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全家都是演技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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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一匹勤奮且彪悍的種馬,陸桓城沒想到自己還有失業的一天。
但他的確是失業了。
而且失業得措手不及。
自從祠堂那一次意外過後,晏琛的情慾就如同海水退潮——消失得徹徹底底。死水撩一撩好歹還能起點兒漣漪,晏琛是死水結了冰,任人怎麼撩都不動情。
陸桓城在床上的地位一落千丈。
從前早晨一甦醒,他便能拱進那溫暖濕潤之處,舒暢地洩上一發,再神清氣爽出門去,如今胯下那一根又硬又漲,無人理睬,好似一個被拋棄的可憐孤兒。每回他要央求半天,晏琛才肯睜開睡意朦朧的眼睛,胡亂幫他撫弄兩下,撫弄完了便一攏被子蒙頭睡去,天打雷劈都吵不醒。
早也睡,晚也睡。
蘊靈養筍的竹子,成天只知道睡。
再後來,晏琛乾脆中途就沒了動靜,手裡還握著那東西,腦袋已經枕在陸桓城胸口酣然入睡。陸桓城捨不得喚醒他,只好悲催地自食其力。
心道,小筍芽才綠豆那麼一丁點兒大,下馬威倒是一等一的厲害。
可比陸霖當年的存在感強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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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霖不足六歲,未到進學堂的年紀,桌案上的筆墨卷冊卻已擺得滿滿當當。陸桓城惜其天分,不敢稍有耽擱,重金聘來了一位博學夫子以作啟蒙。每日卯時二刻,陸霖要在蒼玉軒聽一節早課,習字誦讀,修完課業,午時交由夫子查驗過後方能下學。
他忙活了一上午,受到夫子誇讚,滿心歡悅地踩著積雪飛奔回來,想向兩位爹爹炫耀,卻驚訝地發現晏琛還躺在床上——眉頭輕蹙,呼吸沉緩,一點兒醒來的跡象都沒有。
竹子爹爹這是怎麼了?
陸霖困惑地搔了搔頭髮。
他去問陸桓城,陸桓城笑而不答,只小聲囑咐了一句,要他輕手輕腳,切莫驚擾晏琛安眠。
於是這個疑問一直在陸霖心中盤桓不去,直到正月某一天的凌晨,他在睡夢中被一陣奇怪的響動吵醒,朦朧中看見床頭的燈燭點亮了。昏暗的視野裡,陸桓城拿著一杯水走到床邊坐下,神情有些焦急,而晏琛面容蒼白地倚在床頭,捂著唇,像是剛剛吐過。
清水遞到唇邊,晏琛勉強喝了幾口,突然眉頭緊鎖、五官扭曲,一把推開茶盞,半截身子撲出去,又稀里嘩啦吐了一地。
「竹子爹爹!」
陸霖大聲驚呼起來,兔子出洞似地蹦出了被窩:「你怎麼了?病了嗎?」
晏琛撐著床沿,有氣無力地搖了搖頭。陸桓城趕緊為他清水漱口,拭淨唇角,還往他嘴裡塞了一粒酸梅干,仔仔細細地安頓妥當了,才對陸霖道:「筍兒,爹爹有一件事要告訴你。」
三四息靜謐之後,整張六柱大床都在陸霖喜悅的尖叫中震顫了起來,床架左右搖晃,紗簾劇烈抖動。晏琛被震得暈頭轉向,好不容易壓下去的嘔意又殺了個回馬槍,胃裡一陣噁心翻湧,捂著肚子撲到床邊狂吐不止。
陸霖呆住了,維持著高舉枕頭、邁出弓步的姿勢,雕像一樣僵在床上。
陸桓城一句話沒說,攔腰抱起他,往屁股上狠狠地抽了兩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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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片刻,屋內終於消停下來。
陸霖趴在晏琛懷裡,眼角含淚,露出白裡透紅的小屁股,享受著爹爹溫柔體貼的按摩。
陸桓城坐在床邊,一邊狼狽地用冷毛巾敷臉,一邊清了清嗓子,零碎拾回幾分家長的威嚴,向兒子交代:
其一,竹子爹爹腹中不一定是筍妹妹,也有可能是筍弟弟,筍兒作為哥哥,要一視同仁,不能偏心。
陸霖滿口答應。
其二,等到三月開春,他們一家四口便會以行商為契機,去千里之外的夷南遊歷奇山異水,筍兒作為長子,一路上要照顧脆弱的竹子爹爹。
陸霖頻頻點頭。
其三,竹子爹爹懷孕這件事,在離開家門之前一定要嚴守口風,尤其不能被奶奶知道,否則,奶奶慈愛的關懷光芒籠罩下來,誰也走不了。
陸霖拍拍小胸脯,表示這有何難,從此開始了心機演技派的光輝生涯。
首先,迫在眉睫的,是每天都要面對的共餐問題。
魚肉腥,豬肉臊,晏琛眼下正敏感著,連一絲氣味也聞不得,必須一樣不留,通通劃掉。為了保證竹子爹爹不在飯桌上露出馬腳,陸霖打好腹稿,吧嗒吧嗒跑去找奶奶,說過年這段日子大魚大肉吃厭了,胃裡膩得慌,想吃一桌清淡的蔬菜——越清淡越好,最好一丁點兒油星也看不見。
陸母信佛食素,自然答應,讓環翠把小少爺的話交代了下去,當晚便做得一桌子綠油油的全素宴,連湯盅也由冬瓜與豆腐熬煮,不見一點肉末。
綠蔬爽口,菜湯鮮美,晏琛胃裡舒服,安安生生吃了小半碗飯。
陸桓城在旁邊盯梢,見素菜卓有成效,便暗地裡向陸霖使了個眼色,開始虛偽作戲:「筍兒,這大過年的,讓大夥兒跟著你吃素,是不是太任性了些?」
陸霖心領神會,機靈地眨了眨眼睛,然後噘起小嘴,委屈地望向陸母:「奶奶……爹爹怪我……」
「孩子想吃素,大人陪著吃一次怎麼了?」陸母瞪向陸桓城,出言為孫子撐腰,「我吃素十多年了,身子骨硬朗得很,也沒見吃出什麼病症來。」
陸霖趕緊趁熱打鐵:「那……筍兒還要再吃幾天。」
「奶奶做主,准了。」
陸母拍板定音,順手往孩子碗裡夾了一筷子豆苗,嫌棄地對陸桓城道:「瞧瞧你那缺一頓肉就不能活的樣子!」
話音剛落,只聽「咚」的一聲,對面座位栽下來一隻貓。
阿玄簡直要絕望了。
事實上他認為,今天這一頓晚飯完全夠得上虐貓的標準。
一刻鐘之前他被陸桓康抱進前廳的時候,面對一桌草綠,幾乎是發懵的。他實在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鯧魚呢?蹄膀呢?排骨呢?可愛的裡脊與丸子呢?
他不死心,十根尖爪摳著桌沿,一盤菜一盤菜掃過去,然後心底發出了憤怒的咆哮:梅菜扣肉、汆白肉、五香牛肉、回鍋肉、烤鴨、燒雞、鳳爪……都去哪兒了?!
再不濟給只鵪鶉也行啊!
阿玄非常沮喪,一片菜葉子也沒碰,飢餓地在陸桓康腿上蜷成團,甩著一條蔫嗒嗒的尾巴,聽著桌上碗筷叮噹作響,心想等會兒要親自去廚房偷塊肉來解饞。
然後他就聽到陸桓城說,這一頓天殺的全素宴……是陸霖小公子的傑作。
友情呢?!
從前給你當狗騎、當被蓋、啃爛你爹的賬本主動給你頂鍋的友情呢?
為什麼要發揮你天馬行空的想像力來虐待一隻缺了一頓肉就活不下去的狸子?
難道有殺父之仇嗎?!
……有。
阿玄默默尷尬了一秒鐘,飛快把這件事拋諸腦後,轉而鬱悶地思考起來:陸小公子要連吃幾天素菜,就意味著廚房不會屯肉,廚房不屯肉,就意味著他偷不到肉,他偷不到肉,就只能去藕花小苑的池塘裡刨雪鑿冰撈錦鯉——冰面上那麼大一個坑,陸桓城瞎了才會看不到。
……沒法活了。
莫非是陸家的生意終於被陸桓城折騰垮了,入不敷出,沒錢買肉,面子上又掛不住,所以才借由陸霖之口改讓全家吃素?
想來想去,阿玄認為這是唯一合理的推測了。
他彷彿已經看到未來一片慘淡,自己膘肥體壯的身軀在小山似的菜葉堆裡迅速消瘦了下去,油光水滑的毛髮變得粗糙,最後淪為一隻可憐狸子,瘦骨嶙峋,蹲在門庭冷清的陸宅外頭,胸口掛一塊牌子,上書「專業捕鼠,求領養」。
作為家里長期蹭飯的一份子,阿玄居然難能可貴地對陸桓城產生了一絲認同,覺得這位陸大當家雖然面目可憎,但衝著能賺錢給他買肉吃這一點來講,還是頗有價值的。於是當天晚上,他趁著深濃的夜色溜進了藕花小苑,找到陸霖,想打聽一下陸家是不是真的快完了。
沒想到陸霖笑嘻嘻地搖了搖頭,歡悅地道:「當然不是呀,阿玄你想什麼呢!是竹子爹爹剛懷了小妹妹,胃裡難受,怕腥,我們才改吃素的。」
懷……懷了小妹妹?!
轟隆。
一千道驚天霹靂從頭頂劈下。
阿玄呆若木雞,瑩綠的眼眸中落下了一滴嫉妒的淚水。
為了公平起見,兼顧竹子的胃口與貓妖的胃口,體貼又聰明的阿玄提出——他可以自帶雞腿來吃飯。
然後就被無情地攔在了大門外。
陸霖不光收繳了油汪汪的雞腿,還以嚴肅認真的口吻教訓了他一番,說所有油膩的食物都不許靠近竹子爹爹,哪怕一根雞骨頭也不行。阿玄痛失雞腿,一邊憋屈地嚼菜葉,一邊感歎這孩子的性格已經沒救了,像誰不好,偏偏越來越像陸桓城。
當年那根傻兮兮、軟萌萌的小竹子哪裡去了?
他很不高興。
尤其在親眼看到陸霖甜聲向奶奶撒嬌,把她的視線吸引過去,以此掩蓋晏琛突如其來的孕吐時,阿玄滿腦子只剩下鮮紅的四個大字——心機深重。
十天之後,阿玄終於如願吃上了肉,因為陸桓城一家三口根本不來前廳吃飯了。
筍妹妹集萬千寵愛於一身,嬌貴難養得不像話。晏琛懷胎不足兩月,已是吃什麼吐什麼,憔悴萎頓,只剩酸蘿蔔配清粥能勉強下嚥。陸氏父子心疼他,小的裝病,大的掩護,讓晏琛以照顧孩子為由躲在藕花小院休養,天衣無縫地瞞過了陸母。
午後雪霽天晴,小窗半開。
晏琛倚在榻上曬太陽,身上蓋了一條蓬鬆的絨毯,小腹處鼓鼓囊囊隆起一大團,時不時地拱來拱去。
「唔,別動。」他伸手摀住毯子,「壓著了,有點想吐。」
「天天吐,還有完沒完了?」
阿玄嘴上抱怨著,身體卻果真不再亂動了,從絨毯邊緣探出兩隻小白爪,敷衍地幫晏琛揉了揉肚皮,以示安撫。
晏琛道:「以前懷筍兒時也吐的,過幾個月就消停了。」
「幾個月?!」阿玄咂舌,一副天塌地陷的恐慌樣子,忿忿道,「我去抓只母狸子問一問,要是狸子懷崽也吐成這般,我就不生了——崽可以沒有,魚不能沒有!」
晏琛淡淡笑道:「阿玄,你不能這麼想。你應該想,只要吐一陣子,熬過去了,就能向二弟撒嬌,讓他親自蒸魚給你吃了。」
阿玄聞言倏然醒悟,興奮得尾尖一陣激顫。
太有道理了,多麼值得!
一想到陸桓康左手按魚尾,右手拿菜刀,在廚房手忙腳亂為他刮魚鱗的樣子,阿玄飄飄欲仙,不能自已,抱著尾巴連滾數圈,「啪嗒」一聲從晏琛懷中掉了出來。
他抖抖毛,又屁顛屁顛地爬回去。
短暫的興奮過後,阿玄想起苦悶的現實,馬上又變得鬱鬱寡歡:「蒸什麼魚啊,仙方還沒找到呢,一隻貓崽都沒有……」
仙方!關鍵是仙方!
晏琛提議:「要不去金鼎山問問玄清道長?」
「絕不!」阿玄傲然昂頭,「我是有尊嚴的狸子!」
誰稀罕找那個虛偽、狠毒、想把他丟進油鍋炸成渣的老頭子幫忙!
此仇不報非君子!
總有一天他要剷平金鼎山,火燒鶴雲觀,拔了那老頭的鬚髯蕩鞦韆!
晏琛聽見毯子裡齜牙低嘶聲,知道阿玄是真的記恨在心了,便伸手進去,握住他一隻小爪輕輕捏了捏:「阿玄,這樣吧,我聽聞夷南濕熱,草木茂盛,有許多我們江南見不著的奇花異果,說不定裡頭就有讓能讓公狸子懷胎的。我此行前去,若是有幸遇著了掌管草木的仙人,便替你求一求,討一兩株仙草回來。」
阿玄感激涕零,愉快地咕嚕咕嚕起來,用帶軟刺的小粉舌頭舔了舔他的手指。
晏琛指尖有些敏感,猝然低吟了一聲,不巧被剛進屋的陸桓城聽個正著。陸桓城一看他肚子怪異地鼓起一座小山包,臉色立刻臭極,大步過來掀開被子,果然看到一隻不要臉的黑狸窩在他懷裡愜意地取暖。
他冷冷一笑。
烏雲壓頂,雷雨將至。
阿玄敏銳地察覺到危險,撤下一條微抖的後腿,又撤下另一條微抖的後腿,突然飛快轉身,哧溜一聲躥上窗框,火燒屁股似地逃離了這個是非之地。
三月,溪河融冰,牆外梨花開滿了枝頭。
冬袍解去,春衫斑斕。
晏琛有孕的事情被滴水不漏地瞞到了出行這一天。陸母盼不到孫子,心中抱憾,卻依然疼他疼得緊,清早相送時往晏琛與陸霖的腰帶上各繫了一塊蓮華白玉福墜,百般叮囑、依依惜別過後,親自送他倆登車入座。
車簾剛放下,一隻黑狸就竄上轅木,機敏地從簾角鑽了進去。
陸桓城還在前廳向弟弟交代生意上的最後幾件事宜。這回他要帶走三位管事,留下五位輔佐陸二公子照料家中鋪莊。四月將至,又到江南桑織繅絲的繁忙時節,往年陸桓城自己也要操勞一陣子,陸桓康初次接手,不免心中無底,便將哥哥的提點一樣一樣事無鉅細地記了下來。
待一切處理妥當,陸桓城出得朱漆大門,正好看見阿玄輕盈躍下了馬車。
那狸子瞧見他,反應竟古怪得很。
先是猛然頓住腳步,瞳仁縮成細細的一根梭子,用極度鄙夷的目光紮了他一個白眼,又憤怒地連喵數聲,像在罵人,最後嫌棄地繞了個大弧從他身旁經過,生怕沾到什麼髒東西似的。
陸桓城只當它是慣常作妖,沒搭理它,仔細查驗了一遍行李,確認該帶上的都已帶上了,便與母親鄭重告別,翻身上馬,領著車隊往閬州城門而去了。
行至閬州西郊七八里處,陸桓城越想越不對勁,總覺得阿玄的表現另有深意,立刻勒馬止步,想問問晏琛剛才究竟發生了何事。
誰知撩開垂簾一看,他當場懵在了原地。
裡頭的人根本就不是晏琛!
寬敞的車廂內,唯有一位香衣雲鬢的窈窕女子倚窗而坐。她斜靠著枕墊,手撐臉頰,正幾分疏懶地望著窗外的林道與群山,聽見簾動聲轉過頭來,見是陸桓城站在那兒,便微詫地問:「桓城,怎麼不走了?」
沉魚落雁,流鶯妙囀。
陸桓城一剎間忘卻了所有,腦海中只剩下這兩個詞。
工筆繪三千青絲,綰作朝霧隨雲髻,簪釵綴珠翠,發間疏點杏花兩三朵。頸白勝新雪,柳眉如勾月,一雙眼眸恰似水濕的墨玉,七分含情三份含羞。
若為花,人間不該有此株。
這是一位真真正正的畫中美人。
陸桓城活了三十年,勾欄娼坊裡逢場作戲,也算在極盡爛漫的春色中走過一遭,卻不曾拂袖摘過一瓣花。然而,聽見自己的名字從那朱唇皓齒中念出來的時候,他一個斷袖居然心跳加速,下腹半硬不軟地起了反應。
「……」
那美人見他扶車呆立,神色震驚,死死盯著自己不敢近前,多少明白了一些什麼,眼波隱約流轉,又嬌聲喚他:「桓城。」
說著扶窗起身,竟是要過來親近他。
陸桓城大駭,慌忙喝止:「別動!」
於此同時雙手立掌在前,儼然是禁止接觸的架勢。
美人蹙眉,依言立住不動,有些不解地盯著他。
「這位……夫人。」陸桓城一邊斟酌措辭,一邊盡可能冷靜地向她解釋,「我不認得你,更不明白你為何會在我的車上。我這隊車馬將要攜妻帶子去夷南遠行,並非往返鄰城。你既上錯了車,所幸發現得早,離開閬州不算太遠,還來得及趕回。夫人不妨告知我家住何處,我現在便送你回去。」
然後趕緊把晏琛找回來。
眼下最關鍵的大事,是他莫名其妙把晏琛給弄丟了!甚至不知道是丟在了家中,還是丟在了半路上!
出發第一天,他怎麼就幹得出這種糊塗事?!
誰料那美人身子發顫,似是被他一句話傷透了心:「你說……不認得我?我住在閬州長川街,陸家祖宅,蒼玉軒旁邊的竹庭裡,你怎麼會不認得我?」
陸桓城驚愕,以為耳拙聽錯:「竹庭?」
那美人點了點頭:「竹庭裡幾十根竹子,每一根多少都有些靈性,不止晏琛一人能化出人形,我……我也是能的。」
「所以……」
陸桓城預感大事不妙。
「你寵幸過我。」
美人一語驚人。
她彎下腰,款款近前,儀態婉孌生姿,鬢邊珠玉隨步搖晃,碰撞時發出好聽的泠脆之聲,卻似鼓錘悶沉,一下一下敲擊著陸桓城的胸口。
他眼睜睜看著那美人跪在跟前,鵝黃緞袖裡伸出一雙手,青蔥玉指,十點丹蔻,溫柔地撫上了他的面頰:「我們輪番侍奉你,你只願娶晏琛為妻,不願給我一點名分,這便罷了,可如今你竟說……竟說不認得我!難道你這般無情,連我們的……」
她突然攥住陸桓城的手,強迫他按在自己的小腹上:「連我們的這個孩子也不要了嗎?!」
隔著絲緞春衫,掌心之下……是柔軟的隆起弧度。
也是一層滾燙的熱炭,灼傷了毫無防備的手掌。
陸桓城一摸到那團東西,瞬間就像被點住死穴,芒刺在背,五指發僵,冷汗頃刻打濕了鬢髮。
……竟是真的。
所以阿玄才格外反常,才對他做出了一連串彰顯鄙夷和憤怒的舉止——它鑽進車內,特意想向晏琛告別,看見的卻是這一根鳩佔鵲巢的雌竹。
好在,陸桓城並不算一個易騙的人。
這拙劣的騙局漏洞太多,他沉眸略一思索,馬上就察覺到了說不出的怪異,反手用力扣住那美人的細腕,怫然斥道:「你敢撒謊蒙我?我在床上向來清醒,你一個女子,骨架比晏琛小,聲音比晏琛細,容貌也生得與他不同,我要神智不清到何等地步,才會分辨不出,把你們兩個弄混?」
「你,你不認就算了,還吼我……」
小美人見謊言被當場識破,有點尷尬,又不知接下來怎麼圓場,小聲埋怨了陸桓城一句,抿著唇,很是可憐地瞧著他。
陸桓城根本不吃這一套。
美色當前,他的心腸反而越發冷硬,手上力道分毫不松,生生按出了五個青紫的指印,威脅道:「你把晏琛弄到哪去了?說實話,不然我就拖你下車,綁在路中間,讓馬蹄和車輪把你碾得爛碎!」
他怒目相視,嚇得那美人花容失色,掙扎起來就要往後躲,頭上釵墜劇烈晃動,叮噹作響,粉白杏花接連飄落,竟白不過她失血的頸子。
「你先放開我!」
她開口央求。
但陸桓城不肯先放,於是她也不肯先講。
這樣的僵持便有些難堪了。
對方一個瘋瘋癲癲的弱女子,擺明了腦子有病,還懷著身孕。陸桓城嘴上再狠毒,總不至於真的把她扔下馬車——但是不扔下去,到底怎麼才能逼她交代晏琛在哪兒?
陸桓城這等八面玲瓏的人精,此時也陷入了人生中少數不知所措的境地。
就在這時,馬車內傳來了其他動靜。
只見最靠裡側的一床被褥拱了拱,片刻之後,竟探出一顆小腦袋來。
陸霖被爭執聲吵醒,睡意朦朧地坐起身,揉著一雙惺忪的眼睛往他們這邊看,半晌也沒搞懂局面,小眉毛迷糊地擰到了一塊兒。
陸桓城看到他,眼前一黑,飛快甩開了那美人的手。
陸霖呆怔:「……木頭爹爹?」
「筍兒,事情是這樣,你聽我解釋……」
陸桓城迫切地想把自己拈花惹草的嫌疑洗乾淨,陸霖卻沒興趣,慢吞吞爬了過來,一臉沒睡夠的表情,懶洋洋地批評他:「不許對竹子爹爹動粗。」
然後轉身往那美人懷裡一撲,閉著眼,愜意地蹭了蹭她微隆的肚子,癡傻地笑道:「妹妹好。」
再然後,他維持著唇角上揚的迷戀表情,無聲無息地就這樣靠著睡了。
氣氛異常安靜。
兩個人四目相對,陸桓城臉色陰沉,比暴風雨來臨前的天色還要可怕。
他看著晏琛,陰森森地笑了一下:「不打算向我解釋幾句,嗯?」
晏琛尷尬地咬著下唇,挑詞揀句琢磨半天,剛想說話,忽然臉色乍變,用力摀住了嘴巴。陸桓城這幾個月已被馴出了習慣,反應奇快,抓起小案上的巾帕就遞了過去。待他辛苦吐完,一杯溫熱而甘冽的泉水也送到了手邊。
晏琛接過杯子,低頭啜了一口水,小聲答道:「我想著……這孩子也快顯懷了,到時我再以男子形貌跟著你,難免會遭人非議,說不定會害你連生意也做不成。所以,我請阿玄幫忙下了一道幻術,在凡人面前,我便顯出女相來。」
聽聞是這般緣故,陸桓城的火氣立刻消了大半,卻更加忍俊不禁,無奈地笑道:「阿琛,你與那狸子一同作戲,拿幻術來消遣我一介凡人,是不是不太妥當?我方才是真的擔心你,既害怕把你半途弄丟了,也怕你被其他竹子欺負了去……」
「是我不好。」
晏琛滿懷歉疚,誠懇地道歉,又握著他的手補充道:「你別怕,家裡聚出了靈識的竹子,迄今也只有我一根,我不會被其他竹子欺負去的。」
陸桓城這才肯安心,伸手挑起他的下巴,認真打量起來。
鵝蛋臉,掃墨眉,素齒丹唇,清眸流盼,乍一看有幾分神似晏琛,但再仔細一瞧,非但五官截然不同,連喉結也消失了——這是一個真正冰肌玉骨、渾然天成的女兒家,不是男子裝扮而成,也不露一處破綻。
晏琛根骨為竹,血肉為靈,容貌天生就帶了七分仙氣,之前化為男相時還不明顯,此刻化作女相,真真是雲端仙鶴收羽下凡,漂亮得讓陸桓城心顫不已,就怕帶在身旁會引來圖謀不軌的山匪,要把他這嬌俏的娘子半道劫去壓寨。
將來他們的女兒若能繼承晏琛女相的姿容,哪怕只一半,陸桓城光憑想像,一顆心就化作了滿地流淌的糖漿。
「桓城,你……離我近些,我給你解咒。」
晏琛輕聲喚他。
陸桓城依言湊近了一些,雙眼便被晏琛用手遮住了。
黑暗中,幽淡的竹香離得越來越近,他只覺唇瓣微微一熱,等那隻手移開時,他睜開眼睛,坐在面前的……已然是從前那個最熟悉的愛人。
幻術雖然解開了,戲耍之仇還遠未得報。
陸桓城記仇,尤其記晏琛犯下的、與狸妖有所牽扯的、蓄意捉弄他的大仇。
所以這天夜半,在他們抵達的第一座城鎮、落腳的第一家客棧裡,陸桓城把晏琛壓在身下,逼他徹徹底底、淒淒慘慘地哭著認了一回錯,至於晏琛甦醒後會如何鬧騰、如何賭氣,那都是陸桓城顧不得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