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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燈照空局》第46章
  

第46章 野外失聯(十一)

  淩思凡按照秘書送上來的材料擬定了提案。十天之後,新一屆董事會的第一次定期會議便召開了。

  董事會先針對其他的幾項議案進行了表決,比如聘用某家會計師事務所為財務審計師等等,均以十三票贊成票領票反對票通過了議案。

  最後就是新股增發提案。

  此前,為了確保萬無一失,淩思凡已與董事會的公司高管溝通過,對方也都明白事關重大,表示絕對不會投贊成票給增發的提案。至於獨立董事,淩思凡不好去干涉,但他知道兩人從開始就站在自己一邊,其中一人甚至就是由自己提名當選的。

  不過,股東大會上被打了一個耳光的淩思凡,在這次的董事會上連另一邊臉也被扇了。

  這一系列提案的結果是:淩思凡、銀橋資本、東陽、第四大股東共計六名利益相關者迴避,剩餘七名董事投票,五票贊成兩票反對,提案居然獲得通過。

  而且,定向增發數量還不算少。一般性授權將授予董事會單獨或同時發行、配發及處理不超過公司已發行股票總數的20%的權力,認購方式只有現金,向本公司繳付認購價款,定價為董事會審議通過此次定向增發方案之前二十個交易日收盤價均的90%,發行對像為四名大股東及三名機構投資者共計七名,資金將用於增加公司資本金和償付能力充足率,有效期為通過議案之日起六個月,認購後的十二個月內不得轉讓,對股東的鎖定期則為三十六個月。

  當知道結果時,淩思凡整個人都是懵的。

  本來他還以為,銀橋資本可能會為了投贊成票而不參與這次的增發,那用心太險惡,自己完全可以以不合規定為由向有關機構申請拒絕批准此次霄凡增發要求。而且,銀橋資本也不大可能不參與增加。東陽所佔股份的百分比比第四大股東並沒有高出多少,倘若銀橋資本放棄,東陽和第四大股東各按持股比例進行滿額認購,東陽也比對方多拿不了幾股,兩派之間差距依然還是不太大。

  可是如今,銀橋參與增發,提案依然通過。

  很顯然,銀橋資本還有東陽,想要藉著這次增發,直接拿到50%以上的股權,絕對控制這家公司,以免今後夜長夢多。

  淩思凡想:鬥到這步,應該已經超出他們的預料了。在對方預想中,用「將增發新股」取得中小股東支持,在股東大會上直接把自己踢掉,換上他們的人管理公司,就完事了——大概自己的一貫表現令他們很火大。他們在董事換屆中人數也超過了三分之一,自己沒有辦法繞過他們引入什麼新的股東。沒想自己留了一手,未來六年都會留任,而且手頭還將會有大量現金,說不定六年之後反而會吃掉他們,於是決定搶先增發,從根本上解決問題——讓那些自詡全世界最聰明的人認栽,比讓他們登上月球還難。

  為什麼可以通過呢……?

  董事會的勢力,原本勢均力敵。當初為了引入銀橋資本救火,答應銀橋會給對方三個席位,這讓淩思凡一直都如坐針氈,只是事到如今只能認了,但即使是這樣,也不該出問題。

  三名其他股東派的代表會投通過,淩思凡已經想到了,銀橋用的還是那招——以後會找機會為他們也增發股票。可是,兩名獨立董事,兩名公司高管裡邊,也有人「叛變」了。

  人,果然還是不能信任。

  我真的還是太年輕了麼?淩思凡腦袋裡亂哄哄的一片:連三十歲生日都還沒過的我,和資本方鬥太幼稚了麼?

  金錢無所不能、只要霄凡曾經靠著他們的錢發展壯大,他們就是主人?

  貪婪這個怪獸,好像永遠不會入眠。

  淩思凡看了看銀橋資本的人,覺得對方外表也都十分普通,沒有哪個好看,也沒哪個難看。銀橋資本一共三名董事,一個臉色發紅,如生牛肉一般,嘴角兩邊有兩道長長的皺紋。第二個人很白,鬍子卻是又黑有硬,好像一把什麼掃灰塵的刷子。第三個呢,臉色曬得發黑,汗毛卻是白的,還都直立起來紮進肉裡,讓淩思凡想起小時候看人針灸時那一根根的銀針。當初,這三個人是和善的,令人想要親近他們。所以,大抵,這世界上的人平日都很普通,甚至和善,然而因為某樣私慾就會忽然生出惡意咬人一口,這忽然才是最令人不寒而慄的東西。

  淩思凡彷彿能看見,「霄凡」這個所有人眼中的龐然大物,正像海水一樣,快速地從自己指縫間溜走了,不管他有多麼用力,都無法制止這件事發生,到了最後,他手心裡空無一物,只有將舌尖湊過去時才能嘗到鹹澀的味道,而那鹹澀的味道,就是所有它曾經存在過的證明瞭。

  此刻,淩思凡甚至覺得,連這間會議室都不屬於自己。

  六年來,嗜錢如命的他,將所有的心血都傾注在了這間公司上。他週六週日幾乎就沒休息過,淩晨兩點前睡的日子一隻手就能數得出來,中間各種各樣的病得過多次,比如胃炎、貧血,似乎一直就不是很健康的人。他那麼地拚命,怕的是什麼呢?無非就是失去手中的財富了,因為那些就是他活著的意義。倘若他不再是霄凡的CEO,他就又會變成那個一無所有被嘲弄的孩子,周邊許多人從身邊繞過,揪一揪他蜉蝣一般透明和脆弱的翅膀。

  現在,他的心血、他的財富,似乎都在離他而去。

  生活是不是本身就是一種徒勞呢?

  一瞬間,淩思凡感到全身多個地方都被針紮了似的,似乎有什麼看不見的蚊蠅落在了皮膚上面吸他的血。

  也許,對於一個平素強大的人來說,「失去」要更加無法被接受,因為那無情的命運曾經對他那麼多情。

  ……

  渾渾噩噩開完了會,淩思凡回到辦公室。

  「淩總……」時鶴生推門進來了,「你沒事吧?」

  「……」淩思凡撐著額,輕輕搖了搖頭。

  「我聽說了……」

  「嗯。」

  「淩總,」時鶴生問,「你不是有優先認購權嗎?」

  「霄凡」章程有些特殊。一般來說,公司在增發股票時,股東有權優先按照實繳的出資比認購增發新股,這是為了維持維護現有股東利益,雖然也有很多企業沒有這條。然而,在某些企業中,為了表彰有特殊貢獻的股東,激勵其他的投資者,章程也允許全體股東協商後約定可以不按照出資比例優先認購新股,而法律一般會尊重章程。如果公司章程裡有這條,就說明它是經過不論大小的全體股東同意了的。

  在霄凡中,只有創始人淩思凡一個人可以不按比例認購新股,而是1:2認購,其他的投資者再去分剩下的。這是當時股權被稀釋時他所爭取到的,投資的人也點頭同意了,也許是認為淩思凡也沒有什麼錢,於是在這上讓步了,後來引入新的投資者時也沒有人表示異議。

  「是啊,」淩思凡的聲音中有著濃濃的疲倦感,「可問題是,我沒錢啊。」

  「你還有非上市資產,銀行貸款不可以嗎?」

  「貸不了多少的。」淩思凡說,「將股份抵押給銀行貸款,根本就貸不到很多,肯定是不夠的。」按目前市值來都還不夠,更不要說還折價了。至於他「霄凡」的股份,按照公司章程規定,是不可以抵押給銀行申請個人貸款的。

  「那怎麼辦?」時鶴生問。

  「我不知道,讓我想想。」

  「哦……」他還沒見過淩思凡這樣。他加入霄凡已四年,在他的印象中,關鍵時刻淩思凡總能想出應對方法,好像但凡還有一線生機,他必力劈混沌,絕對不會坐以待斃於大千世界之渺渺一隅。然而此刻,對方卻像是無計可施了。

  過了幾秒,時鶴生歎了一口氣,「怎麼就會通過了呢?」

  「很簡單啊。」淩思凡還是沒抬頭,「我猜,行賄。」如果都是正規手段,淩思凡也願賭服輸。他會遵從商業邏輯,而不是充滿了怨怒。雖然他是霄凡的創始人,但既然霄凡上市了,就必須為股東負責,自己被踢也沒辦法。

  「這……違法的事也敢幹啊。」

  「又沒有人能拿得到證據,董事受賄了多了去。」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淩思凡沒有設太多獨立董事。納斯達克規定至少一個獨董,他就設立了兩名。他盡量讓管理層進入董事會,然而換屆時卻被清掉了兩個。銀橋資本和東陽擴張在董事會的影響力這一手的確十分有用,因為只要他們再搞點小動作,就能使最終的得票超過三分之二。

  「也對。」時鶴生說。

  「鶴生,」淩思凡說,「還有事麼?」現在,他只想和某個特定的人講話,而那個人顯然不會是時鶴生。時鶴生是他的助理加上朋友,但是不可能如莊子非一般關心他。

  時鶴生搖搖頭,轉過身體,靜悄悄地走了。對他個人而言,管理層的變動並沒多大影響,六年時間很長,也許那時他都已經跳過槽了。他只是擔心淩思凡,卻也提不出來建議。

  「……」淩思凡拿過了手機,撥通了莊子非的電話號。現在他只想要聽聽那個聲音,讓他知道,他並不是已失去了所有東西。

  「思凡?」很快,莊子非溫和的聲音就傳過來。

  「子非……」

  「你怎麼了?聲音不對。」

  「沒什麼。」淩思凡覺得莊子非對自己真的很瞭解,他只說了兩個單字,莊子非就知道自己一定遭遇到了什麼。

  「肯定有事。」莊子非很篤定地道。

  「真的沒事,很累罷了。」此時此刻,淩思凡想如平常般隨便聊聊,而非一上來就談論他的處境,於是故作輕鬆地:「你在幹什麼呢?」

  「哦,」莊子非說,「在看動物節目。」

  「動物節目?那些東西習性之類,你不是全都知道麼?還要再看?」作為常年都在野外的人,莊子非很瞭解動作們的生活。

  「總有我不知道的嘛,」莊子非說,「而且就算知道,光看影像也很舒服。」就像對著思凡,怎麼看都不夠。不管有多瞭解思凡臉上的每一處,都還是想一直盯著、根本不眨眼睛。

  「哦,」聽莊子非談論其最愛的動物,聲音明亮、歡快,淩思凡的壓抑好像緩解了些,「在看什麼動物?」

  「唔,鬣狗。」

  「鬣狗?現在在講什麼?」淩思凡想多聽一聽莊子非說動物的事。對於鬣狗,他只有模模糊糊的印象,完全不瞭解是怎麼樣的。

  「現在……」莊子非頓了頓,好像在看電視,「三隻鬣狗正在分食一隻強壯的成年野牛餘溫尚存的肥壯屍體。」

  「……」那一瞬間,淩思凡突然就想到了自己的境地。

  他猛地想起了,鬣狗,似乎,最著名的特徵就是它們的獰笑。它們會在入夜後的草原之上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一般的嚎叫,那笑聲卻說明它們正在爭鬥、在圍捕它們看中的獵物。

  方才在溫暖氣氛中綻放的花朵盡數枯萎,胃酸一直湧到喉嚨,噁心的感覺急劇擴張著,連五臟六腑都像是要衝出去。

  果然,淩思凡想:我是不會有什麼幸福的。

  幸福就像煙花一般短暫,絢爛過後,最後只能留下一地灰燼。

  之前那些有一點欣喜的日子,如同一道閃電,或者一把利劍,光芒那麼耀眼,但必然不可能是漫長的。而他的苦難呢,則像一條小河,蜿蜿蜒蜒沒有盡頭,流過森林,流過草地,最後注入一望無際的永遠不會乾涸的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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