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花瓣
清晨,許諾被一股濃郁的草腥味熏醒了。
他睜開惺忪的睡眼,發現自己枕邊鋪滿了不知名的小黃花,花柄切口處仍滲著新鮮的組織液,薄如蟬翼的花瓣尚未完全綻開,須狀的花蕊上也沾了幾顆晶瑩的露珠。
許諾支著胳膊坐起身,上半截被子上的小黃花立刻撲簌簌地向前滾落,有的墜下床沿掉到地上,有的與下半截被子上的紫羅蘭和串串紅混在一起,好似一副姹紫嫣紅的水彩畫。
許諾覺得自己像是躺在殯儀館的棺材裏——周圍鋪滿了鮮花,還是以黃色爲主。
“這是怎麼一回事?”他面無表情地問道,順便把頭頂的幾片花瓣扒拉了下去。
床腳立刻微晃了兩下,把滿床的花朵攏了一攏。
“早安~能夠在花香中醒來,主人有沒有感到高興點?”
許諾的內心毫無波動,甚至有點想把床掀了。
“你知不知道這樣會把被子和地板弄得很髒?”他強壓著起床氣問道。
“沒關係,我會清理乾淨的。”
“那你知不知道有疑似泥屑的東西掉進了我的衣領?”許諾盯著床邊幾隻飛來飛去的蜜蜂。
“唔,是嗎?我幫主人抖一抖。”
話音剛落,許諾便感到有什麼細長冰冷的東西從下方探進了他的衣擺,嚇得他一個鯉魚打挺翻下了床。
“你又想幹嘛?!”
許諾慌忙退到墻角,謹慎地瞪著自己的床。
然後他便眼睜睜地看著他的床毫無過渡地變成了一個大活人。
絢爛的花朵如同瀑布般散落一地,幾乎把半個臥室的地板給鋪滿了,站在中間的眠頂著滿身的花瓣,張開雙臂朝許諾撲了過來,將他死死困在墻角。。
“主人,現在才六點四十五呢,你可以再睡一會的。”眠抱住許諾就是一陣熱吻,導致許諾的頭髮又沾上了幾片黃色花瓣。
“唔!……停……停下!”許諾拼命推著眠的腦袋,側過頭喘著氣說道:“我說過不要隨便親我!”
“主人明明很喜歡和我接吻啊。”眠將許諾的臉扭了回來,右手指腹摩挲著他的臉頰,“臉都紅了。”
“那是缺氧導致的。”許諾垂下眼睛,不知爲何他不敢盯著眠的臉看,看久了就會心慌。
“缺氧也是一部分原因。”眠點了點頭,“畢竟主人總喜歡悶在被子裏睡覺。”
說著他突然用力將許諾的臉按向了自己的胸膛:“不過我很喜歡主人那樣子睡,好像整個人都屬於我一樣。”
“你鬆手,我要悶死了。”許諾立刻擡手狠狠搗了一下眠的小腹,手腕震得發麻。
眠依依不捨地鬆開了手臂,低頭吻了吻許諾的額頭:“主人,我愛你。”
這句話眠三天內已經說了上百遍,許諾聽得耳朵都快起繭了,但不知爲何,每次一聽就沒了脾氣。
“嗯。”他敷衍地點了點頭,“你閃開,我要去洗臉了。”
眠向旁邊挪了挪,許諾立刻躲到一邊拍了拍身上的花葉,拍著拍著他突然想起了什麼,擡頭問道:“這些花哪來的?”
“外面摘的。”眠依舊一臉微笑。
許諾心中一驚,立刻沖到窗邊拉開窗簾,果然看到屋後的花壇像是秋收過的麥田一般,只剩下齊刷刷光禿禿的花枝,顯得分外蕭條。
許諾不知道眠是怎麼做到在他睡覺時出去摘花的,但他知道物業肯定會來找他賠錢。
“主人,你喜歡這些花嗎?”眠從後面貼了上來,輕咬著許諾的耳朵。
許諾轉身盯著他:“你能不能不要變成人。”
“爲什麼?這樣子才能親吻主人啊。”
“我不需要你親吻,也不需要這些花。”
“不需要不代表不喜歡。”眠湊到許諾眼前,幾乎與他鼻尖相對,“既然是喜歡的東西,爲什麼要拒絕呢。”
許諾覺得這是詭辯。
他還喜歡一口氣睡24小時呢,但人體根本不需要這麼多睡眠。
一到超出了需要的額度,再美好的事情都會變得糟糕,比如暴飲暴食,比如玩物喪誌。
但是……滿足欲望本身是不是一種需要呢?
“主人,你在想什麼?”眠親了親許諾微抿的唇角。
“沒什麼,你快點把地板打掃乾淨。”許諾一把將他推開,“以後不要再弄這些東西了,我不喜歡。”
“是嗎?”眠略感失望地看了眼地板上的錦簇繁花,“還以爲能讓主人開心點呢……”
許諾也不接話,直接轉身往外走去。
等他洗漱完換好衣服,眠竟然已經打掃完臥室了,一如既往地坐在餐桌旁對他微笑,桌上是熱好的牛奶和三明治。
許諾長長嘆了口氣。
這幾天他嘗試了各種方法想讓這傢夥離開,可惜皆以失敗告終。
人形,根本打不過,而且基本上每次都是偷襲不成反被草,所以他已經放棄了硬懟的方案。
床形,死沈死沈的,使出吃奶的勁都不能移動分毫。昨天半夜他甚至試圖把床拆了,累得滿頭大汗卻徒勞無功時突然聽到一聲低笑,這才意識到這傢夥絕對是在看他笑話,氣得他直接跑去客廳睡沙發了,雖然後來又被綁了回去……
至於向別人求助,敬業的接警員向他科普了整整十分鐘的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
也是,家裏的床能變成人這種事說出去只怕會被當成精神病吧?
許諾苦惱地啃著三明治,發現味道還不錯。
所以說好處還是有的,相當於多了個住家的男保姆?可是總覺得代價有點大啊。
“唉……”許諾又托著下巴唉聲嘆氣起來。
“主人,牛奶要涼了。”
眠的提醒讓許諾回過神來,他立刻端起玻璃杯喝了一大口。
在他放下杯子的瞬間,眠突然傾身親了他一口,舌尖輕輕滑過他的唇角,替他舔去了殘留的奶漬。
許諾對這種事已經相當淡定了,也懶得擺什麼臭臉,只是輕哼一聲,拿起紙巾擦了擦嘴巴。
*** *** ***
“許諾,你談戀愛了嗎?”
“啊?”許諾從自己的格子間裏探出頭,看向倚靠在隔板上打量著他的同事兼好友葉康。
葉康笑嘻嘻地指了指自己的脖子:“給你種那麼多草莓,性子挺野的啊?”
許諾反應過來,臉瞬間紅到了脖子根,結結巴巴地說道:“不,不是的……
“嘖嘖嘖,還不好意思承認。”葉康故作不滿地搖搖頭,“找對象都要瞞著,還把不把我當朋友了。”
許諾立刻慌亂地站起身:“你別誤會!我真沒有……這、這些只是意外……”
“意外?”葉康見許諾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不由皺起了眉頭,左右看了一眼,湊上前壓低聲音問道:“你不會去……約炮了吧?”
許諾霎時瞪大了眼睛,一臉的難以置信。
葉康見狀連忙擺著手解釋道:“你別生氣,我瞎說的!瞎說的!”
“我怎麼可能做那種事……”許諾頽然跌回椅子中,“我只是不知道該怎麼解釋,你還是別問了……”
葉康聞言聳了聳肩:“好吧,那我不問了,不過你要是遇上了什麼麻煩千萬別掖著,儘管和我說,我一定會盡力幫忙的。”
許諾被這番話感動得熱淚盈眶,他性格內向不喜交際,和同事的關係都比較淡漠,葉康算是唯一的朋友了,當初他能進這家公司還是經葉康介紹,平時也經常受他照顧,早已欠下了不少人情。
他擡起頭找了半天的措辭,最後還是只能真誠地說道:“謝謝你,葉康。”
“咳,你和我這麼客氣作什麼?”葉康哈哈一笑,伸長胳膊拍了拍他的肩,“再說贈人玫瑰,手有餘香嘛!”
“哎呦,葉康你又在宣揚你那套雷鋒精神啦。”隔壁桌的小趙突然從隔板上探出了腦袋,撓著午睡後亂糟糟的頭髮問道:“不會是你搞的那個愛心組織又缺誌願者了吧?”
葉康笑得更開了:“倒是不缺,不過你要是想來那肯定隨時歡迎。”
“算了吧!我這天天加班的哪有空啊?還是你們部門好,每天都能準時下班,你看你還有閑工夫搞公益事業。”
“工作日沒空雙休日也行啊,這周末就有個聾啞學校的募捐活動,管飯哦。”
“那可不行,周末當然要留著和妹子約會啊,我這都好久沒和她……嘿嘿嘿……”
“嘖嘖,我就說嘛,就算是不加班,你肯定也是光顧著和女朋友膩歪,哪肯去做誌願者~”
“咳咳……你別揭穿我嘛,現在像你這麼熱心公益的人可不多……”
葉康和小趙你一言我一語地鬥了半天嘴,許諾雖然沒有插話,但也一直在旁邊認真聽著,倒也不覺得無聊。
他其實一直很佩服葉康,生性樂觀,爲人和善,總是在發光發熱,對周圍人充滿了不求回報的善意,或許這就是傳說中的“付出型人格”?
許諾嘆了口氣,他就只會給人添麻煩,做事也沒什麼熱情,估計一輩子都達不到這種境界了。
*** *** ***
眼看午休時間快結束了,葉康終於想起該回自己就職的企劃部去了。
“許諾,我回去幹活啦,明天見。”葉康和許諾告別時又拍了拍他的肩,視綫在他脖子上掃了好幾遍,眼神相當的意味深長。
許諾被盯得心虛不已,目送他離開後才坐回電腦前。
他擡手摸了摸自己的肩膀,那裏還留著眠的咬痕,被葉康拍過之後有些隱隱作痛。
於是他的心情又煩躁起來了。
果然,得想辦法解決一下那張不要臉的破床。
當天傍晚,許諾冒著被上司臭駡一頓的風險提前下班,打了輛車就直奔郊區的旅遊勝地南山寺。
他在寺廟旁那一大溜占蔔看相的門面裏找了半天,終於找到了網上那家好評率高達99.9%的風水鋪,然後花288元求見了傳說中道法高深的“玄妙大師”。
許諾坐到那張古樸方正的雕花紅木桌前,將自己的八字恭恭敬敬地遞給了對面的白鬍子老頭,豈料老頭只接過紙條掃了一眼,便隨手丟給了坐在店門口嗑瓜子的漂亮女人,隨後正襟危坐一言不發。
一想到超時要加錢,還在心疼那288塊的許諾決定直奔主題。
“大師,我家的床成精了。”
“嗯。”
大師不愧是大師,淡定地應了一聲之後便拈指掐算起來。
許諾被店內陰暗肅靜的氛圍搞得大氣都不敢出一口,只能緊張地盯著老頭花白的長眉長須和念念有詞的嘴唇。
“甲子日庚午時,時幹七殺,子午逢沖。” 老頭突然睜開炯炯有神的雙眼,枯瘦的食指直指許諾的鼻尖,“你乃天煞孤星,命魂極陰,又有八字破格,鹹池帶刃,適逢色欲大劫,是以床笫作祟!”
許諾聽得心驚肉跳,聯想到自己這幾天確實被眠各種侵犯,頓覺最後的“色欲大劫,床笫作祟”相當有道理,連忙紅著臉低聲追問道:“那我該怎樣破解?”。
老頭捋了捋鬍鬚,搖頭晃腦地答道:“這作祟之物,形類繁多,或善或惡,各有因緣,恐怕不是光憑觀相斷字便能參破的,不過若只是濁氣初結,倒也不必在意源頭,施法化解即可。”
許諾聽得一楞一楞的,忙將腦袋湊得更近:“還請大師明示。”
老頭冷哼一聲,伸手扯過一疊黃紙,朱筆一揮,刷刷刷畫下幾道龍飛鳳舞的符文。
“鄙人雖道法淺薄,但這幾張驅邪黃符當能助你破除劫運……”
“謝謝大師!”許諾眼前一亮,伸手就要去拿道符,卻被一隻白晰的手掌“啪”一聲拍開了。
許諾疑惑地擡起頭,發現那個一直坐在門口嗑瓜子的美艶女人不知何時挪到了桌旁,還掏出張價目表在他眼前晃了晃。
[道符 88元/張]
“新客九折,一共396塊!”女人按著計算器俏聲問道,“現金還是刷卡?”
許諾楞了半天:“呃……支付寶可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