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陳輝後院那棵桃樹肯定是有問題的, 這一點毋庸置疑。
白天既然沒看出什麼, 或許晚上會有情況——盛連一直記得自己曾經在陳輝家後院牆外的泥土裡看到桃花的花瓣,再聯想那棵光禿禿的樹幹,直覺後院那顆樹的情況恐怕不簡單。
結果沈麻散步散到半夜都沒有回來,手機也打不通,盛連只能單獨去找季九幽, 口袋裡不忘帶上那只紙兔子。
敲開門, 卻見季九幽一臉的陰鬱不爽, 似乎有誰不怕死膽兒肥的得罪了幽冥的這位大哥大。
盛連頂著一臉「我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沒發生」的純真表情, 門口看著季九幽, 低聲道:「季總,是不是去陳輝家後院看看那棵桃樹?」
季九幽「嗯」了一聲,目光卻打量著盛連,沒頭沒尾地問:「兔子呢?」
盛連把口袋裡的剪紙兔拿了出來, 攤開在掌心,回道:「帶了呢, 」又殷切地說, 「當然要帶,這可是季總您特意送給我的。」
季九幽又打量了盛連一眼, 開口道:「不喜歡這兔子?」
盛連笑笑:「哪兒能啊,這小傢伙還是我淨化的,又這麼乖,當然喜歡了,特別喜歡。」
不像城市車水馬龍、到處都有燈光, 東山很多地方都沒有路燈,走到偏僻處,儘是暗影。
盛連和季九幽順著河道朝上遊走,一邊是長長的河,一個是居民的住宅,走著走著,盛連才忽然發現一件事——他和沈麻從前面街道走,理所當然地認為臨街的那一側是前院,臨河的是後院,還奇怪為什麼前院那麼小後院那麼大,可或許根本就是他們先入為主地想岔了,臨河的這邊是前院才對,靠著後面街道的才是後院。
盛連這麼一想,豁然開朗,可忽然又意識到分個前院後院根本沒差別,與他們要查的東西也壓根沒什麼牽扯瓜葛。
十幾分鐘後,兩人終於走到了陳輝家獨棟小院的門口。
盛連昂著脖子,視線被高高地牆根擋住了,看不出個所以然來,他站在季九幽身旁,低聲道:「你白天看了那桃樹,不是說有趣嗎,怎麼個有趣法,殿下你也讓我見識見識啊。」
季九幽側了頭:「你叫我什麼?」
盛連理所當然道:「殿下。」心裡卻想,有什麼問題嗎,那天鏡湖邊,整個幽冥森羅殿的公務員們科室跪著齊喊「殿下壽與天齊」的,又恍然,他自己搞不好是神使呢,如果真是神使,那他其實不用叫季九幽殿下的,應該喊他「兒子」。
當然了,這個兒子半毛錢都不乖,就是個臭小子。
可忽然的,盛連感覺腳步離地、身體失去了重心,他下意識伸手扶,卻撈到了一片胸,愕然抬眸,對上了季九幽挑眉又有點不羈的目光:「你叫錯了。」
盛連默默挪開放在季九幽胸口的手,沉穩地窩在季九幽公主抱的手臂間:「那我該叫你什麼?」還是像以前一樣叫季總?或者魔王?
季九幽腳尖一點,身型如燕地躍上了陳輝家的牆頭,聲音伴隨著腳步同時落穩:「九幽,你應該叫我九幽。」
盛連初見季九幽的時候曾經自來熟地喚過一聲「九幽」,但那時候是為了套交情,如今把這聲「九幽」碾在唇舌間默念一遍,忽而覺得十分順口,感覺上,好像他真的曾經千萬遍念過這個短短二字的名字。
可不待他深入回味,順著季九幽的目光朝院子裡望去,盛連忽然愣住了——
白天還見過的光禿禿的桃樹枝丫上此刻開了滿滿一樹的粉白色桃花,即便沒有燈光,綻開的花朵也很是驚人,而夏季當空,春季不再,明明早已過了開桃花的季節,怎麼又能開出如此絢爛的桃花?
「怎麼會?白天不是連一片葉子都沒見到,更沒有花骨朵嗎?哪裡來的花?」盛連低聲道。
季九幽卻道一聲「坐穩」,抱著盛連從牆頭上緩緩落到了院子裡,明明沒有風,季九幽這飛身落地也未形成多大的空氣對流,可桃花的花瓣卻紛紛掉落,又如同被風捲起似的,洋洋灑灑,落下一片,剎是漂亮。
既然都落地了,盛連實在不好意思再心安理得地窩在季九幽懷中,但他想跳下來卻沒成功,因為摟著他的這位根本沒有放開他的意識。
盛連只能咳嗽一聲,提醒道:「季總,好了,我下來自己走。」
季九幽壞笑地聲音飄蕩在耳畔:「你叫我什麼?」
盛連想了想,心裡道了一句「兒子」,嘴裡卻誠懇地回道:「九幽。」
季九幽這才鬆手,將他放了下來。
盛連一落地,臨時又打了個岔,沒顧上眼下要辦的公務,而是對季九幽:「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做事都成熟點吧,這樣有意思嗎?」
季九幽目光落在面前的桃樹上,哼笑了一下,幽幽道:「你把兔子腦袋按在桌上揉的時候想到自己是個成熟的成年男人嗎?」
原來他都猜到了,那大家彼此彼此吧,盛連跟著轉頭,也將目光落向了跟前的桃樹上,這麼一看,又愣住了。
桃樹還是桃樹,桃花還是桃花,然而面前的桃樹卻是缺了老大的一塊,而缺掉的這一塊,看上去就像是一個人的形狀。
盛連愣了一下,壓著聲音,錯愕道:「難道是桃樹精?」
季九幽目光落向桃樹後的二層小樓,哼了一下:「妖怪有什麼可稀奇的,如果是桃樹精,能稱得上有趣嗎?」
季九幽說完便繞過桃樹,朝移門處走去,盛連跟上,到了門口發現那移門沒鎖,仔細聽,在這屋內竟然隱約傳出一個女人的聲音,似乎是在吵架,所以聲音才從門內透了出來。
季九幽直接抬手拉開移門走了進去,盛連不假思索地跟上。
聲音是從二樓傳出來的,兩人走進去,繞到樓梯口,那聲音頓時便清晰了起來。
一個年輕女人的聲音從樓梯上清晰地滾了下來:「阿輝,你就信我吧,你趕緊收拾東西走,今天晚上就走。」
陳輝的聲音跟著傳下來:「你別說了,我怎麼能扔下你一個人不管。你也別疑神疑鬼了,幾天來家裡的那三個人就是幫公司買桃子的,我也打電話問過那家公司了,是真的,沒騙我,你不要有個風吹草動就覺得對方有問題。」
年輕女人道:「不是的,根本不是你想的那麼簡單,今天那三個人搜過屋子的,他們有人來過二樓的房間,還有人去過後院,其中有個男人,有個男人……」說著聲音顫抖了起來,「我也形容不上來,他一進院子我就覺得渾身發冷膽寒,你就信我一次,快走吧,別被我牽連上,把我一個人留下就好了,我多活了這二十多年了,我已經夠本了,真的,你快走吧。」
女人說著說著泣不成聲,陳輝耐心安撫,一直軟言哄勸,盛連沒再聽出別的內容,倒是聽出來陳輝和這個桃樹樹幹裡鑽出來的女人感情非常好。
可這個偷聽的關鍵時候,盛連的手機忽然響了起來,鈴聲清晰到哪怕是個半聾的都能聽出來動靜來。
「誰?」樓上的陳輝警惕地喝了一聲,很快又傳來腳步踩樓梯的聲音。
盛連趕忙掏手機,本來要按掉,發現打電話來的竟是沈麻。
季九幽卻淡定地說了一句:「接吧。」抬步朝樓上走去。
盛連接通電話,抬起視線,看到樓梯的拐角處出現陳輝下樓時落在樓梯牆上的影子,電話裡,沈麻急匆匆地開口:「是陳輝的未婚妻!那個藏在二樓的女人,就是陳輝二十多年前意外去世的未婚妻!」
樓梯拐角,季九幽與一臉驚恐神色忌憚的陳輝面對面,另外一道有些急促的噠噠噠腳步聲從樓上傳來,一個年輕女人的面孔,赫然出現在眾人的視線中。
沈麻的話和視線中的女人同時出現,盛連頭皮瞬間毛了起來。
然而那女人匆匆跑下樓,帶著哭腔擋在了陳輝身前,一個勁兒地催促身後的男人:「你快走!你快走啊!」
季九幽:「無畏的掙扎不過白費力氣而已,我要是你這位未婚夫,我就老老實實下樓,再捧上三杯熱茶。」
剛說完,陳輝一把從背後摟住了那年輕女人,安撫道:「曉雲,沒事的,我在這兒呢,一切有我呢。」
——
一杯溫茶再次端到面前時,盛連都沒有看清那個年輕女人的樣貌,客廳燈開著,她卻一直站在客廳門外,立在陰暗處,還只有一個側臉。
季九幽說三杯熱茶,陳輝當真倒了三杯出來,把最後一個杯子放下,坐到了沙發對面。
卻沒人再去動茶杯。
陳輝垂眼沉默了一會兒,又側頭看向未婚妻孫曉芸的方向,歎了口氣。
季九幽卻緩緩道:「她就是你那已經去世的未婚妻吧。」
守了22年的秘密被揭發,陳輝臉色慘白無光,但或許因為季九幽和盛連沒有激烈的舉動,忠厚的陳輝也選擇以沉默平靜的方式來面對秘密被揭發的這一刻。
陳輝道:「對,她是我未婚妻。」說著,搓了搓手,目光抬起,「你們,到底是什麼人?道士嗎?驅鬼殺妖的那種。」
盛連才想起例行公事的詢問是要亮明身份的,正要掏出證件,卻聽到季九幽漫不經心道:「就算我們真是道士,驅鬼殺妖,你覺得你未婚妻符合哪一個?鬼,還是妖。」
陳輝愕然愣住,客廳門後的那道身影也搖晃了兩下。
盛連把證件掏出來,展示了一下,冷靜道:「我們是特派辦9處的,」接著以公事公辦的口氣道,「你認識阿黑吧?」
陳輝又愣了一下,搓了搓手,卻沒有反駁,點頭道:「嗯,我認識。」
盛連:「你每年四個季度都會定期從他那裡購買一種水,對嗎?」
陳輝像個被審訊的犯人,低著頭:「是。」
盛連:「你買那水是用來做什麼的?」
陳輝埋著視線,這次卻是不答了,身影給人一種深深的無力感。
屋子裡忽然靜了下來。
盛連沒有再問,他只是公事公辦的臨時審問兩句,按照9處的流程,普通人類陳輝會被帶回9處盤問,至於那個從桃樹裡走出來的二十多年之前就已經死去的孫曉芸,自然是要被押送去幽冥的森羅殿。
然而屋子裡靜了沒幾分鐘,站在門後的孫曉芸忽然不管不顧地衝了出來,她剛衝進客廳,陳輝便站起來迎了上去,似乎知道自己的女人會有什麼反應,一把將她摟住,安撫地說:「曉雲,你冷靜點,別怕,有我呢。」
孫曉芸卻一副受了驚嚇的樣子,應激反應十分嚴重,她在陳輝懷裡不停掙扎,邊掙扎邊衝著季九幽和盛連這邊哭喊道:「你們把我抓走吧,那水是給我用的,陳輝就是普通老實男人,我不是鬼也不是妖,他做這些都是被我威脅的,你們把我抓走吧!」
陳輝抱著孫曉芸:「你冷靜點!這不是還沒有事情嗎,你不要自己嚇自己!」
孫曉芸抓著陳輝的胳膊,哭道:「都是我,都是因為我,我要是不回來找你,不賴著你,不貪生,你早該娶妻生子過上好日子了,根本不用像現在這樣掩掩藏藏過日子,都是我!」
盛連無語地看著面前摟成一團的男女,心道我們也沒說要幹什麼,你們兩個反應需不需要這麼大。
再仔細一瞧,忽然發現那孫曉芸雖然面容裝束和尋常人沒什麼不同,然而下半身看著卻格外彆扭,雖然隔著褲子看不出所以然來,但盛連目光再朝下,愕然發現赤著腳的孫曉芸腳背根本不似常人的光滑的皮膚,卻如桃樹一樣,是粗糲的深棕色的樹皮。
孫曉芸和陳輝還在那兒兀自上演「我不能害你」「我不怕被你害」的悲情劇互動,盛連默默坐了下來,湊到季九幽身邊,低聲道:「季總……」
季九幽側頭看他,盛連默默改口:「九幽。那個孫曉芸,她的身體現在其實就是桃樹吧?」又想了想,「既然不是桃樹化形,那自然不能算妖,但她二十幾年既然就已經死了,那按理來說早該忘記前塵投胎了,不應該在這裡。」
季九幽:「緣由你問我,我也不知道,只有他們自己最清楚。」
盛連一臉討教的態度,誠懇地說:「那你白天是怎麼看出那桃樹有問題的?」
季九幽回眸,深深地回視盛連:「你是不是忘記了一件事,往生極樂,地獄九幽,我既然主宰輪迴生死,能看不出來那桃樹裡有個魂魄?」
盛連恍然,誠懇地拍了他一個馬屁:「好厲害。」又一時嘴賤問道,「那你能透過我的皮相看到我的靈魂嗎?」
季九幽哼道:「比起你那醜的一塌糊塗的本體,還是看看你的皮相算了。」
盛連:「……」尼瑪。
沈麻當夜趕回來的時候,帶了9處審訊科的一個同事過來,按照常理來說,是要分別將陳輝、孫曉雲帶回9處、押往幽冥的,但9處的辦事原則一向低調,為了不驚動東山這邊的村民,9處連夜制定方案,孟望雀簽字,把案子的詢問點暫時安排在了陳輝的家中。
孫曉芸的情緒一直起伏不定,沈麻和審訊間的同事過來之後,她更是嚇成了一隻驚弓之鳥,縮在陳輝懷裡又哭又叫,一直到凌晨一點多,她才漸漸平復了情緒,大約是太累了,迷迷糊糊地在陳輝懷中睡了下去,她一睡著,眾人驚訝地發現,孫曉雲直接變成了一個人形的木頭,依偎在陳輝懷中。
別人驚訝,陳輝自己卻是毫不嫌棄,他這二十多年中或許早見慣了,孫曉芸變成木頭,他也如癡如迷地望著懷中的木人,好半天才將木頭抱起來,低聲對周圍人道:「你們有什麼要問就問我吧,但是先讓我將她送回桃樹裡。」
這宅子裡目前官職最高的公認是季九幽,他點頭,無人異議,陳輝抱著木人去到院子,盛連跟著過去看了眼,發現陳輝把木人輕輕豎在桃樹樹幹邊上之後,木人便自己融到了樹幹裡,而桃樹瞬間花落葉滅,一個風捲,花葉盡數消散在空氣中,院子裡的桃樹又變成了白日裡那副光禿禿的樣子。
盛連看著心中一動,忽然有所感念:楊曉芸半夜從桃樹裡出來見陳輝,開了滿滿一樹的桃花,回到桃樹裡,戀人分隔,便花葉盡落,這麼想來,其實有些悲。
他一時怔忡,輕輕歎了口氣,陳輝則收回落在桃樹上迷戀的目光,轉身對盛連道:「走吧,你們問我吧,我什麼都知道。」
又多了一位審訊科的同事,老實忠厚如陳輝,竟然又去廚房倒了杯水過來。
坐下後,他的對面不是別人,卻是季九幽,而季九幽身邊坐著盛連,盛連旁邊是那位帶筆記錄的同事,沈麻站在陳輝側後方。
陳輝這次沒有長久的沉默,只想了一會兒,便開口道:「曉芸是我的未婚妻,二十多年前死於車禍。她死後,我很難過,和她的父母一起辦完了喪事。那之後,我本來是想離開東山,去其他城市生活的,但是就在我離開的前一天,我夢到了曉芸,她告訴我,她躲在我家院子裡的一個深水大罈子裡,要我救救她,我問她怎麼救,她就說,在院子裡挖一個大坑,把那個罈子埋進去,再在罈子上種一顆小桃樹,她的魂魄就可以附在那棵桃樹上。」
陳輝:「我當時萬念俱灰,醒來之後就照做了,本來要去其他城市,種了那桃樹,也不走了,因為我當時把所有的希望和感情都寄托在那棵桃樹上。我其實當時根本不相信那個夢,我覺得自己會夢到曉芸是因為太想念她了,但樹都種了,我就不想走了,我就和自己說,以後就在東山種桃樹吧,陪著這顆樹,就當是陪著曉芸了。」
陳輝:「直到我種下桃樹的第50天,我在院子裡澆水,忽然就聽到有人喊我的名字,聲音就是曉芸的,她和我說了好多話,我才相信,她真的回來了。」
審訊科的同事顯然很想在這個時候插嘴問些什麼,畢竟某些細節處是要好好推敲的,但季九幽一個眼神掃過,那同事立刻老實地閉了嘴。
盛連沒留意這一幕,自己倒是下意識打斷陳輝:「你這麼確定就是第50天?」
陳輝點頭:「對,因為當時日子很難熬,我每天都會在牆上劃正字,劃到第十個正,桃樹裡就出來曉芸的聲音。」
審訊科的同事被掃了一眼老實閉了嘴,此刻見盛連問話卻沒被喝止,疑惑地側目看向季九幽,結果季九幽明晃晃的差別對待,不但沒有讓盛連閉嘴,還給盛連解釋道:「魂魄在人間界最多逗留49天,超過49天魂魄還在,那基本就是找到依附魂魄的載體了。」
盛連點頭:「原來是這樣。」
那沒有問出話的同事一臉愕然地側頭看向站著的沈麻:WTF,他能問,我特麼為什麼要閉嘴?
沈麻眼神回復他:誰讓你長得醜。
同事:「……」
陳輝見沒人再問,接著道:「曉芸回來之後,我很開心,覺得生活有了新的希望,曉芸也是,每天都陪我說話,桃樹也越長越大,她還告訴我,桃樹可以幫她重塑肉身,我就每天很細心地照看桃樹,過了一些年,曉芸真的從桃樹裡化出人形走出來了,只是一開始她的皮膚都是桃樹皮那樣的,也沒有頭髮,身體都是木頭,但是漸漸的,隨著桃樹的長大,她開始有了和人一樣的肉身,我們能重新在一起都很高興,就約定還住在東山,哪裡都不去,直到她完全塑出肉身,我再帶她離開,重新生活。」
季九幽緩緩道:「所以,你以前只是種桃子,賺一些基本的生活費,現在要離開東山了,需要錢,你才開始自己賣桃子,是嗎。」
陳輝點頭:「是。」
季九幽一語道破:「因為你的未婚妻肉身快要完全塑出來了,只剩下腳還是木頭的了。」
陳輝:「是這樣。」
季九幽不再開口,懶懶往後一靠,這時審訊科的同事才「粉墨登場」,開口詢問道:「你之前已經承認你從阿黑那邊買了一種水,你知道那是什麼水嗎?」
陳輝:「好像就是叫輪迴水。」
同事邊記錄邊接著問:「為什麼要買輪迴水?」
陳輝:「因為輪迴水澆灌桃樹,她的肉身才能在逃木裡塑出來。」
同事這時接著問:「你既然需要輪迴水,那你是怎麼聯繫上那個阿黑的?」
陳輝:「網上找的,搜的。」
這顯然像是個假話和托詞,盛連自己用手機一搜,搜出不少「輪迴水」相關的條目,但找來找去,也沒有陳輝說的什麼售賣輪迴水的網絡店。
陳輝解釋:「我是五六年前在網上找的,當時也不知道怎麼就被我找到了,聯繫上了那個阿黑,我起先其實也不相信,後來買了一些他的水澆灌桃樹,的確對塑肉身有效果,曉芸和我說是真的,我才定期在他那邊買了。」
沈麻:「除了阿黑,你有沒有從別人那裡購買過輪迴水?」
陳輝:「沒有,他那邊既然有,我就直接在他那裡買了。」
沈麻:「你和阿黑接觸多嗎?」
陳輝想了想,搖頭:「其實我和他接觸,就是因為買輪迴水,他倒是問過我買水做什麼,我就說我種桃子的,輪迴水灌溉桃樹收成好,我和他也不熟,買水才聯繫。」
陳輝知道的似乎只有這麼多,但顯然還有更多的訊息需要孫曉芸來解答,比如,她是怎麼知道輪迴水澆灌的桃樹可以助她重塑肉身,她又是怎麼成功在桃木上附住魂魄的。
陳輝家臨時被9處控制起來,為了讓一切看上去和什麼都沒發生一樣,季九幽依舊讓人將500盒桃子拉回公司,至於另外500盒,不過是借口而已,如今身份暴露,自然也不需要那剩下的桃子了。
陳輝聊到半夜,結束後,盛連讓他上樓休息,陳輝終於展露出了他對他們這些人的忌憚和憂慮,不肯上樓,只搬了一把椅子,靠坐在桃樹下面睡覺,好像深怕他們這些人趁著他熟睡把孫曉芸帶走似的。
他不肯離開桃樹,盛連便轉身上了樓,沈麻以為他要搜二樓,屁顛顛跟著上去,結果發現盛連只是上去拿了條毯子。
沈麻不可思議地看盛連:「臥槽,你聖母轉世啊。」
盛連心道可不是麼,宇宙超級無敵霹靂大聖母的轉世,這要不是超級大聖母,能以一人之力守護水玉之界魂飛魄散嗎。
盛連下樓,把毯子拿給陳輝,陳輝本來閉眼了,聽到動靜驚了一跳,見盛連給他拿了毯子來,愕然道:「謝謝你。」
盛連:「不客氣,」又道,「雖然我們不會現在就帶走你的未婚妻,但有些話還是需要問她的。」
陳輝點點頭:「好的,我知道了。」
盛連這番給陳輝拿毯子的舉動也被另外一位同事看在眼裡,從院子裡回客廳,那同事便對盛連道:「你也太好心了,這麼心軟可不好,站在我們的立場,和他就是對立的。」
盛連在沙發上坐下:「我知道。」他很清楚,幽冥的規矩擺在那裡,他們不可能容許孫曉芸留在人間界和陳輝在一起,而陳輝的夙願卻是和孫曉芸恩愛一生、白頭偕老。
盛連歎了口氣,發現本體是蓮花的他自己有時候的確太過心軟,他此刻不是在思考這個案子,卻在感慨陳輝運氣太不好,二十多年了,眼看著孫曉芸即將完全塑出肉身、遠走高飛重新生活,卻忽然因為胡芯蕊那案子一步步被牽扯出來,秘密不但被發現,還有可能就此和愛人重新陰陽分隔。
盛連想著想著,不禁又閉眼輕歎了幾口氣,身邊的沙發忽然一陷,季九幽坐了過來。
盛連有些困了,揉揉眼睛,季九幽卻沒頭沒尾道:「別瞎感動,陳輝和孫曉芸有他們自己的立場,不代表他們就是無辜的。」
盛連一愣,一下子醒了,不解地看向季九幽:「這話怎麼說?」
季九幽:「孫曉芸這麼多年一點點塑肉身,本身沒有肉體,魂魄的陰氣自然會影響周圍的人,你難道沒有發現,剛剛從民宿一路走來,陳輝家附近的屋子都是空著的嗎?」
盛連:「當然注意到了,我還以為是他們鄉里這邊迷信,覺得他命太硬,所以特意搬掉的。」
季九幽:「當然不是,是孫曉芸,他的陰氣會影響常人的命數,你也看到了,陳輝不過四十多,頭髮卻已經半白。」
盛連沒吭聲,心裡卻默默擦汗地想,他還以為陳輝那半頭白髮是因為父母早逝、未婚妻離世太傷心導致的,原來竟是這樣。
趕忙收起不合時宜的聖母心,又悄悄問季九幽:「那這個孫曉芸,按照你們幽冥的法規,到了幽冥之後你們要怎麼安排她?」
季九幽卻道:「不著急,我還有些話要問她。」
這一夜匆匆晃過,凌晨四點半,在沈麻、盛連、審訊科的同事還在睡覺的時候,院子門被輕輕推開。
陳輝一下子驚醒,洞開雙目,一眼看到了季九幽,然而他還沒來得及站起來,季九幽抬手朝他輕輕一揮,他便一個白眼翻過去,重新暈睡在了椅子上。
他背後的桃樹樹枝輕輕地抖了起來,幾根枝丫伸長了出來,輕輕地在陳輝身上捲了幾圈,將男人安穩地裹住了。
然後,一個女人聲音響起,有點顫:「你要問我什麼?」
季九幽站在院子裡,抬眸看著眼前的桃樹:「孫曉芸,二十二年前死於車禍,你在生死簿上有判詞『善』,得到了投胎的機會。而你之所以能帶著記憶回到人間界,是因為你投胎的時候剛巧碰上水玉之界妖魔作亂,你趁亂跑了出來。」
桃樹沉默了一會兒:「是。」
季九幽瞇了瞇眼:「弱小的三魂六魄而已,躲在罈子裡,讓未婚夫把罈子埋在地下,又在上面種了桃樹,50天之後,魂就附在了桃樹上。陳輝是凡人,相信這些,你就不必拿這些話來糊弄我了。說,從水玉之界逃出來的時候,渾水摸魚偷偷拿了什麼?」
桃樹卻立刻反駁:「我沒有偷!是有人給我的!」
季九幽:「誰,給了你什麼?」
桃樹沒有說話。
季九幽:「不說也無妨,挖出你這桃樹,斬斷根系,看看埋在下面的那罈子裡到底有什麼東西在助你附魂。」話音落地,院子裡的地面開始微微顫動。
孫曉芸顧忌頗多,不止她附魂的桃樹的根,還有院子裡陳輝的性命,她深知自己敵不過面前這個男人,只得妥協道:「指環,是一個指環!」
季九幽緩緩道:「交出來。」
孫曉芸沉默一會兒,衡量利弊之後,深埋在地底的樹根在地下緩緩挪動,又從那埋著的罈子裡挖出了那枚指環。
很快,根系破土而出,一枚沾著泥土的白色指環被桃樹的粗根捲著,緩緩落到了季九幽平展開的掌心裡。
季九幽垂眸看著手心的指環,眸光中有什麼閃動,他收起掌心,一把捏住那枚指環,再次開口道:「把指環給你的那個人,當時怎麼樣了?」
孫曉芸似乎也在回憶,回答的口氣變得有些空遠,說話的速度也自然地變慢了:「他好像受傷了……」
——
原來人在死後也是有情感的,孫曉芸覺得特別難過,他在車禍中失去了生命,魂魄離體,被帶走,從此與未婚夫陰陽相隔。
她難過得直哭,一路都在哭,坐上一條滿載著和鬼魂的大船,周圍卻是各式各樣嬉笑怒罵哭悲的面孔。
坐在她周圍的人都比她年紀大,她哭的傷心,就有人安慰她。
她哭累了,才靠在身邊阿婆的身上休息了一會兒,抬眸,卻見入目是一條很寬的河道,河岸兩邊卻是炊煙渺渺,農田衣捨,仿若回到人間。
阿婆替她擦眼淚,告訴她:「你看,我們來天堂啦。」
她吸吸鼻子,卻沒被糊弄:「不是,這裡不是。」
阿婆笑:「這裡當然就是天堂,天堂才這麼好看哩。」
她給阿婆指了指前排座椅背面的那行小字:「幽冥亡魂船,阿婆,我們在地府啊。」
阿婆:「管他呢,反正這裡很好看,死都死了,你不要難過了,乖囡。」
她其實還是很難過,因為自此之後,再也無法見到陳輝,他們曾經一起規劃的美好未來,通通沒有了。
她抬眸眺望,被眼前安寧美好的景象感染,一時又有所感觸,想到以後陳輝會漸漸淡忘他、娶別的女人、結婚成家過日子,她頓覺難過,哇地一嗓子哭了出來。
這下卻是越哭動靜越大,越哭越難受,哭到最後半條船的鬼魂都來安慰她。
一直搖搖晃晃的船身卻忽然停住了。
有一道聲音自頭頂傳來,很輕很好聽:「小姑娘,你哭什麼?」
孫曉芸抬起脖子,卻見河中央一道高高的牆,聲音從上面飄下來,沒有人答,孫曉芸便抽泣著說:「我難受。」
那人道:「因為什麼?」
孫曉芸吸了吸鼻子:「我想我家裡人,我想我未婚夫。」
那人卻道:「你若投胎,以後還會有家人,有未婚夫,不必介懷。」
年輕姑娘卻再次哇一聲哭了出來:「我不要新的未婚夫,我就要陳輝!我要陳輝!」
其實人和鬼到底還是有差距的,人有諸多執念和不可放下,但鬼卻是沒有很深的執念的,他們的情感隨著肉體與靈魂的剝離而漸漸變淡,想念的、執著的,自然而然隨著這一路的飄行而下逐漸消散。
但總有例外,孫曉芸就是這個例外,她對陳輝用情至深,勾魂船一路飄下,她的思念卻越發濃烈。
高牆之上的那人沉吟一番,緩緩道:「你走到船邊,看水裡,就能見到你的愛人。」
孫曉芸走到船邊。
她不知道輪迴河只能看到今生的過往種種,卻是不能隨心所欲定格在一個畫面中的,但輪迴水倒映的場景卻偏偏為她駐足了,她在水面看到了陳輝,畫面是她19歲的時候初次在校門口與陳輝相遇的情景。
她怔然地看著水面,終於停止了哭泣。
勾魂船繼續向西,後面怎麼下船,去了哪裡,見了什麼人、說了什麼話,過去22年,她其實已經沒有什麼印象了,只籠統的記得,那是幽冥對她為人二十多年的審判,只給了一個「善」的判詞,接著便緊鑼密鼓地送她去投胎。
她再次登上了船,這一次卻不是大船,而是一條中等小船,船頭立著一個男人,背對著她,船上的其他人告訴她,那是投胎穿上的引渡人,引渡人是不能回頭的,因為投胎就是莫要回頭,一旦引渡人回頭看了誰,誰就失去了去投胎的機會。
她坐在船尾,並不在意那個引渡人,只是迷戀地看著水面,那裡有他最愛的男人的身影。
船搖搖晃晃,其間孫曉芸都沒有動過,只是再次經過那座高牆的時候,她昂起脖子,想要看看上面有沒有人,然而什麼也看不清。
她問同座的人:「那上頭是誰?」
鄰座道:「我也今天才投胎,我不知道啊。」
投胎的船一路向東,不知何時,船停了,抬眸遠眺,可以看見遠處有一棵很大的樹,樹上接著鮮紅的果子,遠遠看去,仿若一樹紅光。
然而變故就在這個時候忽然發生,孫曉芸剛下船,就聽到一聲聲的尖叫:「啊!往生樹怎麼著火了?」
她驚愕地抬眸看去,一樹的紅光變成了一樹的火光。
而腳邊的輪迴河河水開始劇烈的動盪,河水沖刷著岸邊,她趕忙跑遠了開去,可一抬眼,尖叫聲中卻見河上的船接二連三地翻掉,無數等待投胎的魂魄沒有上岸就被河水淹沒了。
她那條船上的引渡人拔劍而出,飛身離開前朝他們喝道:「不想死的都找地方躲起來!」
孫曉芸連那引渡人的面容都沒看清,匆忙跑進樹林裡躲了起來,躲了很長很長時間,她也不知道有多久,就趴在樹林的一個廢棄的獸穴裡,直到他聽見混亂的腳步聲摻雜著爭吵聲。
一個男人說:「快走,投胎的通道剛剛裂了一個口子,我們剛好去人間界,這邊別管了,咱們這些小嘍囉本來就是為了逃出來才賣命的,又不是真的不想要小命。」
一個女人的聲音道:「可是……神使,他不會有事吧?」
男人罵道:「水玉之界是他的地盤兒,他還能被那大魔殺了嗎?走吧!他不就給你淨化了妖力嗎,對他來說不過順手的事,你還真當恩情了?快走吧你這蠢兔子!」
孫曉芸聽到那兩人的腳步聲遠了,終於從獸穴裡爬了出來,第一次發現做鬼魂比做人好——她飄起來速度很快,沒多久就尋到了往生樹旁邊,很快又在燒得光禿禿的樹旁尋到了被封住的投胎通道上的幾絲裂縫。
她想也不想,就要跳,卻忽然被風一卷,摔到了遠處。
她驚恐地爬起來,抬眼,卻見往生樹燒焦的粗樹幹後躺坐著一個男人的身影,那人上半身被枯木擋住了,看不清樣貌,但一身的白色長袍在枯焦的樹幹的陪襯下分外顯眼,尤其袍角還沾著大片的血跡。
那人咳了一聲,才開口,也有些驚訝:「是你。」
孫曉芸一下子聽出來,那是高牆上和她說話的那個男人,她根本不認識,卻本能裡覺得他不是壞人。
她當即道:「我,我要怎麼辦,我本來是要投胎的,現在怎麼辦?」
那人又咳了一下,聲音很輕:「沒有往生果了,你不能投胎了。」
孫曉芸原本根本不在意什麼投胎不投胎,可如今這個境況,投胎也比魂魄都死了好,人本能裡都恐懼死亡,她當即又開始哭:「陳輝!」
那人無奈道:「你叫他也沒用,他也救不了。」
孫曉芸邊哭邊問:「那怎麼辦?」
那人想了想:「既然不能投胎,那就不投胎了吧,你回去見你的愛人吧。」
孫曉芸不解,空中卻忽然拋來一樣東西,她下意識伸手去接,發現竟是一枚白色的指環。
男人告訴她:「你從縫隙裡出去,魂魄在人間界最多逗留49天,你尋到愛人後,讓他給你找一個罈子或者罐子,你帶著戒指進到裡頭,再叫他將罈子埋進土裡,罈子上再種一棵三年之內的桃樹,49天,定要細心呵護,49天一過,你的魂魄自然能附在桃木上。」
接著手一抬一揮,一瓢水落在了孫曉芸面前,那水在她面前翻轉著,緩緩流進指環中,一地不撒:「這是輪迴水,你讓你的愛人用這個水澆灌桃木,你便能塑出肉身,你能帶出去的水只有這麼多,用光之後就沒有了,屆時你附魂於桃木,多久能塑出肉身,只看天意了。」
孫曉芸慌忙地中拿著戒指朝裂縫那邊鑽,都忘了說謝謝,中途剎住腳步,才想起那男人袍角是血,一定是受傷了,便又折回來,問道:「你還好嗎?」
男人卻笑:「你問我好不好,總你比一個鬼魂好,去吧,祝你與愛人白頭偕老。」
孫曉芸還留著人的習性,下意識道:「我以後怎麼還你戒指?」
男人這番卻沉吟了許久:「你若能附身桃木,指環自然無用了,這樣吧,他日你再回幽冥,將戒指交給一個叫『九幽』的人。」
孫曉芸默念道:九幽……
男人又道:「順便替我給他帶句話。」
孫曉芸捏著指環:「你說,我以後一定帶到。」
男人卻哼笑一聲:「你就這麼和他說。『你爹這次怕是保不住這條命了,但你爹永遠是你爹,記得給爹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