雲珊丹,我還知道大玉兒……」
為了能更大程度的取信於他,我故意不說布木布泰的名字,只說「大玉兒」這個小名。多爾袞果然驚訝不已:「呵,你知道的還真挺多……」他沉默片刻,退後往木椅上大馬金刀的一坐,「說說,你到底是誰?」
「我說什麼你便一定會信麼?」我冷笑,以退為進,故意把話說的虛虛實實,讓他捉摸不透,「我若說我是汗王大妃博爾濟吉特氏哲哲親妹,烏雲珊丹和大玉兒都是我的侄女兒,你信是不信呢?」
多爾袞眼底滑過一抹笑意:「若真是那樣最好……」話音一轉,用不容置疑的語氣命令道,「去換套男裝,這幾天乖乖的待在軍帳裡,除了正白旗和鑲白旗的營地哪都不要亂跑……就算你是汗王大妃的妹子,若是膽敢亂闖汗帳,同樣也是死路一條。」
聽他口氣,似乎信了七八分,我強行按捺下一顆狂跳的心,面無表情的點了點頭。
「是真是假,回到瀋陽,自見分曉!我希望你說的都是真話……」頓了頓,轉而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我緩了口氣,幽然嘆道:「阿步!我叫阿步!」
今兒是十一月初一,大淩河軍民已在祖大壽的帶領下全部歸降,大淩河之戰已經接近尾聲,換而言之,大軍不久便可拔營回瀋陽。且不說回去後,我的謊言一戳就破,就是想再見皇太極一面,也遠比現在要困難得多。
下午汗帳內設宴款待祖大壽等大明降將,皇太極下召令多爾袞、多鐸前往陪宴,我瞅著沒人注意便偷偷溜出了鑲白旗的營帳。
才走出沒多遠,便見長龍似的隊伍逶迤而行,哭聲連綿不絕,上萬名的漢人不分男女老幼的接踵從大淩河城內走出,一個個蓬頭垢面、面黃肌瘦,叫人視之不忍。
我呆呆的站在一邊看著八旗士兵呼喝不斷的押解著這些降民,茫然若失。
戰亂之下,求存何易?
只是苦了百姓……
一時心有所感,黯然神傷的退了回來,想著皇太極近在咫尺,偏生無緣得見,心裡又是一陣絞痛,怔怔的落下淚來。
大汗錦帳離此不過十丈,看似觸手可及,可是這點距離卻又彷彿是那迢迢銀河,硬生生的阻斷了我倆。
躲藏一隅,我盯著那頂黃帳一看就是兩個多時辰。眼見得天色漸漸暗下,我站得腿腳俱麻,心裡卻不禁歡喜起來。帳前的侍衛換過一批,戒備似乎不若先前那般嚴謹,我正思忖該如何趁著夜色靠近帳去,忽然身後悄然傳來一人低語。
「義父到底作何想法,澤潤不敢妄加臆斷。不過只要是義父的決定,澤潤必當遵從,絕無異議!」
聽得人聲後,我興起的第一個念頭便是趕緊躲遠些,少惹麻煩。可偏偏站得久了,腿上麻得厲害,才稍一抬腳腿肚子就猛地抽筋了。我咬牙忍痛蹲下身子,焦急的揉捏發麻的肌肉。
星光黯淡,我蟄伏不動,黑漆漆的隱約可辨三個影子疊疊幢幢的交錯在一起,模糊難辨。
有人長長的嘆了口氣,沉重而又哀痛:「可法,你怎麼說?」
一個稍嫌稚嫩的聲音隨即答道:「我跟哥哥一般,全憑爹爹作主!爹爹說降便降,爹爹說去自去……」
我身子一顫。這三人原來並非是滿人!那會是什麼人?
「昨夜獻計襲取錦州,適逢大霧,與喬裝同行的韃子兵走散了。我原想趁亂逃回錦州,只是想到你們兄弟……我心有不忍。」
我愣了下,隨即明白過來,怪不得聲音有些耳熟,這人可不就是早起才遇見的大明降將祖大壽麼?
「忠孝自古難以兩全!爹爹,大義為先,毋需掛念!」祖可法年歲雖幼,可說出的一番話卻令人頗為敬佩。
「可法說的不錯!請義父放心離去!那韃子大汗看來也算是個聰明之人,若要在一干降金的漢人跟前顯示其英明寬仁的胸懷,寬撫眾人不安之心,便絕不至於會輕易遷怒我們……」
「忠孝兩全!」祖大壽大嘆一聲,痛呼道,「可我……誓守大淩河到最後,畢竟還是降了呀!我祖大壽已是大明眼中的罪人……」
「義父!這如何能怪你?大淩河被圍,援兵難至,城內饑荒無度,百姓食人果腹,焚骸取暖……義父,你為百姓著想,不得已出城投降,這如何能怪你?」
我聽得心驚膽顫,不敢再多探知下去,想快些離開,可偏偏這個時候祖大壽轉過身來,朝我藏身之處跨了兩步,一拳打在一顆老樹上,痛心疾首的說:「降了便是降了,哪來那許多的原由可為自己辯解?更何況……更何況當今聖上……聖上不辨忠奸黑白的事情,還做的少了麼?」
我動也不敢動,祖大壽模糊的身影離我僅差丈許,我如何還敢輕易挪步?
「爹爹還在為袁督師的事惱恨介懷嗎?」
祖大壽沉默片刻,突然怒道:「不錯!袁督師對朝廷忠心耿耿,韃子繞道蒙古,兵臨北京城下,他聞訊之後,率關寧鐵騎不惜長途跋涉,星夜趕赴京都勤王退兵,他何錯之有?為何聖上非要心生疑竇,處處留難?為何僅聽片面之詞,便認定他通敵叛國,竟將他……將他淩遲處死……」
我腦子嗡地聲響,險些摔倒。
袁崇煥已經……死了?
淩遲——千刀萬剮之刑!
這一刀刀割下去,割裂的不僅僅是袁崇煥的血肉,只怕還有那些跟隨袁崇煥出生入死的兄弟們,那些為大明江山浴血奮戰的將士們一顆熾熱之心哪!
崇禎果然夠狠!夠絕!也夠蠢……殺了一個袁崇煥,寒了一干關寧舊將的心,他簡直就是在自毀長城。
難怪祖大壽會在去留之間如此難以抉擇。
寂靜的夜裡,冷風襲襲,一陣沙沙的腳步聲驚動了這父子三人,三人連忙垂手站立一旁,黑夜裡有個和煦的笑聲響起:「祖大人父子離宴解手,遲遲未歸,大汗掛念祖大人,便讓我等出來相尋……」
「啊,范大人,寧大人……給幾位大人添麻煩了!」
一片客套的話語聲中,他們逐漸遠去,我這才敢站起身來。許是蹲太久了,這一猛然站立,頓覺兩眼一黑,眩暈感頃刻間吞沒了我。我忙閉上眼睛,等那股眩暈感過去。
這時突然有只大手摸上了我的額頭,我被唬了一跳,驚恐的往後跳開一步。
睜開眼,一雙湛亮的眼眸直接跳入眼簾,我才「啊」了聲,後腰忽然被他攬臂托住。
「發燒了,居然還敢跑出來?」多爾袞微斥,言語中聽不出他是當真關心我的身體,還是別有他意。
我卻為他能準確的找到我的位置,感到萬分驚訝。
「在這發呆吹風很有趣麼?」他打橫抱起我,大步往鑲白旗的營帳走去。
我心中一懍,幡然醒悟,看來打從我出帳的那一刻起,身後就悄悄綴了跟梢的尾巴。我的一舉一動早落在他人眼中,然後通過某種渠道一五一十的匯報給了在汗帳內飲宴的多爾袞。
他對我,果然仍是心存疑慮,是以才會處處提防!
只是不知……方才祖大壽父子的一番言論,可有被旁人聽去?
應該不會吧?即使有人無意中聽到,也不見得能聽懂漢語,所以,應該沒事的……
我在心裡不斷的安慰自己。
多爾袞的喜怒難測,祖大壽的命運到底如何,我不得而知。就目前的情況看來,甚至就連我自己的命運,也已完全成了個迷惘的未知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