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願望
燈光昏暗,屋內一片寂靜。
陸郁問:「那你現在是怎麼想的?他們已經這樣對待你了。」
裴向雀眉目低垂,想了許久,久到陸郁以為他不會回答了,他才疲倦著開口,「我,不會再回去了。他養了,我那麼,那麼多年,我以後會把那些錢還給他。我,我不要和他們,他們再見一面了。」
又低低地添了一句,「我那時候很害怕,想,不能再這樣了。」
裴向雀的性格一直便是這樣,即使年紀不大,已經非常勇敢了,下定了決心的事便不會改變。就像那個時候陸郁說要結婚,裴向雀就要離開,即使陸郁把他關起來,他也敢自己從窗戶上跳下去。
陸郁摸了摸他的腦袋,「那筆錢,我先替你還給他。你欠他的,不如欠我的。以後慢慢還。」
裴向雀一怔,悄悄地點了頭。
即使是這麼講,裴向雀要和裴定斷絕關系,還是有些低落的,「即使是這麼講,其實我小的時候,還是有很多願望的。」
陸郁的手臂環過裴向雀,撫過他脊骨分明的後背,「有什麼願望?不如說給我聽。」
裴向雀被陸郁撫摸過的地方有點癢,又捨不得躲開,小聲地將:「都是些很幼稚的,很幼稚的願望……」
陸郁的笑聲自裴向雀的頭頂低低地傳過來,「那有什麼關系,我的小麻雀才這麼丁點大,有什麼願望不能講的。」
他比劃了一個圓,大約是裴向雀團成一團的體積。被這麼一講,裴向雀迷迷糊糊地覺得自己真的還沒長大,願望幼稚一點也沒什麼關系。
因為願望很多很長,裴向雀腦子裡很清楚,說出來可能前一句說了,後一句便忘了,便掰著手指頭細數,倒真像是個小傻子。
「想要、擁抱,也想要摸摸頭和臉頰,還有、親吻,」裴向雀頓了頓,伸出三個手指頭,「那時候學校很遠,還,還想讓人接我上學放學。在別人、別人欺負我的時候保護我。還有,還有讀書,……」
他講了許多,最後差不多用完了十個手指頭才停下來,睜著圓圓的眼睛,「是不是很貪心?」又將願望在心裡默默地回憶一遍,突然擺了擺手,「親,親吻就不要啦!」
陸郁不可置否地笑了笑,掀開了裴向雀的被子,將他抱到了懷裡,動作輕柔緩慢地摸了摸裴向雀還有幾分潮濕的頭發,紅通通的臉頰,就如同他方才希望的一樣。
裴向雀伏在陸郁的胸口,耳畔滿是有力的心跳,聽到他說:「上學放學,還有別的,只能等你下學期上課再說了。以後不會有人再欺負我的小麻雀了,你是我的。」
那是他所有幼年時的可望而不可得的願景,一朝實現,似乎連眼前都炸滿了絢爛無比的煙花,叫他暈暈乎乎,不知今夕何夕了。
陸郁松開了裴向雀,本來反應就慢上一拍的小麻雀還傻乎乎的,眼前忽的一暗,額頭的一塊地方溫熱潮濕。
那是一個親吻,親密而克制。
僅僅是貼了一下,就立刻離開了。
陸郁把整個都嚇懵了的小鵪鶉從懷裡放出來,幾乎壓抑不住心頭的欲火,還要裝模作樣,「既然是願望,不實現怎麼行?」
「晚安了,你先睡。」
裴向雀被放倒在枕頭上,聲音還在發抖,手指在額頭上下左右磨磨蹭蹭,就是不敢碰剛剛被觸碰到的地方,「那,那,那,我給陸叔叔唱歌。」
陸郁將燈光調暗,柔聲拒絕,「不必了。有工作沒有做完,明天做完早晨再唱歌給我聽。」
裴向雀挺不樂意的,還哼哼唧唧地想陪著陸郁一起熬夜,被陸郁敲了幾下腦袋,老老實實地躺平了。
陸郁又放低了聲音,目光落在裴向雀身上,「不關燈,當做我陪你睡。」
裴向雀躺在床上,雪白的枕套上散滿了鴉黑的發絲,又蜷成了一小團,遠遠瞧起來像是只圓滾滾的小麻雀,其實仔細看上兩眼,還是個小可憐。他看似安安穩穩地睡著,睫毛還在止不住的顫抖,藏在被子裡的指尖掐進了掌心,心裡其實是很害怕的。
他很害怕這只不過是一場夢,待睡著了,夢醒了,他還是在那個小倉庫裡,沒有陸叔叔,也沒有安慰和懷抱,一切都是他臆想出來的。
裴向雀打了個寒顫。
陸郁倚在靠枕上翻文件,大部分注意力還是放在一旁躺著乖乖睡覺的裴向雀身上。突然,他感覺被子裡鑽進了個什麼東西,慢慢地朝自己蠕動過來。陸郁不動聲色的展平了手,停在原處。
裴向雀的指甲尖顫巍巍的,同眼睫毛抖動的節奏一般,像是在偷偷摸摸做壞事。他沒留多長的指甲,指尖又軟又熱,就這麼徑直撞上了陸郁的指骨骨節,暴露得太快,急急忙忙想要縮回去。
陸郁歎了口氣,將裴向雀的手整個攏入自己的手裡,握的很緊,「好好睡覺,不許亂動了。」
裴向雀心滿意足了,幾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他以為自己經過了這麼驚心動魄的一天,肯定很難睡得著,至少能撐到陸郁看完文件,為他唱一支歌。
不過,裴向雀實在是高估了自己。沒多一會,他就因為疲倦和勞累陷入了深沉的夢鄉,再也感知不到周圍的一切了。
陸郁靜靜地看了他一會,起身下了床,穿好衣服,而外頭也傳來了動靜。
他對著鏡子整理衣襟和領帶,面容冰冷,沒有一絲笑意。
夜色深沉。
陸郁來了這麼久,足夠調派人手,安排事務了,其余的人也都來了。
車子很快開到了村口。陸郁下了車,首先去了這裡村長的家裡,說是裴定欠了自己一大筆錢,高利貸,利滾利,要不到錢只能要命了。高利貸這種事自然是誰都不敢沾手的,村長看外頭烏壓壓的人頭,還全是身強力健的男人,也嚇了一跳,挨個給全村打了電話,說是今夜不許沾裴家的事。
陸郁離開村長家,順著小路一直走到了裴家的院子,踢開了門。
屋裡一片黑暗,兩個留下來看管的人一左一右地站在旁邊,裴定和周秀兩個人像是死狗一樣被綁在地上,裴向龍也被捆在椅子上,動彈不得。
裴定的兩只胳膊在下午的時候都被陸郁踩碎了骨頭,此時軟綿綿的躺在地上,疼得時間長了,神經幾乎都麻木了,進的氣多出的氣少。而周秀也被當心口踢了一腳,喘不上氣,面色難看,趴在原地和裴定眼對著眼,卻不敢說話。
聽到門外傳來的動靜,他們倆害怕極了,渾身都打著哆嗦,努力昂起頭,只看到一張模模糊糊的臉,是下午的那個人。
裴定嚇得快昏厥過去。
陸郁沉默了片刻,拉了一張椅子,坐在裴定的身前,裴定只能看清眼前的一雙皮鞋,回憶起下午這個惡魔是怎麼用這雙鞋無情地踩碎了他的胳膊,即使嘴裡被填滿了東西,也含糊出了聲,不由自主地向後挪動。
陸郁終於開了口,他的語速緩慢,似乎是很漫不經心的,只有身旁的人才能瞧得見的的面色陰鷙而狠厲,那是前所未見的。
他說:「我有一個珍寶,叫做裴向雀。我很珍愛他,碰也捨不得碰,連一句重話都沒說過。可卻在這裡受了十六年的委屈,我左思右想,想了很久,也不知道該怎麼回報這些曾經那麼對待過他的人。」
說到這裡頓了頓,聲音微微上挑,語調裡透著一絲詭異,「你認為該怎麼回報?」
裴定心口一窒,他怎麼也想不到,惹來這滔天大禍的會是裴向雀。嘴裡堵著的布條被拿來,他慌慌張張,因為太過害怕直接額頭磕地求饒,「我,我不知道。我,我對不起您,是我的錯我的錯。可我,可我也是他的父親啊,我養了他那麼多年,從來沒打過他,只有那一巴掌,只有那一巴掌,你讓那個小畜,裴向雀來,讓他告訴你,我從來沒對他不好過,只是他這次不聽話……」
陸郁輕聲道:「哦?你倒是沒什麼錯處,也是,我倒是勞煩你替我照顧了這麼多年他,將他養的這麼好,沒有功勞,也是有苦勞的。」
「對了,」陸郁似乎是想起了什麼,甚至是笑了,「我還備了一份禮物要送給你。」
裴定不敢相信這麼輕而易舉地就說服了這個人,不,惡魔,卻又忍不住抬頭,一個箱子在他面前展開,是滿滿一箱子的人民幣。
陸郁站起身,在他身邊走了一圈,「對這個禮物還算滿意嗎?看來是很滿意的。只有一點,你和裴向龍以後不能踏出這個村莊一步,我會派人看著,只要你敢踏出去一步,就打斷你的一只腿,兩步就是兩條腿。」
他說這話十分認真,如果裴定不同意,似乎下一刻就能要了他的命。
裴定愣了好半天,聲音沙啞著,「這,這怎麼能行?我們家小龍才多大一點,怎麼能在村子裡,他,他還要去念書的!他還要念書的!」
陸郁皺了皺眉,「看來你對裴向龍還是很關心的,那為什麼就不能對裴向雀好一點?人心確實有偏,你偏的太過厲害。可是也沒有關系了,現在都沒什麼必要了。」
或許陸郁的話是戳到了裴定的弱點,他咬牙切齒地罵道:「你憑什麼管?還想耽誤小龍的一輩子。裴向雀是我的種,是個傻子,是個畜生,我要怎麼打,要怎麼罵,都是我的事。我就是要他死,他也得跪下來給我磕頭。」
陸郁繞著裴定一圈,停了下來,用力踩住裴定的腳踝,陰測測地說:「那我現在就能要了你的命。」
不用等他踏出這裡一步,陸郁已經又折斷了他的一根腿骨。
裴定的哀嚎聲過大,陸郁嫌煩,旁邊的人很有眼色的又堵上了他的嘴。
陸郁走到了周秀面前,周秀瑟瑟發抖,止不住的搖頭懇求。
「是你自己說?還是我問一句,你答一句?」
陸郁瞥了她一眼,語氣平平淡淡。
周秀一陣膽寒,但她終究不像是裴定那麼蠢且傻,努力克制著自己要躲閃的眼神,裝作膽怯的無辜的模樣,「我,我不知道,您說的是什麼……」
陸郁笑了笑,英俊的長相在周秀看來如同惡鬼一樣,「看來你是要我親自問了。」
周秀怕得發抖,這種害怕源於疼痛和未知。她苦了這麼多年,忍辱負重了這麼多年,好不容易看到了希望,為什麼要受這種苦這種罪,憑什麼?
她不甘心。
可即使再不甘心,她也屈服向疼痛屈服了。
陸郁走到木門旁,開了燈,在桌上拿了一個文件,輕描淡寫地問:「第一個問題,你當初為什麼要嫁給裴定?那麼急,那麼快,迫不及待,那時候裴向雀的母親才剛剛入土沒兩天吧。」
周秀的瞳孔一縮,她不敢回答。
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周秀天生長得好,心思不正,從小就有主意,成績不好,初中就輟學,卻不願意和村子裡的人定親結婚,而是跑到了大城市闖蕩。她在一戶富裕的人家做保姆的活,那家的太太也姓周,在外打拼事業,為人和氣,很容易相處。加上周秀又會討好人,很快就和這一家熟悉了起來。
然後,她就勾引了那家的男主人,最後是在主臥的那張床上被捉到的。
周太太是很和氣,可是在商場上打拼,實際上也是個狠人,敢挖她的牆角,她是不會放過的。那位先生送了她一些珠寶首飾,刷的是家裡的卡,周太太去報了警,說是家裡遭了小偷。周秀怕得不行,跪下來求她。周太太笑著說,這也可以,周秀得在自己家鄉附近,一個月之內嫁出去,而且不許再出這個省,否則她就拿著證據去警察局。而這件事鬧得很大,村子裡議論紛紛,沒人願意娶周秀,最後才找上了不知情的裴定。
和裴定結婚後,周秀也只好暫時認命,先打理好這個家,只有一個人太礙她的眼,就是裴向雀。她想,這個家本來就窮,裴向雀該搶了多少本該屬於自己孩子的東西。而其他人的離開,正好給了她機會。周秀在城裡待得久了,也輾轉過幾戶人家,其中有一家的孩子正好得了自閉症,耳濡目染之下,她也知道了一些關於自閉症的事情。
她覺得自己聰明極了,不用動手打裴向雀,那樣只會留下痕跡馬腳,說不定還要搭上自己。只要把裴向雀關起來,他自己或許就得了病,即使沒有生病,那也沒有關系,裴向雀那麼小,即使告狀,她也有辦法糊弄過去,只要說裴向雀不乖,自己要干活,擔心孩子安全把他關在家裡又能怎麼樣?
上天保佑,她關了裴向雀半年,再把他接出來的時候,裴向雀已經不會講話了。
他成了個傻子,不會耽誤自己孩子以後的路,可真是再好不過了。
在折斷了周秀幾根手指頭後,這一番話才被問了出來。
裴定疼得厲害,聽到了這些往事,含含糊糊地罵她,「你怎麼敢這麼惡毒!你這個惡毒的女人,你害了裴向雀……」
周秀哭著朝他喊,「我不都是為了小龍嗎?我們小龍現在該怎麼辦,反正裴向雀已經傻了,這有我們小龍了!」
裴定被她的話噎住了,朝哭得喘不過氣的裴向龍看了過去,他長得那麼好,那麼聰明,比裴向雀聰明得多,現在又有什麼辦法,他只有這麼一個兒子了。
陸郁看著他們一家三口的深情厚誼,似乎很為之感動,慢條斯理地鼓了鼓掌。又拿起資料上的時間,丟在了裴定的眼前,非常疑惑地問了一句,「可是周秀女士和人偷情之後,沒過幾天就和你結了婚。怎麼能確定那個孩子是誰的?周秀女士能確定嗎?」
在剛剛周秀的敘述中,時間概念是被模糊了的,而陸郁的這份資料是基於當時的警察報案記錄,那位周太太的親口講述,還有當時裴定周秀結婚辦酒席那天的日期,非常准確,期間都沒差到半個月。想必是裴定被周秀這麼一個漂亮的黃花閨女要嫁給自己迷昏了頭腦,村子裡的人也都被打點過沒有人說,立刻就把周秀娶回了家。
所以,裴向龍是誰的孩子?誰知道?反正裴定又沒有機會去大醫院去做親子鑒定了。
裴向龍不是自己的兒子!
裴定徹底發了瘋,目眥欲裂,又被解開了繩子,斷手斷腳也要爬到周秀面前,拿唯一能使勁的腳踹她,罵得滿嘴的污言穢語,裴向龍見父母打成一團,哭得要刺破人的耳膜,陸郁嫌吵,去外頭避了避,吩咐了一句,「注意著點。」
陸郁在外頭抽了根煙,待裡頭的哭叫聲終於歇了歇,走到了周秀的面前,她再也沒有佯裝的力氣了,臉上都是傷痕,氣息奄奄。
陸郁開懷地笑了,他天生缺乏同情與可憐這種情緒,並不會因為別人的痛苦而有半點難過,「這樣倒很襯你。我也有一份禮物要送給你。你從前關了裴向雀半年,我只需要你雙倍奉還,好不好?」
從那裡出來之後,即使周秀運氣好,沒得什麼病,也會被診治成精神病,然後在一家設施不良好,醫護不體貼的精神病院度過余生。
解決完這一切,陸郁坐上了會酒店的車,表情是從所未見的柔和輕松。
從此以後,裴向雀只是他的了。
作者有話要說:小雀:哇,今天陸叔叔親了我!
大裴:你小聲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