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憋憋
張太醫今夜值班,就在宮內,半夜裡被人請來,又叫皇帝的問題問得冷汗直冒,好不容易得以退下,腿已經軟了。
他走後,皇帝獨自坐在外殿,許久沒說話。
德公公輕手輕腳地上前,小聲請示道:「陛下,是否該安置了?」
皇帝緩緩的轉過眼珠子,一動不動盯著他。
德公公被他看得脊背發涼,低頭反省自己是否哪裡說錯了。
皇帝幽幽地歎了口氣,竟十分的惆悵迷茫。
德公公跟在皇帝身邊十餘年,見過他內斂克制的隱忍,也見過他殺伐果斷的冷酷,何時曾見過他如深宮怨婦般的幽怨?
他雖然站在那兒不曾動,可是小腿肚已經驚悚地在打抖了。
皇帝自言自語:「婦人之事,怎麼似乎比安邦治國還難些?」
德公公聽出他並非在問自己,因此只低低垂著頭。
皇帝又長長的歎了口氣。
德公公心中暗暗叫苦,難道今夜,就要這樣心驚膽戰的陪陛下站一宿嗎?不知他這條老命,能否見到明日的晨光。
他正想著,就聽內殿裡傳來娘娘輕柔的嗓音,「陛下怎麼還不來安置?」
皇帝立刻不歎氣了,站起來進了內殿。
德公公鬆了好大一口氣,掏出帕子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
多虧了有娘娘呀。他再一次認識到,這世上除了娘娘,恐怕再沒有能克陛下之人。
薛靜姝倚靠在床頭,掀開床帳往外看,昏黃的燭光映照在她身上,暈出一個朦朧柔和的光影。
皇帝見了她,心頭那些惆悵煩惱立時都不見了,三個月就三個月吧,反正,只是不能與皇后行房事,又不是不能抱著她。
他上前問道:「皇后怎麼還沒入睡?」
薛靜姝道:「已經醒了一次了。陛下方才出去做什麼?」
皇帝含糊道:「只是突然想起還有一點正事沒處理,現在已經解決了。時辰不早,皇后快睡吧。」
他解下外套上了床榻,小心地將薛靜姝摟過來靠在自己懷中。
薛靜姝找到一個舒適的位置,很快又睡過去。
皇帝看了她一會兒,又轉頭盯著床頂,三個月啊……
皇后有孕的事不曾隱瞞,第二日。該知道的人便都知道了,不少夫人遞了牌子進宮,要與皇后道喜。
太皇太后以皇后如今胎位尚淺,需要靜養為由,全都反駁了。
薛靜姝得以繼續清靜。
不過,當沈安茜來求見的時候,她還是見了。
僅僅才隔了一日,沈安茜看著似乎就憔悴了許多,面色發白,嘴唇也沒有什麼血色。
她一進來,就跪倒薛靜姝面前,著急地解釋道:「娘娘,我昨天真的沒有做什麼,請您相信我。」
薛靜姝連忙讓人扶起來。她對於這位沈姑娘,雖說不上十分的投緣喜歡,可也不曾厭惡。
她雖然心儀皇帝,但從未做什麼出格的,讓人不討喜的事,薛靜姝自問無法刻意去刁難她。況且,昨天的事確實不是她的過錯。
沈安茜坐在繡墩上,眼淚啪嗒啪嗒的往下掉,眼眶微腫,眼角通紅,「昨夜我回到府中,我娘狠狠訓斥了我一頓,讓我今日跪在煙波送爽殿之前給娘娘賠罪。可是我不知娘娘是否要出門,怕擋了您的道,請娘娘給我指個沒人的角落,我在那兒跪著。」
薛靜姝聽了她的話,卻想得比她多。
永平郡主要沈安茜跪在煙波送爽殿前面,恐怕目的不僅僅是為了給她賠禮這樣簡單。
她這殿前人來人往,若讓人瞧見她罰了一個嬌滴滴的小姑娘在那跪著,還不知心頭要怎麼想她。不外乎是,皇后仗著懷了身孕,就蠻橫狠毒,肆意刁難。
再者,她懷了身孕,在別人眼中就不能再讓皇帝留宿,此時讓皇帝看見一個淚眼漣漣的柔弱美人兒,還能不上心?
她想,若永平郡主真的是抱著這些心思,那這一招,可謂是一石二鳥。
不過,永平大約沒想到女兒心思這樣單純善良,還怕跪在殿前擋了她出行的道,要她給她指一處偏僻無人的角落受罰。
薛靜姝心中不由感歎,永平郡主那樣的母親,竟然生得出這樣剔透乾淨的女兒來。
她見沈安茜還在抹眼淚珠子,便安慰道:「昨日的事,確實與你無關,是我孕期正常的反應,不是你的過錯,更不必讓你受罰。而且說起來,昨日還是陛下太過衝動,讓你受了傷,我替陛下給你賠個不是。」
沈安茜連忙擺手搖頭,「不不不,娘娘,安茜不敢。」
薛靜姝笑了笑,說:「有什麼不敢,若一會兒陛下來了,我還得跟他澄清你的清白。」
哪知沈安茜聽了這話,臉色立刻更加蒼白,驚恐問道:「陛下要來?」
薛靜姝察覺出一點不對,趕緊說道:「陛下現在正在早朝,不會過來,你放心吧。」
沈安茜這才稍稍安了心,但還是一副驚魂未定的模樣。
薛靜姝看在眼裡,心中暗想,莫不是昨日皇帝的舉動將這位沈姑娘嚇壞了,怎麼她如今一聽說皇帝,就如遇見了洪水猛獸一般的恐慌?
她又問道:「傷口請大夫看過了嗎?」
沈安茜輕輕點頭,小聲道:「只是一點小傷,多謝娘娘關心。」
薛靜姝讓人將太醫院獻上的藥拿來,遞給她,「這藥膏是太醫院配的,能夠生肌止血,去疤除痕。你拿去每日早晚塗一次,一個月後,應當就沒有痕跡了。」
沈安茜連忙雙手接過,又謝了恩。
薛靜姝想了想,也再無別的話可說,本打算就要她退下,但又忽然想起那一日永平郡主說的,沈安茜小時候與皇帝的一段交情,心中有幾分好奇,便又問道:「那日聽你母親說,小時候你常跟在陛下身後表哥表哥的叫,怎麼如今這樣怕他?」
沈安茜小心翼翼的看了她一眼,說道:「其實,也沒有母親說的那麼熟悉,因為六表哥都不怎麼理我。我自小就笨,跟著娘進宮的時候,別的表哥表姐都欺負我,嘲笑我。有一次,我偷偷躲在李子樹下哭,六表哥突然從樹上跳下來,給了我一顆李子。六表哥雖然都不理人,但是從來不會欺負我,可是現在……」
她說著說著,又害怕地抖了一下。
薛靜姝聽後不免無言,看來這姑娘確實是膽小,小時候被人欺負怕了,難得見到一個不欺負她的表哥,就心心唸唸跟前跟後。結果沒想到,表哥長大了,竟這樣凶神惡煞。
她心裡想,陛下這一次,看來是將人家小姑娘的膽子都給嚇破了,難怪她一聽到皇帝二字,就怕得臉都白了。
薛靜姝從她嘴裡聽說了當年的事,心中對這表哥表妹的最後一絲芥蒂也消失了。
她看沈安茜在這裡戰戰兢兢,如坐針氈,眼睛時不時就往門口瞧,似乎生怕皇帝突然就進來,心裡又有幾分好笑,又有幾分憐惜,不想她再在這裡受煎熬,就讓兩名女官陪著她一起去太皇太后宮裡。
中午皇帝過來陪薛靜姝用午膳。
因她有孕,膳桌上的食譜發生了極大的變化,一些寒性熱性的食物都被撤下了,全換成了性溫的,口味也較之前清淡許多。
薛靜姝吃了小半碗飯,胸口又有些不舒服,便放下碗筷,等著這一陣難受勁過去。
皇帝見了,也放下筷子,叫宮人奉上清茶,遞給薛靜姝。
薛靜姝漱了口,對皇帝道:「我沒事,陛下用膳吧,不必管我。」
皇帝擰著眉頭,說:「從前不知婦人懷孕竟這樣辛苦,早知道……」
他話未說完,薛靜姝好笑問道:「早知道如何?早知道陛下就不讓我懷孕了嗎?」
不讓皇后懷孕,似乎不可能。對於一名女子而言,若無法生育,恐怕世人的眼光就要讓她受不了,而若這名女子還身居皇后之位,那就不僅僅只是別人的眼光這樣簡單了。
皇帝想了想,只好說:「早知道晚一些讓皇后受孕,若等到冬日,天氣涼快了,皇后應當能夠舒適一些。」
「這種事還能等?」薛靜姝反問他,「陛下難道是要我喝避子湯?」
皇帝說:「我聽聞那湯對女子傷害極大,皇后又體弱,怎麼受的住?改日讓太醫院的人將方子改改,看對男子是否適用,以後我來喝。」
薛靜姝不過隨口一問,見他說得這樣認真,又處處為自己考慮,心中不由感動。
不過,她想起一事,又說:「現在用不上了,我已經有了身孕,不必再叫人研究那避子湯了。」
皇帝看了她一眼,一本正經道:「如今皇后有孕,自然用不上。等皇后出了月子,恐怕不夠用。」
薛靜姝哭笑不得,她現在腹中胎兒才剛一個月,皇帝就想著她出了月子之後的事情了。
而且還說什麼不夠用,他難道是準備到時候,一次將這一年中的份全部補回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