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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聖母院/鐘樓怪人》第25章
第六卷 二 老鼠洞

 昨天為了跟蹤愛斯梅拉達,我們和格蘭古瓦一道離開了河灘廣場,現在請看官您允許我們再回過來說一說這個廣場吧。

  這時是上午十點鐘。廣場上一切表明這是節後的第二天。石板地面上,滿目是垃圾。綢帶。破布。冠飾的羽毛。火炬的蠟滴,公眾饕餮的殘滓。正如前所述,許多市民到處遊蕩,用腳踢著焰火的餘燼,站在柱子閣前面心蕩神移,回想昨日那些華麗的幃幔,至今還餘興未盡,把懸掛幃幔的釘子也盡情觀賞。賣蘋果酒和草麥酒的商人,滾動著酒桶在人群中穿來穿去,一些有事在身的行人來往匆匆。店家站在店舖門前交談,彼此打招呼。大家七口八舌,談論節日啦,使臣啦,科珀諾爾啦,狂人教皇啦,人人爭先恐後,看誰能說得最詳細,笑得最開心。就在這時候,恥辱柱的四邊剛有四個騎馬的捕快設崗,不一會兒將分散在廣場上的一大部分民眾吸引到他們周圍來了。這些民眾為了觀看一次小小的施刑,只好活受罪,站在那裡紋絲不動,心裡悶得慌。

  看官已觀賞了廣場上各處正在上演的這幕熱烈的鬧劇,假如現在把視線移向河岸西邊角上那座半哥特式半羅曼式的古老的羅朗塔樓,便會發現其正面拐角處有一本公用的祈禱書,裝飾華麗,頂上有披簷能擋雨,周圍有道柵欄可以防盜,但可以讓人伸手進去翻閱。這本祈禱書旁邊有尖拱形的一個小窗洞,窗外有兩根鐵條交叉護住,窗口面向廣場;這是一間小屋子的唯一窗洞,空氣和陽光就從這窗洞進到屋裡面的;這間斗室沒有門,是從塔樓底層的厚牆上開鑿而成的。室內清幽,寂靜,特別外面恰好是全巴黎最擁擠。最喧鬧的廣場,這時遊人雲集,人聲沸騰,因而室內的清幽顯得越發深沉,寂靜也愈加死氣沉沉了。

  將近三百年來,這間小屋在巴黎是名聞遐邇的。起初,羅朗塔樓的主人羅朗德夫人為了悼念在十字軍征戰中陣亡的父親,在自家宅第的牆壁上讓人開鑿了這間小屋,把自己幽禁在裡面,至此發誓永遠閉門不出,後來索性把門也堵死了,無論嚴冬炎夏,只有那個窗洞一直開著。整座宅第,她僅僅留下這間小屋,其他的全獻給窮人和上帝。這個悲痛欲絕的貴婦就在這提前準備好的墳墓裡等死,等了整整二十年,日夜為父親的亡靈禱告,睡時就倒在塵灰裡,甚而至於將塊石頭做枕頭也不肯,成天穿著一身黑色粗布衣,只靠好心的過路人放在窗洞邊沿上的面包和水度日。這樣,她在施捨別人之後,也接受別人的施捨了。臨終時,也就是在遷入另一座墳墓之時,她把原先的這個墳墓就永遠留給了那些傷心的母親。寡婦或女兒,因為她們會有許多悔恨要替別人或者自己祈求上帝寬恕,寧肯把自己活活在極度痛苦或嚴酷懺悔之中埋葬。她同時代的窮人用眼淚和感恩來哀悼她,但他們深為遺憾的是這位虔誠女子,因為沒有靠山,沒能被列為聖徒。他們當中那些有點叛經離道的人,希望天堂裡辦事會比羅馬稍微容易些,既然教宗不予恩准,便乾脆為亡人祈求上帝了。大多數人紀念羅朗德夫人只是把它看做是神聖的,把他的破舊衣裳當成聖物。巴黎城也為了紀念這位貴婦,特意安放了一本公用的祈禱書在那間小屋的窗洞旁邊,讓過路的行人隨時停下來,哪怕僅僅祈禱一下也好;讓人們在禱告時想到給予佈施,以便那些在羅朗德夫人之後隱居在這個洞穴的可憐隱修女,不至於完全由於飢餓和被遺忘而死掉。

  中世紀的都市裡,這類墳墓並不少見。就在最熙來攘往的街道,最繁華喧鬧的市場,甚至就在路中央,在馬蹄下,在車輪下,經常可以發現那麼一口井。一個地洞。一間堵死並圍著柵欄的小屋,裡面有個生靈日夜在祈禱,甘願在某種無休無止的悲嘆之中,在某種莫大的悔罪之中度過一生。這種介於房屋與墳墓。市區與墓地之間類似中間環節的可怕小屋,這隔絕於人世。生如同死的活人,這盞在黑暗中耗盡最後一滴油的燈,這線搖蕩在墓穴裡的餘生之光,這石匣裡的呼吸聲。說話聲和無休無止的禱告聲,這張永遠面向冥間的臉孔,以及這雙已被另一個太陽照亮的眼睛,這對緊貼著墓壁的耳朵,這禁錮在軀殼中的靈魂,這禁錮在囚牢裡的軀體,這緊裹在軀殼與花崗岩雙重壓迫下的痛苦靈魂的呻吟,所有這一切離奇古怪的現象在現在可以引起我們各式各樣的思考,然而在當時卻一點也不為群眾所覺察。那個時代,人們虔誠有餘,卻缺乏推理和洞察力,對於一件信教行為,是不會考慮這麼多方面的。他們籠統看待事物,對犧牲推崇至極,敬仰之至,必要時還奉為神聖,但對這犧牲所遭受的痛苦,卻從不加分析,只是微不足道地表示一點憐憫罷了。他們不時送給悲慘的苦修者一點食物,從窗洞口看一看他是不是還仍然活著,從不過問其姓名,也不清楚他奄奄待斃已經多少年頭了。要是陌生人問起這個地洞裡逐漸腐爛的活骷髏的什麼人,假若是男的,旁邊的人便簡單地應了一聲:"是個隱修士。"假若是女的,就應一聲:"是個隱修女。"

  人們那時就是這樣看待一切的,用不著什麼玄學,用不著誇誇其談,用不著放大鏡,一切都憑肉眼觀察。不管對於物質世界,還是精神世界,當時還沒有發明出來顯微鏡哩。

  況且,雖說人們對遁世隱修不足為奇,這類事例如前所述,在各個城市當中也的確司空見慣。巴黎這類專為祈禱上帝進行懺悔的小屋子就相當多,差不多全有人居住。真的,教士們處心積慮,不讓這類小屋子空著,如果空著,那就意味著信徒們的熱情冷卻了,因此一旦沒有懺悔的人,便把麻風病人關進去。除了河灘廣場那間小屋之外,鷹山還有一間小屋,聖嬰公墓的墓穴裡還有一間,另一間已搞不懂在什麼地方了,我想也許在克利雄府邸吧。還有好些在其他許多地方,由於其建築已經湮沒,只能在傳說中才能找到其痕跡。大學城也有其隱修所,就在聖日芮維埃芙山上,住著中世紀一個像約伯那樣的人,每天在一道水槽深處的糞堆上唱著懺悔的首詩,唱完了又從頭開始,夜間唱得更響亮,就這樣唱了整整三十年。到了今天,考古學家走進了能言井街,感覺還能聽見他的歌聲呢!

  我們這裡單表羅朗塔樓的那間小屋,應該說它從來沒有斷過隱修女。羅朗德夫人死後,難得空過一兩年。不計其數的女人到這裡來,哭父母的哭父母,哭情人的哭情人,哭自己過失的哭自己過失,一直哭到死為止。愛說俏皮話的巴黎人,什麼都要插手,甚至與他們毫不相干的事情也要管,硬說在這些女人之中很少看到黑衣寡婦。

  按當時的風尚,用拉丁文在牆上刻著一個題銘,向識字的過路人指明這間小屋的虔誠用途。在門的上端寫著一句簡短的格言來說明一座建築物的用途,這種習俗一直延續到十六世紀。因而,今天在法國,人們還可以看到在圖維爾領主府邸的牢房小門上寫著肅穆等候;在愛爾蘭的福特斯居城堡大門上方的紋章下,寫著強大的盾牌,領袖的救星;在英格蘭,好客的庫倍伯爵府邸的大門上寫著賓至如歸。這是因為在那時,任何一座建築物都是一種思想的體現。

  羅朗塔樓那間砌死的小屋子沒有一扇門,所以就在窗洞上方用羅曼粗大字母刻著兩個詞:

  你,祈禱。

  老百姓看事物都只憑見識,不會講究那麼多微妙之處,寧願把路易大王說成是聖德尼門,就把這個陰黯潮濕的洞穴取名為老鼠洞。這個叫法雖不如前面那一個高雅,倒反而生動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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