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浩然劍。
這把劍最初是素一仙君賜給座下大弟子的法寶,那位大弟子修行前,是個滿心聖賢書的讀書人,胸中自有浩然之氣,曾以一劍戰十魔,不落下風。
素一仙君的這位大弟子,也是他所有弟子中,唯一沒有開宗立派,傳下道統之人,甚至世人連他是否有弟子傳承也不知曉,世間修士所知的,只有偶爾聽聞的浩然劍傳聞。
所以殿外和鮫人士兵們相抗的修士們聽到浩然劍三個字,都以為是自己聽錯了。
畢竟,這把《天機百寶錄》上的首榜這麼多年只在話本裡出現過,所有人都已經默認它不會在出現了。
在這群人中,唯有季蒔最為冷靜。
他是早就知道,浩然散人一脈的一對傳承之物——無名劍和《浩然真經》,正是那把傳說中的浩然劍的兩半,
……畢竟當年《無上天尊》這本書裡,他認真看的三段就是開頭,結尾,和中間這個晏北歸獲得浩然劍的小高潮。
打住,再往下想,他又要陷入當年有一本金手指在他面前,他卻沒有珍惜等等的這種懊悔情緒中了。
和嘴角抽搐的季蒔相比,晏北歸這個事主是最不冷靜。
《浩然真經》乃是一本奇書,上面有聖賢之言,浩然詩詞,和這些相比,浩然散人一脈代代修行的心法術法乃至種種符篆資料反而只占據《浩然真經》的一小部分。
當年他師尊玄合浩然真人誘拐離家投奔江湖門派的他為徒的時候,還從這本書上撕下書頁包住一隻叫花雞,勾引當時弄丟了盤纏饑腸轆轆的自己呢。
這本書到了晏北歸手中後,待遇好了一點,但晏北歸也只是將《浩然真經》當做使用符篆時候的輔助法器,哪裡想到這本書竟然是大名鼎鼎的浩然劍的一部分。
至於無名劍……都叫無名了,還會有什麼存在感。
晏北歸覺得自己一瞬間有些哭笑不得。
浩然散人一脈代代單傳,每一代弟子都會用浩然做道號,滄瀾修真界知道他手上常常拿起的這本書叫做《浩然真經》的也不少,但是從沒有人想到過,浩然劍就在他這一脈修士手中。
從浩然劍失去蹤跡開始,少說有九百多年,從沒有人懷疑。
無名劍……煥然一新的浩然劍在晏北歸手中,欣喜地微微震動。
這把劍的模樣有些奇怪,劍格仿佛是一本書書頁翻飛,一頁頁上有鏤空的螞蟻小字,其中隱約有金光流動,而修長的劍身上,卻是山河日月,星辰天宿的圖案。
感覺……有些太過花俏了,晏北歸想。
敵人似乎也認得此劍,一雙若蛇的眼睛細細眯起,輕聲道:「浩然散人……浩然劍,哈,你豈不是素一的嫡傳弟子?」
晏北歸猛地回過神,劍鋒指向對面那身上惡意溢滿的人。
那人怡然不動,並不懼怕劍鋒。
「素一,你我相敵之局,哪怕是千年後也不曾改變啊。」
就算一人死了,一人死了又活,也陰魂不散。
「既然如此,」常山坪身中之人朗聲道,「我也不好留著力對付你了。」
晏北歸握劍的手一緊。
在他身前,無數海水涌動著,化為眼前之人的神袍、神冠,
天降瓊音陣陣,海水中甚至盛開出叢叢鮮花,片刻後,身著白浪花紋衣袍,渾身珠玉琳琅,衣角袖角因為各種禁制暈染出或藍或紫的霞光的神秘人物,重新出現在他面前。
連那張蛇臉變化了,重新出現的這人身材高大,相貌英俊堂堂,長髮被神冠高高豎起,天生帶有一股神靈之威。
晏北歸不由轉過頭,去看悄無聲息已經站到他身邊的季蒔,問道:「這位……真的是我想的那個人嗎?」
「還能有誰,」季蒔道,「自他死於天河邊,天下水元受詛,滄瀾就不可能誕生司水的神靈了。」
山神大人頓了頓,用極為冰冷的語氣念出那個名字。
「滄瀾道德造化奧妙無窮天水大帝尊神陛下……滄瀾三尊之一,天洋大神。」
晏北歸一臉凝重:「果然是這位,麻煩了,春道友……」
季蒔:「嗯……嗯?你叫本神什麼?」
晏北歸茫然道:「春道友啊。」
其實還懷了一點僥倖心理的季蒔沉默了。
見他沉默,晏北歸仔細想了想,道:「你在北冰是有隱秘之事要做?所以隱藏身份?那我以後還是稱呼你娘娘……呃。」
晏北歸閉嘴了,八隻金劍明晃晃懸在他頭頂,劍鋒朝下。
白髮道人閉嘴片刻,小心翼翼建議道:「東林山見過你用八寶長葉的人挺多的,一定要隱藏身份的話,春……雪山道友你還是換一個吧。」
季蒔:「呵呵。」
天下果然沒有比晏北歸更討厭之人。
如此腹誹的季蒔不知道晏北歸正盯著他看,
唔,雖然他並不愛好女子,但想到這位冰山美人其實是春道友,就忍不住心猿意馬。
似乎是感受到主人的分心,浩然劍震動地更猛烈了。
並非劍修,但在劍靈感應上不錯的晏北歸立刻回神,浩然劍的震動不像是之前的欣喜和興奮,如今的感覺,更像是厭惡,仿佛見到了什麼髒東西一般。
在他身邊的季蒔以袖掩口,道:「已經完全墮落成邪神了啊。」
季蒔說的自然是天洋大神。
天洋大神一身神袍原本是海青色,此刻卻逐漸染上了黑色,從鋪了一地的衣角開始,渲染到腰間,仿佛下端被浸泡在墨硯中。
別人只能看到黑色如蟲海一般爬上天洋大神,季蒔卻能看到更多。
一開始只是小小一片。
死亡。
慢慢占據了地上蔓延的神袍下擺。
怨恨。
然後黑色如同墨跡一般緩緩地擴大。
災難。
季蒔低聲感嘆:「神職改變了。」
千年裡,一次又一次的洪災,一次又一次的大水,一次又一次的連綿數月不停的大雨,讓凡人們家鄉,土地,一生積累下的微薄財產,血親,好友,骨肉,甚至自己的性命,所有在洪災中凡人,以他們的亡魂怨恨水的源頭。
這些也是香火。
卻已經是邪神的香火。
「香火是眾生意念,意念有邪有正,哪怕之前他不是邪神,如今也是了。「季蒔道。
天洋大神聽到他說的話,冷哼一聲。
「原本以為是個還算有潛力的後輩,沒想到在這一點上你連常山坪都不如,」一身漆黑的天洋大神將袖子甩到身後,「會被眾生香火左右的神靈,算什麼神靈!無論邪神或正神,我就是我。」
他傲然立於水上,「吾歸來兮。」
海城洞天隨著天洋大神的宣告震動。
一起震動的還有整個滄瀾。
中原,東陵,西荒,南蠻……還有海外仙島,滄瀾所有修士一起抬起頭。
玉衡道的玉一仙城中,一個坐在松樹下,怡然自得泡茶的老者手一抖,將手中杯子摔碎,天劍道劍城,劍冢中無數靈劍一同甦醒,逍遙道觀星台上,一心子失手攪亂了星盤。
東林山上,草老人聽著從樹葉間穿過的無數風聲,詫異睜開眼。
更有魔傀道血河道赤姘道的元神真人一起抬頭看天。
「這是……」
「天啊……」
「怎麼可能?!」
「逍遙道的那群攪屎棍是死了嗎?這麼大的事情他們連個預兆都沒看到?」
不提這些人的後知後覺,海城洞天裡,季蒔和晏北歸對望一眼,片刻後,季蒔道:「你有什麼逃跑的好方法嗎?」
「跑?」晏北歸茫然,「天洋大神復活後應該是第一次用上全力,我們試著拼一拼,說不定……」
季蒔不敢置信,「拼?你一個新晉金丹,我一個吉祥期的小神,和千年前就已經有天神業位的天洋大神拼,白毛你腦子喂魚了嗎?」
晏北歸沉默了片刻,道:「你這個分身也是白髮。」
季蒔:「……」
這個閱讀理解找重點的能力真是醉了。
「其實,」說了個冷笑話試圖讓氣氛輕鬆一點的晏北歸道,「如今滄瀾天地法則不全,天洋尊神轉為邪神,算是重修,不可能有天神修為,應該是半步天神才是。」
「呵呵,」季蒔冷笑,「無論他是陽神還是天神,殺我們和殺一群螞蟻有區別嗎。」
「沒有區別。」
不遠處,天洋看著他們,冷冷道。
季蒔下意識一句嘲諷脫口而出:「啊,您的美少女變裝遊戲玩完啦?」
他話音一落,身前水流猛地攪動起來,一直緊繃著等待時機的晏北歸立刻伸手拉住季蒔一起後退,直退下五六丈遠。
隨意一擊落空並沒有讓天洋心情變差。
他舉起左手,道:「吾之神國。」
一片黑暗在天洋身後展開,眾人見到黑暗中,無數生靈沉淪在黑水裡,驚叫著,掙扎著,卻無論如何也脫離不得。
這是如今天洋大神神國的基石。
季蒔看直了眼。
神國是神域的進階,天洋的神國雖然噁心了點,但在其他方面卻完全無愧於當年他滄瀾神道第一人的身份,堪稱完美。
完美,即是大道。
光是看上幾眼,季蒔就感覺到這一年來的瓶頸隱隱有突破的跡象。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神域就是這個東西。
其他人都沒有發現季蒔的心神搖曳,天洋伸出了他的右手,道:「吾之神兵。」
從變亂開始後,就沒有出現在人前的鮫人大王子站在了天洋身後。
大王子卑微地低下頭,稟報到:「當年吾族動亂,只能將您的兵器分為兩份,託付給了白蛇族,神兵之血融入他們族長的血脈,神兵之魂化為一枚白卵,後來成了白蛇神,八年前感應到您甦醒,我們悄悄引導您棲身的那隻蛇妖去了白蛇族的聚集地,但神兵之魂只被您收回了一半,神兵之血更是隨著白蛇族族長之子的失蹤也不見蹤影。」
天洋瞥了他一眼,大王子頭垂得更低,「趁著雪山神女被邀請來離開雪鷹堡,我們殺了白祁,已經取回神兵之血,但剩下的神兵之魂……」
對面,季蒔的臉徹底黑下來。
他打發白老爺子去中原,結果白老爺子沒有去嗎?
而且他也沒有感覺到他在白老爺子身上下的諸多祝福神咒有什麼動靜……
「血給我。」天洋道。
一顆血玉落到他手中。
天洋握著血玉,手指向大殿外,站在眾修士中間,懵懵懂懂不知道發生了何事的雪姬。
神道第一人笑了。
他喚道:「白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