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傳:人在紅塵 第一百零五章 眷侶
魚麗和裴瑾在川蜀之地安穩地過了五六年,期間,魚麗讀完了好些醫書,認識了絕大部分的草藥,並且,還為一位婦人接生——這是她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
那天,她和裴瑾出門,誰知下了傾盆大雨,只能找人家借宿避雨,當夜,那戶人家歸寧的婦人提前發動,可暴雨如注,來不及去請穩婆,又遲遲生不下來。
魚麗下意識地去找裴瑾,可那婦人看見他來,連連驚叫,裴瑾趕緊避了出去,對魚麗道:「你得給她接生,我不行。」
「我沒有接生過。」魚麗瞠目結舌,「我做不到。」
「我告訴你怎麼做,只能你去做。」
她只能硬著頭皮按照裴瑾的吩咐去做,產道不開,孩子下不來,最後沒有辦法,用剪刀剪開,她把手伸進去掏,才掏出一個貓崽似的嬰兒,那婦人流血不止,她親手拿著針線為她縫合了傷口,兩隻手上沾滿了鮮血。
就在她好不容易剪斷臍帶,把孩子從鮮血中洗乾淨時,她聽見外頭有人呵斥:「荒謬!婦人生子,如何能叫個男人來?」
「是我夫人在為她接生。」她聽見裴瑾淡漠的聲音。
魚麗抱著孩子出去,那人在看見她的打扮時臉色才好轉,第一句話也不問妻子是否安好,只問:「生男生女?」
「是位千金。」魚麗的目光在他的長衫上停留了片刻,淡淡回答。
那人面上的喜色頓時淡了下來,魚麗把孩子交給他,自己衝出門去,裴瑾一把扶住她:「麗娘?」
「嘔。」她衝到路邊嘔吐,像是要把胃裡的酸水都吐出來,鼻端仍然有一股血腥氣。
裴瑾給她拍著背順氣,安慰道:「沒事了,你救了她,至少兩命。」
若是他為那婦人接生……她只有死路一條。
魚麗救了她兩次。
「好多血。」魚麗雙手微顫,「天哪,那太可怕了,我真的……太可怕了。」她緊緊抓著裴瑾,「那麼多血,她流了那麼多血,可他只關心是男是女。」
裴瑾默然無言。
天已經亮了。
魚麗道:「我們回家吧。」
「你一宿不曾休息……」裴瑾話還沒有說完,見她一臉堅持,便點頭同意,「好,我們回家去。」
等到了家裡,關上了房門,她再也抑制不住,轉身摟住了他,裴瑾溫言道:「這是怎麼了?是不是嚇壞了?」
「不。」她忍著淚光,「我只是突然覺得,當初遇到的是你,太好了。」
如果換做是另一個人,她想也不敢想。
裴瑾攬著她的腰,輕輕撫摸她的頭髮,半晌,魚麗笑了:「你看我,這把年紀了,還那麼感情用事,白活了。」
「這有什麼,今天也著實為難你了。」裴瑾拉著她在床上坐下,「你睡會兒,一夜沒有闔眼了。」
魚麗微蹙眉頭:「我睡不著,你不知道,我看著都疼。」
她自己就是女人,哪裡能不知道那地方有多嬌嫩,平日裡裴瑾用過了點力她就會覺得疼,別說這樣用剪刀剪開了。
想一想,都不寒而慄。
「那下次這種事,我們不管了。」裴瑾心疼壞了,「你別怕,我們不生,你不會疼的。」
魚麗猶豫片刻,反倒是下定了決心:「不,從明兒去,我就像錢大娘學接生去,不和你出診了。」
「你可想好了?」裴瑾這些年也就叫她進內幃看看病人的面容或是幫忙包紮傷口,從沒有叫她眼睜睜看過生死。
但女人產子,半隻腳在鬼門關,產婦血崩而亡,嬰孩夭折,都是常事。
魚麗嘆了口氣:「想好啦,只有這件事,是我能做而你不好做的。你說,我們恰好是一男一女,可結為夫婦,也可以救別人,這是不是上天故意安排?」
「聽你這麼一說,的確是恩賜,但最重要的是你我心意相通,沒有什麼比這更好的了。」裴瑾執著她的手,有感而發,魚麗於他,是妻子,更是知己。
這太難得了。
「那你支持我嗎?」
「當然。」
***
過了幾年,他們離開了那個縣城,或許是因為在那裡重生,魚麗對此地格外不捨,可裴瑾道:「時間越久,越是不捨,我們要趁大家起疑前離開。」
道理魚麗都懂,可就是有點捨不得。
裴瑾心疼她,嘆氣:「那我們再留兩年?」
「不用了。」魚麗蹬著被子,「這次機會難得。」
他們兩個人單獨上路,容易遇到危險,所以裴瑾選擇和商隊一塊兒走,彼此之間有個照應,而商隊出門在外最怕遇到什麼頭疼腦熱,有大夫同行是再好不過的了。
不過,魚麗臨走前是依依不捨,可一上路就把所有傷春悲秋都拋之腦後了。
她穿了男裝,也不刻意偽裝成男人的樣子,只是男裝便利,她可以騎馬。
是的,上路第一件事,她學會了騎馬,為此至少興奮三天。
裴瑾躺在馬車裡補覺,任由她去,反正玩兩天就會膩了,原因很簡單……風塵大。
騎著馬溜一圈,晚上臉上頭髮裡全是塵土,她用梳篦一篩便飄下來一層黃土,魚麗臉都綠了,把篦子一摔:「我要沐浴!」
「你那樣也弄不乾淨,過來。」裴瑾對她招手,讓她仰面枕在自己腿上,他撿起水盆裡的梳篦,替她細細篩去塵土,然後再喚人打了熱水來,替她洗頭髮。
這不是第一次了,她從沒有想過裴瑾會替她沐浴濯足,可他都做過了,每當這個時候,她總是覺得鼻酸眼脹。
「閉眼。」他道。
魚麗合上眼,感覺到他的手指在髮間穿梭,輕輕撫摸著她,她不由伸手去抓,沒落空,她抓住了他的衣袖:「小心浸濕了。」
「那你抓著好了。」裴瑾掬了水澆在她的頭髮上,小心翼翼,生怕弄在她臉上。
魚麗沒話找話:「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會這樣?你都沒有提醒我。」
裴瑾輕笑道:「看你玩得那麼開心,怎麼忍心潑你冷水?」
魚麗手指絞著他的袖子,使勁拽:「我不信,你肯定是想看我笑話。」
「在你心裡,我就這麼壞?」裴瑾說著,捧著她的頭抬起來,用布巾包住吸水,「好了,起來吧。」
魚麗半濕的髮披在肩上,慢慢擦拭著:「真的不是嗎?」
「當然。」裴瑾啼笑皆非,「我是希望你早些學會騎馬的,這很重要,遲早有用。」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還沒有想到那麼快就會兌現。
過了約半個月,他們路經城裡時,聽見了一個消息,前些日子黃河決堤了,沿途城鎮爆發水患,無數村莊被洪水沖毀,災情極其嚴重。裴瑾一聽,立即決定與商隊做別,趕往受災地。
商隊聽聞他們夫妻這般仗義,二話不說送了他們兩匹好馬,讓他們能盡快趕去。
魚麗沒有意見,她這次學乖了,用布巾將頭臉裹得嚴嚴實實的,既能遮擋容貌,又能防風沙,一舉兩得。
不僅如此,裴瑾還將一把削鐵如泥的匕首交給她防身,生死關頭,人心險惡,還是不要太過大意為好。
然而,只不過剛剛靠近災區,他們便遇到了劫路的災民,他們夫妻兩人兩匹好馬,絕對是靶子中的靶子。
魚麗問:「怎麼辦?」
「別怕,衝過去。」裴瑾給她做示範,不僅沒有讓馬慢下來,甚至還抽了一鞭,馬兒吃痛,撒蹄子就跑。
膘肥體壯的馬橫衝直撞,餓得面黃肌瘦的災民絕對不會想要來挑戰一下斷肋骨的感覺。
魚麗有樣學樣,跟著衝了過去,越過人肉牆後,她不由摸了一把馬兒的脖子:「厲害了!」
她的馬打了個響鼻,抖了抖鬃毛,十分得意。
魚麗立刻和它培養出了感情:「我要好好保護它。」
「那是應該的。」裴瑾放慢速度,「可別讓它們被人殺了。」
魚麗深以為然。
再往前走,那就是被洪水淹沒的災區了,距離洪災爆發已經過去了將近半個多月,看不到有多少活人,唯一能見到的,便是漂浮在水面上的屍體。
有家禽,也有人。
雞鴨豬羊,男女老少,在水裡泡了那麼多天,不僅味道刺鼻,而且都已經腫脹不堪,魚麗從沒有見過這樣的屍體,又驚又噁心。
裴瑾道:「人若溺死在水中多日,便會變成這樣的浮屍。」
魚麗實話實說:「很噁心。」
「是有一點。」裴瑾道,「但這不是最重要的,水災過後,必有疫情。」
這才是他要趕來此地的原因,每次水災過後,因為誤飲污水,或是忍受不住飢餓,貪便宜吃了死掉的家禽,就有可能患病,這種疫病極具傳染性又很難對付,是災後最棘手的敵人。
「差不多了。」裴瑾道,「咱們進城。」
魚麗奇怪:「城裡的災情應該不嚴重吧?」
「你的馬不要了?」裴瑾看看她,「我們倆什麼都沒有,就算有了應對之法,你又能救多少人?」
魚麗:「啊,那怎麼辦?」
「先進城看看情況。」
城裡的情況還算可以,官府應對得當,進城的災民都暫時安頓了下來,可正如裴瑾所料,已經有人開始生病了。
應對水災,朝廷也不是一次兩次了,也不止裴瑾一人想到了疫病,官府在前兩天就已經召集大夫們應對此事。
裴瑾和魚麗來得不早不晚,正巧趕上。
他們倆化裝成一對中年夫妻,再老就扮不像了,可即便如此,魚麗女子的身份還是飽受詬病。
雖然懸壺濟世是好事,可是一來,大家都不覺得區區女子有何高明的醫術,二來,女子拋頭露面,總是不合規矩。
哪怕她是已婚婦人,哪怕有裴瑾力挺,環境如此,個人微薄之力,難以改變。
魚麗心態放得很好,她和裴瑾說道:「那我就不去了,我有別的辦法。」
裴瑾:「……什麼辦法?」
「還是那句話,你做你能做的,我做你不能做的,只有我能做的。」魚麗的思路從未如此清晰過,「寧治十男子,莫治一婦人,男人病了可以隨意找大夫,女人有些病根本找不到人看,這方面,你也不是很懂,是不是?」
「是。」
「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好。」魚麗有點迷惘,男女有別,裴瑾在這方面也所知甚少,全要靠她自己琢磨。
裴瑾笑了起來:「一試又何妨。」
就這樣,夫妻倆分頭行動,裴瑾與其他大夫一起為疫病奔波,魚麗不動聲色,在客棧裡先住下。
縣城裡到處是來投奔的災民,客棧早已住滿,其中就有一位即將臨盆的產婦,夜裡突然發動,魚麗被吵醒,披上衣衫出去問:「要幫忙嗎?」
那客棧夥計知道他們夫妻是大夫,大喜過望:「這位夫人可會接生?」
魚麗攏了攏頭髮,神色鎮定:「會啊。」
這就是開始了。
***
二十年後。
「我寫好了,你好了沒有?」裴瑾放下了筆。
魚麗還在咬筆桿:「沒有,我要再修改修改。」
幾十年過去了,他們的容貌與壽命沒有絲毫改變的意思,基本上已經可以確定是長生不老無誤。
但他們仍然決定出一本醫書,不求流芳百世,只求能為杏林做一些微不足道的小貢獻^_^
幾十年來,刪刪改改,修修補補,到現在,是該集結成書的時候了。
「你替我再看看。」魚麗把寫好的一沓紙給他,「我怕我哪裡寫錯了。」
兩個人就這樣一直對到了深夜,魚麗才放下筆,揉一揉痠痛的脖子:「我好了。」
「那可以了。」裴瑾把她寫好的內容仔細收好,預備交付給書坊的人印刻。
魚麗眼尖,瞥見最上面的《序言》部分,便拿過來讀:
「余幼年於山林間偶遇高士,得習杏林之術……三月後,飄然而去,不知所蹤,夢耶?幻耶?不可明辨……」
魚麗草草看了幾行便忍不住笑了,裴瑾這是編故事呢,還是志怪小說的開篇,奇異非常,可聯想到他們的情況,又怎敢說世上沒有神仙呢?
裴瑾三言兩語交代了學習醫術的始末,然後話鋒一轉,「年二十,娶妻麗娘,仙姿玉色,菩薩心腸,舉案齊眉,恩愛非常……」
魚麗大窘:「你寫這個做什麼?」
「這是你我二人合著,我寫一寫你不是很正常嗎?」裴瑾反而很奇怪。
魚麗怪不自在的:「那你還寫那麼長幹什麼?」
裴瑾描寫自己學醫的經過只有三行,但夫妻之間的小事寫了三頁!
「長嗎?」裴瑾納悶,「我本來寫了十張,還刪了一點呢。」
魚麗:「……」她面無表情地把這幾頁翻過去,直接看到最後,突然之間,她愣住了,雙目微紅。
「……前有神農氏嘗遍百草,後有華佗扁鵲妙手回春,古往今來,名醫輩出,不勝枚舉,余心慚愧,不過拾人牙慧,不足道也。獨愛妻麗娘者,雖為女兒之身,不改懸壺之志,行走於閨閣之中。較余等外男,女兒總惜女兒,女兒更知女兒,麗娘療婦人之病,遠勝於余,又無男女大防之慮。自此,有難疾不便以男治者,爭相來訪,總獲奇效,數十年來,所治者不可勝數。
「《行醫雜記》,余所著者,不過爾爾;《婦病雜記》,麗娘所著者,價值千金。余夫婦合著此書,若能惠及一二人,平生便無憾事矣。」
魚麗讀完這篇序言,不覺熱淚盈腮,她哽咽道:「你把我說得那麼好,我哪有那麼好。」
「你有。」裴瑾神情難得嚴肅,見她不信,又道,「若是不信的話,百年之後,我們且看後人如何說。」
魚麗破涕為笑:「那可真是丟死人了。」青史留名什麼的,她可從來沒有想過,但是,如果是和裴瑾一起,那真是……太好了。
「好了,這件事已經定了,明天就該送去書坊印刻。」裴瑾笑問,「我們不如來說說接下來的打算,如何?」
接下來的打算?麗娘思忖片刻,笑道:「我們找個地方隱居起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想想就心嚮往之。
然而裴瑾沉吟:「唔……」
「你這是什麼意思?」她揪著他的衣袖,「不樂意?」
裴瑾笑道:「不是,我是在算錢,我可捨不得你下地勞作,至於我麼,估計也幹不了種田的活,我們不如買幾畝良田,租出去讓佃戶來種,這樣也清閒些。」
魚麗想想很有道理,點點頭,笑道:「那我更期待了,想想看:依山傍水房樹間,行也安然,住也安然;雨過天晴駕小船,魚在一邊,酒在一邊。」
裴瑾心生嚮往之意,不由道:「閒來無事翻古卷,詩也唸唸,詞也唸唸;夜晚與你話燈前,今也談談,古也談談。」
深更夜色涼如水,陣陣蟲聲透過新糊的窗紗,兩人攜手,不由相視一笑。
功名利祿放一邊,名也不貪,利也不貪。
粗茶淡飯飽三餐,早也香甜,晚也香甜。
日上三竿抱卿眠,你也賴床,我也賴床。
夜來紅燭昏羅帳,不是神仙,勝似神仙。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