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杜維
走廊裏彌漫著醫院特有的消毒水味,穿著白衣的護士不斷穿梭在各個病房間,秩序井然,忙而不亂。
S市已經很久沒有發生過這麼嚴重的電梯事故了,所以收納了大部分傷者的第一人民醫院引來了好幾撥媒體記者,爲了視覺效果,他們專挑那些打著石膏裹著綳帶的骨折病人做采訪,把骨科病房擠得滿滿當當。
許諾幷沒有在這裏多做停留,而是徑直去了樓上的特護病房,雖然這次事故幷沒有造成死亡,但卻有一個傷者始終昏迷不醒。
“你們必須立刻給我兒子換病房!別以爲我不知道,這兒前不久才剛有人跳過樓!太晦氣了!怎麼可以給皓皓住!”
“您別激動,現在床位緊張,實在沒有其他的空病房,請您諒解一下……”
“我不管,我兒子醒不過來怎麼看都是你們的錯!你不是說只是輕微腦震蕩嗎?!那爲什麼他還不醒?肯定是風水問題!你們必須想辦法!”
“可是……”
“可是什麼!不換房你們今天就別想走了!”
許諾剛走到7號病房門口,便聽到了從裏面傳出的吵鬧聲,他悄悄朝門內望去,一眼就看到了躺在病床上的小趙,他身上沒有明顯的外傷,臉色也挺紅潤的,看上去好像只是睡著了而已。
病床旁圍了兩撥人,一撥是病人家屬,一撥是醫生護士,雙方的氣氛有些劍拔弩張,許諾見狀只好放棄了進去探望的想法。
他在門口躊躇了好一會兒,這才註意到病房內還有一個沒有參與紛爭的女孩,她的個子有些嬌小,坐在病床旁的凳子上很不起眼,然而她的目光卻是那麼的溫柔,始終一動不動地凝視著床上的小趙。
微風吹動窗簾,爲陰沈的病房送入了一縷耀眼的陽光,那縷陽光掃過雪白的墻壁,掃過憤怒的母親,掃過賠笑的醫生,最後落在女孩臉上,照亮了她眼角隱藏的淚花。
不知是不是被陽光晃了眼,女孩忽然擡起頭來,正好與許諾四目相對,於是那點點淚光便化作幾柄利刃飛入了許諾的瞳孔,紮得他頭暈目眩。
許諾選擇了落荒而逃。
他一口氣跑出了住院部大樓,蹲在樓下的草坪上,抱著雙肩氣喘籲籲。
“哎?這不是許先生嗎?”一個高亢的嗓音突然從他身後傳來。
許諾嚇了一跳,連忙轉過頭,發現一個穿著護工服的中年婦女正彎下腰笑瞇瞇地看著他。
“你是……?”
“哎呀,您不記得我啦?您以前在這住院時我可照顧過您好幾個月哪。”中年女人說著指了指自己胸前的名牌。
“徐紅梅……”許諾努力回憶了一下,隱約想起自己三年前病重臥床時確實有個護工照顧過自己一段時間。
他連忙站起身客氣地打了個招呼:“原來是徐阿姨,你好。”
徐紅梅立刻開心地笑了起來:“呵呵,我就說年輕人的記性不該那麼差嘛!”
許諾也跟著笑了一下:“您的記性也不錯,都三年了竟然還記得我。”
“那可不,這些年我雖然照顧過許多病人,但印象最深的就是您啦。”
徐紅梅說著突然壓低了聲音,一臉曖昧地問道:“杜先生不是說等您養好身體後要帶您去美國結婚的嗎?事情進行的怎麼樣啦?話說怎麼沒看到他?他不是從不放心讓您一個人來醫院的嗎?”
“……啊?”許諾完全不明白她在說什麼。
徐紅梅疑惑地“咦”了一聲,盯著許諾思量了一會兒,忽然像是明白了什麼似的乾笑起來:“哎呀,莫不是……呵呵……年輕人嘛,分手是常事、常事……呵呵呵……”
許諾木木地看著她,腦子裏空白一片。
徐紅梅見許諾一臉呆滯的模樣,還以爲他是在黯然神傷,表情更加尷尬了:“嗐,您瞧我這嘴,您別往心裏去……啊!我想起來了,我還得去幫一位病人擦身呢,要不我就先走了啊?”
說完她轉身就往住院部跑。
“等一下!”許諾出聲叫住了她。
“呃,您還有事兒嗎?”
“那個……徐阿姨,您什麼時候下班?我想……和您敘敘舊。”
*** *** ***
傍晚,許諾一個人坐在醫院附近的小餐館內,盯著面前的空盤子發呆。
他沒什麼胃口,所以剛才徐紅梅把他的份也吃了個精光,然後打著飽嗝心滿意足地走了,但她說過的話卻久久盤旋在許諾的腦中,令他如墮迷霧。
”不瞞您說啊許先生,我當初其實挺不理解你們的,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兩個男人處對象呢,這又不能結婚、又不能生孩子的算個什麼事兒呀?”
”醫院啊,那就是人心的試煉場,我在這兒幹了十幾年,什麼人沒見過?有的女孩兒被診斷出絕癥,或者僅僅是不能生育,第二天男朋友或者丈夫就跑沒了影。
”我剛被杜先生雇來照顧您時,您病得可嚴重了,整個人都是浮腫的,虛弱得連說話都困難,當時我心裏就直犯嘀咕,您身邊怎麼就一個親人都沒有呢?這種時候就算女人都不一定不離不棄,更別說對方是個男人了。”
”但我沒想到杜先生對您那是真上心,不光白天忙前忙後地聯繫外省專家來給您看病,而且每天晚上都必須親眼看著您睡著了自己才肯去睡,半夜還要起來看您好幾次,整整小半年竟是沒一晚落下的,明明陪夜這種事交給我做就行了嘛……”
“那時候杜先生白天經常會有事外出,那可好,幾乎每隔半個鐘頭就要打個電話過來問情況,生怕您有一點不好的,後來可能考慮到會打擾您休息,還必須由我先接了後再看情況轉交給您,哎呀~搞得我都不敢讓手機離身。另外只要他在,就一定要親自給您擦身餵飯,把我的活都搶了,搞得我紅包都收得挺不好意思的……啊!您可千萬別誤會,那些紅包都是杜先生硬塞給我的,我都說不要了,他硬要給我也沒辦法不是嘿嘿……”
“哎呀,許先生您看您,怎麼都不說話?光我一個人嘮叨多不好意思呀……不過我記得您三年前就不太愛說話呢,白天沒事就愛一動不動地守在窗戶旁邊,怎麼勸都不肯挪地兒,我本來還以爲您是嫌住院悶得慌想看看風景,後來才發現您一直是在盯著樓下的停車場看,這才明白過來,原來您一整天都在等著杜先生過來呢!哎呀,每次他推門進來時您笑得那叫一個開心喲,平時可是很難看到您笑的……”
“話說你倆應該在一起挺久了吧?我記得杜先生說起過你們小時候一起上學時的事情,當時我還笑你們早戀來著,不過您倒不太愛提過去的事。”
“反正自從認識了你倆以後,我就覺得兩個男人在一起好像也沒那麼奇怪了,其實和普通小情侶沒啥兩樣嘛!有時候撞見他抱著您說悄悄話的樣子,我都得老臉一紅呢……嘿嘿……”
“如果你倆真分手了那還挺可惜的,明明感情那麼好,我記得前兩年還在掛號處碰到過杜先生幾次呢,說是陪您來體檢。唉,怎麼說分就分了呢?這天下果然沒有不散的宴席……啊,說到宴席,許先生您要是不吃的話,我能把這幾個菜打包帶回家嗎?……”
*** *** ***
徐紅梅真的很健談,臨走時還在喋喋不休地講個不停,許諾目送她離開後茫然地垂下了頭,感覺剛才像是聽了一個別人的故事。
“杜維……杜維……”他一遍遍默念著這個名字,似乎有那麼些模糊的印象,這些印象本身幷不清晰,倒讓許多事情變得合理起來。
比如童年記憶裏明明沒什麼朋友,卻又好像有個一直牢牢抓著自己的身影。
比如他一直以爲三年前住院時是自己一個人撐下來的,現在想想,那種情況下如果沒人出錢出力悉心照料的話他恐怕早就不行了。
又比如他現在住的房子,且不說價格問題,光是那種簡約硬朗的裝修布局就不像是他自己的風格。
然而徐紅梅說的那些事情只能提供畫面感,幷不能讓許諾産生情感上的共鳴,因爲他真的一點兒細節都想不起來,甚至連當時爲什麼住院都記不清楚。
這樣想來,他的記憶簡直就像被精心裁剪過一般,把包含某個人的片段全部硬生生摳掉了。
“先生,我可以收掉這些了嗎?” 服務員不知何時走了過來,指著桌上的盤子問道。
許諾知道這是在催他趕快騰位置出來,便點點頭去前臺結了帳,然後離開了飯店,他沿著人行道漫無目的地走著,也不知道是要去哪裏,只是不斷地前進,前進,直到夜幕降臨,明月高懸。
眼前是一片靜謐的湖泊,不遠處有座橫貫湖面的古樸大橋,岸邊還停了好幾艘工程船,似乎是在清理淤泥,許諾覺得雙腿有些酸痛,便在湖邊的長椅上坐了下來,眺望著波光粼粼的湖面。
夜風吹過,拂動著他的發梢與衣角。
“主人,小心著涼。”一件寬鬆的外套輕輕披上他的肩頭。
許諾皺起眉頭,仰臉看向身後的高大男人。
“你什麼時候開始跟著我的?”
“我從來沒有離開過主人。”
那張顛倒的臉龐漸漸湊了上來,許諾立刻朝旁邊閃了閃,卻被一雙大手捧住腦袋拽了回去。
於是他抿緊了雙唇,抗拒著對方的親吻。
“主人怎麼又在發脾氣?”眠用舌尖輕輕勾勒著許諾優美的唇形,順手將一個小小的名牌放到了許諾的腿上:“我看主人很在意的樣子,就順手拿來了。”
許諾用眼角的餘光瞟了一眼腿上的護工名牌,立刻一把抓住臉畔的手掌怒喝道:“你對徐紅梅做了什麼?!”
“我還什麼都沒做,不過,要是她再說些令主人心煩的話,我也許就會從她身上拿點別的東西了……”
“你這是在威脅我?”
“不,我在保護主人。”
“保護?你什麼時候保護過我?你明明一直在傷害我!”
“那是因爲我愛你啊。”
“愛我所以傷害我?這是什麼狗屁邏輯?”
“這就是主人的邏輯,難道不是嗎?”
許諾陷入了沈默,他感覺自己跟這個怪物根本無法溝通。
眠見許諾不再抵抗,便鬆開雙手繞到他的身旁坐下,將他強硬地擁入懷中。
許諾任由他抱著,心中卻升騰起一股強烈的挑釁欲望。
“我有過一個戀人,他叫杜維。”他高聲說道。
“嗯。”
“你果然知道……你爲什麼要瞞著我?他去哪兒了?”
“不需要在意這種事情。”
“呵呵,不肯說?”許諾露出一個連自己都覺得扭曲的笑容,“放心吧,我總會想起來的。還有,你不是愛我嗎?那我告訴你,像你這種謊話連篇的怪物,我一丁點愛都不會給你。”
“沒關係的……”眠垂著頭,既像是在和許諾說話,又像在自言自語,“只要我能陪在主人身邊就好,其他都不重要。”
許諾記得眠似乎說過這句話,當時他幷不理解,現在卻覺得像是被判了無期徒刑一般。
“你到底在隱瞞些什麼……”他擡頭瞪著眼前的男人。
眠順勢親了親他的臉頰:“我只是希望你能幸福而已。”
“呵呵。”許諾冷笑了一聲。
黑風呼嘯,夜涼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