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6章
宋佳琪誠心誠意地道歉,徐白反而愣了一會兒,才道:“沒關係,每個文檔都是由兩位以上的翻譯進行校正。”
她站在電腦螢幕前,不消片刻功夫,宋佳琪拎來一把椅子,放到了徐白的身後。
“你坐下來吧,”宋佳琪拿著調羹棒,攪弄她的咖啡杯,“站著不累嗎?”
宋佳琪的語氣和平常一樣,聽不出任何溫情,但她能主動幫人搬椅子,也讓徐白感到驚訝。
徐白從善如流地落座,繼續幫她檢閱文檔,翻查之前的補充內容,提出了幾點修改意見。
宋佳琪拿出筆記本,把徐白的話記了下來。
她道:“上次趙安然給我講解流程,我就有幾個地方聽不懂。”
宋佳琪握著鋼筆,筆尖抵住了紙頁——她寫一手漂亮的英文斜體字,而且字跡工工整整,內容涵蓋方方面面,徐白定睛一看,才發現這是宋佳琪的工作筆記。
徐白認真對待道:“你有什麼地方不懂呢?”
“參加技術組會議的時候,他們說翻譯組的任務,就是儘量擴大樣本,保證翻譯的精確度……”宋佳琪撫平了紙張,手指敲打桌面道,“可是哪怕我們人再多,也不可能寫完所有翻譯檔吧?”
她皺著眉頭,表達疑惑:“技術組回饋的翻譯資料,和我們給出的不一樣,我們還要糾正他們的錯誤,這是為什麼?”
宋佳琪主修英國文學專業,對程式設計演算法沒有一點興趣。
雖然宋佳琪盡力理解了,但她的嘗試以失敗告終。
可她還是充滿自信的人,不在乎同事如何看待她,所以當徐白來到身邊,宋佳琪想問什麼就問了。
辦公室內一片嘈雜,大家都在為會議做準備,而在徐白這一塊,卻沒有絲毫交談聲。
格子間裡的沉默在延長。
徐白組織了語言,描述道:“我們的翻譯內容被作為樣本,通過資料庫供給技術部,他們要用人工智慧演算法,就是自然語言處理和深度增強學習結合……”
她拿出一張草稿紙,畫出神經網路的圖,把片語作為輸入,模擬了一次輸出:“大概就是這樣吧。”
平心而論,徐白也不是很懂。
她只能理解一個框架——框架的建設、開發、升級則是技術部的任務,並且從始至終,都由謝平川親自監督。
徐白的本職是翻譯,她的工作內容也是翻譯,至於技術部要如何實現,徐白從來沒有詢問過。
但她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技術部的每一次回饋,都是訓練機器學習的結果,我們翻譯組的作用之一,是説明他們調整演算法和參數。樣本越大,精確度越高,可是機器依然比不上人,所以產品上線之前,我們要做最後一輪檢閱。”
古語雲“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徐白對程式設計一知半解,不敢妄加評論,因此她粗略講完,就不再說一個字。
宋佳琪的神情卻變了。
桌上咖啡半涼,冒著些許白氣。
她顧不上喝咖啡,由衷贊許道:“我明白一點了,你說得很簡單,方便理解。趙安然只講了一句話,沒有你形容的詳細。”
電腦螢幕游標閃爍,緩慢進入休眠模式。
宋佳琪的休眠壁紙是恒夏集團的廣告圖片,她抬眸瞧見螢幕,竟然輕笑一聲:“啊,我想和你說,在來公司之前,我不知道這個工作還挺有意思的。”
她說的是真心話。
聽在徐白耳邊,卻是另一種意思。
可能是徐白心胸狹隘,她知道宋佳琪為謝平川而來,心裡總有一道坎。
徐白敷衍道:“是挺有意思的。”
言罷,她端著自己的杯子,回到了她的座位。
約莫三分鐘以後,翻譯組的付經理出現了。
她給每個人一張表,讓他們寫近期總結,發到徐白這一桌時,宋佳琪恰好站起身——她先是繞到了另一邊,然後才走出格子間。
宋佳琪道:“付經理,最近工作忙嗎?”
這口吻,就像領導視察。
付經理扶著腰,站在桌邊,笑道:“還好,比平時忙一點,身體也吃得消。”
付經理是三十多歲的職場女性,做事雷厲風行,管理賞罰分明,她在職場上風生水起,家庭生活卻不盡如意。
她半挺著肚子,只因她懷孕四個月了。
恒夏的翻譯組離不開她,丈夫的工作卻比她更忙。
她把表單遞給徐白,順口問了一句:“小徐,你知道英國有什麼嬰幼兒奶粉比較好嗎?我準備找幾個代購。”
徐白點頭:“我知道幾個。”
她撕掉一頁便簽紙,把牌子寫在了上面。
“你還沒結婚吧?”對面的宋佳琪問道,“怎麼會懂這些?”
徐白笑道:“因為家裡有長輩讓我幫忙推薦過。”
徐白沒有說出口——這個長輩,是她的母親。
母親重組家庭後,又有了一個兒子,他們一家三口,是真的蜜裡調油。
繼父來自於書香門第,母親在業內小有名氣……按理來說,母親過得好,徐白應該高興。
但她有悖常理,她自覺被拋棄。
母親忙著照顧年幼的弟弟,而且因為定居義大利,顧不上早已成年的徐白。
付經理當然不知道這些,拿到徐白手寫的便簽紙,她笑道:“謝謝小徐,改明兒我就找代購,為將來做好準備。”
她輕咳一聲,接著說:“好了,大家注意,到點了,咱們去會議室,等待技術組聯會吧。”
話音未落,同事們紛紛起身。
五樓會議室內,幻燈片早已打開,專案經理坐在最中間,坐姿都比平常端正。
只因今天旁聽的人,包括了技術總監。
技術總監帶著助理,坐在長桌的旁邊,兩人正在低聲交談,手頭還有一遝檔。
徐白一眼瞧見謝平川,卻只敢在路過的時候,悄悄說一聲:“謝總監好。”
謝平川微側過臉,應道:“你好,徐翻譯。”
徐白早晨起床時,還被他抱在懷裡,如今倒是格外客氣:“謝總監親自來開會,辛苦了。”
“職責所在而已,”謝平川放下檔,視線和她交匯,“談不上辛不辛苦。”
他以普通同事的態度,對待眼前的徐白:“翻譯組的任務量更重了,項目的推進離不開你們。”
徐白點了一下頭,做出洗耳恭聽的樣子。
謝平川今日換了黑襯衫,領帶的顏色也偏暗沉,配上他一貫的行事作風,果然有一種高冷的感覺。
徐白折服於他的高冷,順著他的話說:“我們會做到最好,總監放心。”
語畢,她抱著筆記本,坐到了同事身邊。
謝平川的左邊是助理,右邊還有一個空位。他原本以為徐白會落座,沒想到她竟然跑了。
他表面不動聲色,心裡卻在盤算著,晚上如何捉住徐白,看她到時候能往哪裡跑。
總監身旁的座位不可能無人問津,宋佳琪很快出現。她驚歎於自己的運氣,拉開皮椅的那一瞬,話便說出口了:“謝總監,這裡沒人坐吧?”
謝平川看了一眼周助理。
周助理深諳謝平川的性格,為了保護上司,不惜得罪股東的女兒:“對不起,宋小姐,這是技術組長的位置,他馬上就來了。”
周助理合上檔,繼續解釋道:“組長和總監在一起,更方便討論專案。宋小姐覺得呢?”
宋小姐無話可說。
她環顧附近,沒幾個熟人,無奈之下,坐到了徐白身側。
徐白正在剝蘆柑——她只帶了一個蘆柑,適合在角落裡吃掉,會議尚未正式開始,沒人注意她的舉動。
偏偏宋佳琪湊近了。
徐白問道:“你喜歡吃蘆柑嗎?”
她不可能喜歡的,徐白心想。
偏偏宋佳琪回答:“喜歡啊,在這個季節裡,我最愛吃北京的蘆柑和柿子。”
徐白“嗯”了一聲,無動於衷。
宋佳琪翹起二郎腿,左手放在膝蓋上,露出百達翡麗的錶盤,纖細的手腕,勻稱的手指,以及染成玫瑰紅的指甲。
她輕吸一口氣,笑道:“你能理解我吧?人在異鄉時,哪怕吃到同樣的東西,感覺也是不一樣的。”
徐白確實能理解她。
正因為此,徐白忍痛分了她一半果肉。
然後還剩下另一半。
“好甜呀,”徐白咬了一口,評價道,“在公司樓下買的,今晚再去買兩斤。”
宋佳琪爽朗一笑:“等我們家果園的柿子成熟了,我也請你吃。”
她們這一邊其樂融融,另一塊的趙安然卻在蹙眉。
趙安然穿著純白色T恤,和一條深藍牛仔褲,坐在技術組的職員中,竟然絲毫不顯得突兀。
會議正式開始。
今天的會議是為了總結進度,各組的經理輪番上臺,面對面交流疑問。改版後的介面被公佈,功能優化也提上日程……趙安然拿出手機,給PPT拍了一個照。
他身邊一個寫代碼的同事問道:“哎,你拍介面幹啥?”
“因為介面好看,”趙安然笑得溫和,“我只是一個小翻譯,你們討論代碼,說得那麼厲害,我一點都聽不懂。”
那名同事便說:“哎,代碼有啥難的,難的是演算法。我們技術組的所有人,都佩服謝總監的腦子,他才是真的厲害。”
趙安然十分贊成:“對啊,他什麼都有了。”
他語氣散漫,但意有所指。
大約指向謝平川。
一個小時一晃而過,會議落幕之前,由謝平川收尾。他既能理解技術組,也能照顧翻譯組,仿佛一台統籌機器,總之讓人很佩服。
會議結束的時候,各組員工也散場了。趙安然緩步出門,背後就是宋佳琪,他回頭一望,眼見宋大小姐,頗為玩味道:“今天開完會,有什麼收穫嗎?”
宋佳琪聳肩,沒有答話。
趙安然卻笑出了聲,站在門口,遲遲不走。
宋佳琪問道:“你有話告訴我?”
趙安然指了指會議室。
室內職員寥寥無幾,但是包括了謝平川。
以及彎腰拿東西的徐白。
徐白不慎將果皮掉到了地上,因此離開座位之前,她把果皮撿了起來,用一張餐巾紙包著,放進了垃圾桶裡。
謝平川經過她面前,抬手摸了摸她的頭。
這一連串的動作,發生在三秒以內,除了宋佳琪和趙安然,可能沒有別人注意。
宋佳琪有一瞬的怔愣。
她半低著頭,趙安然看不清她的表情,他理所當然地覺得,有什麼東西碎掉了吧。
趙安然一手插進褲子口袋,轉頭邁向走廊的深處,距離露臺越來越近。天光近在咫尺,太陽明媚耀眼,他心情舒暢,有空欣賞藍天白雲。
兩情相悅的人,哪怕再克制,免不了舉動親密,宋佳琪能當場見到,就不用趙安然再開口說了。
他也不忘火上澆油:“徐白工作負責,態度認真,能力出眾,漂亮清純,她和謝總監,真是一對天作之合。”
宋佳琪跟在他身側,失聲良久之後,接應他說出口的話:“所以我祝福他們。”
露臺上空無一人,趙安然緩慢轉身。
他點了一根煙,叼著煙笑道:“我也祝福他們。”
宋佳琪信以為真。
她甚至誤解了趙安然的原意,向他道謝:“謝謝你提醒我,我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開始的,我會適可而止。”
她拿出手機,刪掉了謝平川的聯繫方式。
並非宋佳琪不難過,她只當這是一場暗戀,對方沒有任何表示——無疾而終的結束,好過亂七八糟的收場。
但她心緒繁雜,需要冷靜一下。
可是趙安然唇角一挑,勾出另一個笑:“你為什麼來恒夏,大家都知道了,謝總監這種冷處理,讓我很不理解。”
“為什麼不理解?”宋佳琪緊皺眉頭,糾正趙安然的話,“你向別人示好,別人拒不接受,這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宋佳琪指著街外,給趙安然舉例子:“如果有一個蓬頭垢面,胸無點墨的乞丐欣賞我,我也要和他結婚嗎?哪來的霸王條款。”
露臺上涼風正盛,吹散香煙的雲霧。
趙安然抬頭,終於引導道:“你不嫉妒?你不憤慨?”
他像是在質問她,也像是在責問自己。
遠處有鳥雀飛過,在廣闊蒼穹中徜徉,宋佳琪望著天幕,沉默幾秒,竟然回答道:“有什麼好嫉妒的,人類是群居動物,沒必要故步自封,你錯失了一個機會,還有下一個機會,只有一無是處的人,才會覺得憤慨吧。”
她說完這句話,就離開了露臺。
沒有哭泣,沒有抱怨,也沒有上躥下跳,她言行理智,與設想中不同。
趙安然終於想明白,宋佳琪和他不一樣。
她是備受著父母關愛長大,被灌輸了強烈的是非觀,說一不二,眼裡容不下沙子的人。
換言之,她從未瀕臨絕境,她的身邊,大多是體恤和善意。
神創的七宗罪裡,她只有傲慢自負。
她不需要貪婪、嫉妒、暴怒,因為別人渴求的,她幾乎都得到了。
趙安然露出一個笑,笑容漸漸加深:“宋佳琪,我真羡慕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