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4章
聽趙如意這樣一說,皇帝果然就伸出手來,笑道:“你又看出什麼來了?”
“上一回太醫來給您請平安脈是哪一日了?”趙如意問,手指搭上脈,凝神細品。
皇帝笑道:“好幾日了吧。”
“這些日子,天氣這樣好,您這是在哪裡受的寒?”趙如意說:“還有,您操心政事的時辰太長了,睡的也遲,常年只睡兩三個時辰,對身體無益。您這是積勞成疾,身上弱了,略有點風吹草動就顯出來。這樣真不行,您還得要注意龍體才好,寒邪浸體,這剛剛顯出來,您得好好歇兩日。”
皇帝含笑看著她,見她嘮嘮叨叨說這麼一篇,越發覺得心中是溫熱的,點頭笑道:“那無非是多睡睡罷了,還要用藥嗎?”
“我這裡是有成藥的,您這也不過是寒邪入體,不算什麼要緊病症。”趙如意說:“可是不合規矩吧。”
宮裡頭看病,那是有規矩的,招太醫,存脈案,藥方,都是有專人負責記錄保存在案的,像趙如意這樣一個不對,御前奏對間就看病的,自然不合規矩。
前兒給太后和皇后看病的時候,也都是照著規矩正兒八經的招來的,趙如意自己也知道這規矩,所以才有這樣一說。
皇帝笑道:“打什麼緊,難道你還會做什麼手腳不成?別人不成,你我是不怕的。”
說的趙如意也是一笑,說:“其實用藥還是其次,要緊的是您也該多歇歇了,您日理萬機,自然心裡不清淨,睡不好也是有的,我瞧著,今後中午您歇個午覺罷了。再者,事情若是不要緊,您打發別的人辦去。”
她一邊說,皇上一邊點頭,笑著說:“都聽你的!還有你上回送來的那盒熏香,我用了好,晚上也少醒了些。”
趙如意沒有注意到皇上不知不覺的連朕字都沒說,只說我,不過這話裡頭的親近卻是不知不覺間就感覺到的,便笑道:“像皇上這樣事情多的,多少都有點心血不足的毛病,這個就怕不能睡,睡的好了,妨礙就不大了。回頭使完了我再送些來。”
趙如意今日進來是行禮的,自然沒帶藥箱子,便與何權說了,叫丁香回去取,且有她今日的話,皇上從善如流決定今日不見人不辦公了,早早的歇著,皇上平日裡不翻牌子去嬪妃處,便在永延殿就寢,離御書房不遠,趙如意要等著送藥來,便跟在身邊,皇上頗為感興趣的問起了她學醫的事:“你怎麼會學醫的?”
“小時候我一個人住別院裡頭,師父也在,有一回我病了,大夫給開了好苦的藥,我一直哭不肯吃。”趙如意笑嘻嘻的說:“師父最嬌慣我了,就給我吃一顆甜甜的藥,也不是藥是甜的,藥還是苦的,不過外頭有一層糖殼子,我吃了就好了,我覺得好好玩,就跟著師父學。”
“開始只是鬧著玩,可師父說我有天分!”趙如意笑道,皇帝也笑著說:“一看你就是聰慧的。”
“多謝皇上誇獎,您不知道,有一次啊……”皇上這樣親切,讓趙如意無端的覺得十分的親近,便不自覺的說起小時候的趣事來,皇上帶著笑聽她說。
這些事情,皇帝以前也是聽過彙報的,可是沈大人乾巴巴的說發生了一件事,和趙如意如此神采飛揚的說著那趣事,這簡直就是兩碼事,完全不可同日而語。
果然在外頭她更自在些,皇帝不無欣慰的想。
永延殿是小殿,並不高深闊大,倒是有幾分小巧精緻,也一樣有書案,牆上掛著字畫,一邊的格子上放著許多部書。
趙如意從小兒學了醫,琴棋書畫都不甚通,不過不妨礙她愛看,皇上的寢殿裡掛著的畫,無一不是極精的古畫,張王之類,趙如意一張張看過去,皇帝還說:“有你喜歡的麼?喜歡就給你。”
“我又不懂,怎麼好要皇上的。”趙如意笑道:“不過聽說過這些先賢的大名,碰到了便看一看。”
皇上待人真好,趙如意想,她看完了牆上的畫,卻見旁邊的格子上兩部書的旁邊還卷著一個畫軸,一邊說話一邊隨手展開來看,原來是一副工筆人物小像,剛剛打開,才看到底下露出來的人手,趙如意就呆住了,嘴裡在說的話也忘了說。
這只手……這只手……
才在她的夢裡出現過,趙如意記得極為清楚,雖然春蔥般尖尖的手指,鮮紅的蔻丹在這樣的工筆人物畫像上是常見的,大約貴婦人們的畫像都差不多這個形容,作不得數,可是那手上的戒指和手鐲卻不會一樣。
畫上的女子中指上一隻羊脂白玉牡丹樣子的戒指,手腕上也一隻千葉攢金牡丹嵌羊脂白玉的鐲子,畫的極為工巧細緻,完全是照著實物畫的。
這畫中的女子戴著這兩樣實物的樣子,與她在夢裡見到的一模一樣,叫趙如意怎麼不怔住?
趙如意連忙的就打開了整幅畫,畫中是一個女子站在花叢之中,繁花掩住了她的身形,她戴著鐲子和戒指的那只手撫在花上,而另外一隻手拈起一段花枝,巧笑嫣然,花枝掩住了她一部分容貌,卻越發襯出了一雙水一般的杏眼,在這繁花中,越覺得清麗動人。
這樣一雙眼睛,含著笑,仿佛會說話一般,趙如意記得清楚,在她的夢裡,便是這樣一雙含著笑的杏眼看著她,格外溫柔。
趙如意心中說不出的感覺,又是驚訝又是震撼,她下意識的去看畫像的題跋,一筆圓熟的顏體,寫著承元十一年、春日賞花等字樣,印著一方小印:東元主人。
趙如意受到的震驚難以言敘,她下意識的轉頭去看皇帝,皇帝就她手裡展開的畫像看了一眼:“這是孝端章皇后。”
皇上的元后?趙如意震驚的眼睛都瞪大了,實在是難以置信,為什麼她會夢到這位皇后?
要不就是她記錯了?
可是那眼睛就算是記錯了吧,這畫上這兩隻首飾是錯不了的,連紋路都是一樣的,那牡丹紋樣是真沒錯。
趙如意定了定神,她的夢裡沒有這位皇后的容貌身形,只有眼睛和這只手,剛好就是這畫裡所展露的部分,她不是夢到這位皇后,而是夢到這副畫了吧?
可她以前沒見過啊!
這真是奇了,她拿著這畫發呆,好一會兒才說:“我在哪裡見過這幅畫嗎?”
孝端章皇后的畫像,外面有嗎?奇怪啊,這畫又不是那種供人瞻仰的正經朝服,正襟危坐的畫像,這分明是平日裡一時興起而畫的小像。
皇上也笑了:“你見過?”
趙如意當然不好說她夢到這幅畫,只得說:“我看著眼熟的很,好像在哪裡見過。”
聽了這句話,皇帝的眼神又是欣慰又是哀傷又是懷念偏又還露出一絲歡喜,不過趙如意此時心中亂成一團,也沒注意到,她又把這畫像仔細的看了好一會兒,才說:“不過女子小像多半是這樣花間樹下,大約有些相似的構圖,也說不準。”
她不過是對皇上這樣說,可她的夢裡,卻不是這樣的花間樹下,那精緻的首飾,絕對不是相似而已。
皇帝聽了這話,便也跟著點頭道:“你說的是,這張畫兒又遮了一半。”
皇帝當然知道趙如意是看過這副小像的,不過那是上一世,那個時候,她還不足三歲,在晉王府的書房裡,當時的晉王把自己的愛女抱在膝上,給她看已經去世的母親的小像。
這是真的隔世了,不過她的心中還有一點殘留的影像,卻叫皇帝很高興。
這個時候,丁香已經取了藥來送上,趙如意親自倒了水來伺候皇上用了一顆成藥,說:“皇上用了藥,暫時不要用茶了,飲食清淡著些。且這藥用了是越發好睡的,這是好事,皇上乏了就睡一覺,明日大約就無恙了,只皇上記得再不可太勞累了。”
何權在一邊聽著,一一應了下來,趙如意又另外囑咐了幾句飲食起居相關,便告退出去。
何權親自把安郡王妃送出永延殿,一邊說:“這裡的事,奴婢先前已經回了護國長公主,公主先出宮去了,奴婢已經預備好了車馬,送安郡王妃回府。”
何權在皇帝跟前伺候了十來年,還第一回見皇上對一位命婦如此另眼相看,待安郡王妃的親切隨和,為安郡王妃的事如此看重,那是連對公主和皇后,甚或是得臉的嬪妃都沒有過的,這種另眼相看,何權私下裡揣摩過了揣摩不透,自然也不敢打聽,也只得儘量對趙如意恭恭敬敬,仔細伺候。
御書房如鐵桶一般傳不出來的事,在永延殿卻就難說了,太后娘娘壽康宮裡的人換了個遍,可到底太后娘娘底蘊深厚,照樣不會斷了消息,此時這位太后娘娘跟前已經一個嬪妃都沒有了,只有一個宮女捧著茶伺候著太后娘娘:“安郡王妃陪同皇上回了永延殿?”
“是,安郡王妃為皇上診脈,說皇上大約是受了點寒氣,給皇上用了一次藥。”那宮女輕聲說。
“沒有宣太醫,也沒有記脈案?”太后追問了一句。
那宮女見太后接了茶,轉身拿了帕子預備著:“是,那藥到底是什麼做的,也不知道。”
太后笑了笑:“這倒是有意思。”
“安郡王妃這樣不懂規矩,太后娘娘是不是打發人去教導她?”那宮女又問。
太后卻只是笑,搖搖頭:“教導她做什麼,這樣很好。”
這宮女是從張家的途徑送進來的,一共六個,都經過仔細調教,很會做事,也就是她們散開在了宮裡,讓太后宮裡的人雖然被換了,但依然能逐漸轄制住新來的伺候的人。
雖然說這些人到了太后的宮裡,生死就握在太后手裡,要收為己用也不難,不過畢竟人都換了,不止一個兩個,又是從各處選來的人,誰知道是些什麼脾性和關係呢?太后一時間要重新馴化這些人,也不是一日兩日的功夫,算得上元氣大傷,倒是這幾個丫頭到了這裡,頗為收攏了一些人,尤其是這個叫香凝的,是個尖兒,半年光景,太后已經十分倚重她了。
不過到底只是丫鬟,許多事還是不太明白。太后笑,這丫鬟替她做事,若是不夠明白,只怕會陰差陽錯,太后便教導她:“我教訓安郡王妃做什麼?不過是訓斥一番,於我能有什麼益處?只怕反叫人覺得我心眼小,容不得人呢。”
太后痛定思痛,對於那一回讓她元氣大傷的側妃事件反思了許多回,她這是尊榮慣了,受不得挫折,與皇上鬧了那麼一場,不甘被皇上壓下去,才出了這樣一個昏招,鬧出這樣的事來。
不過就算是這樣,她當時的目的也不單是為出口氣,單純為了讓安郡王妃不舒服,也有部分緣故是為了打壓皇帝,為了不墜自己的氣勢,多年的經驗讓她知道,此消彼長,退了一次,就有下一次,是以就算是皇帝占了理,占了先,也要強硬的讓他不那麼順暢,今後動作才有顧忌,若是讓他太舒服順暢了,就怕成了慣性,越發沒了顧忌,想怎麼樣就怎麼樣。
而這次若是訓斥趙如意,那真是連這樣的好處都沒有了,太后便道:“你是覺得我不喜歡安郡王妃,是以有機會就要讓她難受嗎?”
“奴婢不敢。”香凝連忙道。
“這樣想的人是不少的。”太后笑道:“不過真這樣想,就落了下乘了,若是耽於意氣之爭,花了心血,卻毫無益處的。若只是為出口氣,我如今這個地位,哪裡還出不了一口氣呢?”
“是。”香凝似懂非懂。
“要有益處之事,才值得花費心血,或是擔風險。”太后說了這一句,沉吟了一下說:“德妃前兒不是說誠郡王府裡人少,又一直沒有子嗣嗎?那回有一個,偏又掉了,她後來看中的兩個,卻又都沒成。你去與德妃說,我看好了兩個孩子,都是好生養的,叫她招了兩家人問一問,若是情願,我就賜過去。”
香凝應道:“是,不知是哪兩家的姑娘。”
“行人司楚開濟的二姑娘,我記得快十五了吧?只是庶出,先做個侍妾吧,就說我的話,若是生出兒子來,立刻封側妃。再者,就咱們家尋個旁枝房裡的,也尋個庶女就是了。你打發人跟南鄭侯夫人說一聲兒。”太后吩咐。
香凝應了,自去傳話,不過心裡卻確實沒想透太后這話的裡頭的關節,這若是賜蔣氏的姑娘和楚氏的姑娘,憑著太后娘娘的懿旨,外頭人必定會以為是蔣氏姑娘為先,楚氏姑娘只好算個陪襯,甚至是想著太后娘娘是為了抬舉自己家的姑娘,才另外選個姑娘一起賜,也免得人議論的意思。
可剛才太后娘娘這話,分明是主要想賜的是楚家的姑娘,反是蔣家這個姑娘,倒像是為了讓人看不出來太后是想要賜楚氏,有意擾亂視線的。
楚氏二姑娘,楚駙馬家二房庶出,生母是誰,香凝不清楚,但看太后指名二姑娘,必定是清楚的,而這件事起因是安郡王妃給皇上治病用藥。
安郡王妃、楚家、楚氏姑娘,香凝覺得隱隱有一條線連起來,可又想不明白裡頭的關聯,不由的心中暗想,太后娘娘真是智深如海,自己明明也知道這件事,卻依然不懂太后娘娘的意思。
想到太后娘娘當年成親的時候還是皇子妃,歷經三代帝王,兩次奪嫡,如今穩坐這寶位,確實不是普通人做得到的。
趙如意回家的路上一直在想那畫像的事,她看得那麼清楚,一定是見過這畫像的,可是她哪裡見過的呢?為什麼一點兒印象都不記得。
這畫像在皇上手裡,她能在哪裡見過呢?
趙如意想來想去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只能想,這樣沒印象,估計也就是什麼時候無意中看過一眼,自己沒印象,可意識裡記住了,就像當初師父為了讓她記住藥方似的,叫人在旁邊一直讀,師父說,這樣無意識中就能記住了。
自己也去過御書房好幾次,看皇上那畫像都放在隨手可及之處,說不定皇上也曾拿去御書房,自己瞟了一眼,沒注意罷了。
趙如意覺得自己勉強說得通,不過那位孝端章皇后真美啊,趙如意對那雙杏眼印象深刻,怪道曾聽說皇上當年與這位元后伉儷情深,連同元后唯一所遺的公主也是愛若珍寶。
趙如意亂七八糟的想了一通,回了公主府,見了護國長公主,把先前的話說了一回:“我說我擅自用藥不合規矩,皇上卻說不要緊,我也不好多說了。”
護國長公主笑,她說的話跟皇上一個腔調:“自是不要緊的,你還能害皇上不成。”
好吧,既然都這樣說,趙如意坐那裡說了幾句話,就自己帶著丫鬟回屋去了。
安郡王成了親,住在華蘭園,在公主府中偏東南處,公主府人少地方大,屋子都修的高大闊朗,趙如意還不太認得路,眼見得穿過一條爬滿紫藤的走廊,也不知道怎麼一拐,居然就到了。
牡丹和臘梅都迎了出來,笑回道:“郡王爺進來了兩回,後來才出去的,說是一會兒就回來。”
趙如意點頭,她們伺候她換了家常衣服,去了簪環,又捧上來一碗玫瑰茶,趙如意才問:“我們帶來的東西,都安置好沒有?”
臘梅在一邊疊衣服,就趕著笑道:“正要回王妃這件事,王妃的東西和平日起居,一應都是有定規的,只是如今在這裡了,不僅是王妃的東西,還有王爺的東西,公主說了,要一併交過來,奴婢想著,這些自該並在一起,由王妃處置,只還要請王妃示下。”
這個意思,就是除了趙如意的嫁妝,安郡王的產業東西都一應要交過來,趙如意道:“你們王爺能有些什麼啊,產業不都是公主府的嗎?”
趙如意最財大氣粗,臘梅便在一邊笑:“奴婢自也不知道公主要交哪些東西來,不過既然吩咐了,王妃打發誰管呢?”
“以前王爺外頭用銀子、走禮的事兒,都是公主給管的吧?”趙如意問,臘梅便答:“是,都是公主預備的,是以公主也說了,既然成親了,一應都交給王妃才是,回頭再把公主府也交與王妃理著,才好享清福呢。”
趙如意自己也不是這方面的人才,不由的嘟噥道:“那也是以後的事了,算了,先去把郡王爺的管起來吧。”
她便吩咐:“銀子東西連同產業這些事,還是青黛來管,郡王爺這裡接收的也一樣。”想了一想,她又對丁香說:“這如今咱們院子裡添了人了,各人該做什麼,該怎麼分派,你問過了沒有?”
“姑娘問這個呢。”丁香笑道:“這事兒,原是前兒公主就吩咐過我了,我已經大約安排過了,公主府打發到咱們院子裡的人,都是府裡使老了的,知道規矩,各人該做什麼原都是分派好的。”
趙如意點頭,然後又有一點兒意外,丁香穩重老成,在她身邊管著事,向來井井有條,不過到底是她帶來的丫鬟,一則公主畢竟不知道她的秉性,二則到底是外頭進來的,總是不太熟悉這公主府,可聽她的口氣,公主怎麼就直接吩咐她管事了呢,這才兩日,誰是誰只怕還沒鬧清吧?
她便說:“你做得了嗎?若是不清楚的地方,多問問公主府的管事。”
趙如意這是連管事是誰都沒弄明白呢。
丁香只是笑應了一聲。
不過趙如意雖然不大理事,看人是看得出的,她坐下來喝茶,看著她們還在進進出出的收拾應用的東西和嫁妝,一會兒又叫開了箱子找東西出來,明日回門好送禮。
這樣的東西不好從趙如意嫁妝裡拿,自然是要拿公主府的,趙如意看她們拿東西,一樣一樣的拿給趙如意過目,忙了這樣小半日,這些公主府打發來伺候的大丫鬟們,並沒有哪一個對丁香有不服氣的樣子,便是在外頭支應東西,也都是很順利,一點兒看不出對新來的刁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