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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聖母院/鐘樓怪人》第42章
第九卷 一 熱  狂

  就在克洛德。弗羅洛的義子那樣猛烈地把不幸的副主教用來束縛埃及姑娘,同時也束縛自己命運的死結斬斷時,這位副主教已離開聖母院了。一回到聖器室,他就扯掉罩衣,法袍和襟帶,把它們統統扔到驚呆了的教堂執事手上,便從隱修院的偏門溜走,吩咐"灘地"的一個船工渡他到塞納河的左岸,鑽進了大學城高高低低的街道上,他不知道該往哪兒走,每走一步就能遇到三五成群的男女。他們邁著大步向聖米歇爾橋跑去,巴望還趕得上觀看絞死女巫。他魂不附體,臉無血色,比大白天被頑皮的孩子放掉後又追趕的夜鳥更慌亂,更盲目,更害怕。他不知道自己在何處,在想些什麼,是否在做夢。他往前走,忽而快跑,忽而慢步,見路就走,根本不加選擇,只不過老是覺得被河灘廣場追趕著,隱隱約約地感到那可怕的廣場就在他身後。

  他就這樣沿著聖日芮維埃芙山往前走,末了從聖維克多門逃出了城。只要他回頭還能看到大學城塔樓的牆垣和城郊稀疏的房屋,他就一直往前奔跑;但當一道山坡把可憎的巴黎徹底擋住時,他相信已走了百把法裡,來到荒郊野嶺,才停住,覺得又可以呼吸了。

  這時,一些可怕的念頭紛紛湧上他的心頭,他又看清了自己的靈魂,驚懼不已。他想到那個毀了他,又被他毀掉的不幸姑娘。他用驚慌的目光環顧命運讓他們二人走過的崎嶇的雙重道路,直到它們無情地相互撞擊而粉碎的交點。他想到自己發誓永遠出家的荒唐,想到了貞潔。科學。宗教。德行的虛榮,想到了上帝的無能。他心花怒放,陷入這些邪念裡,陷得愈深,就愈覺得心中爆發出一種魔鬼的獰笑。

  他這樣審視自己靈魂的時候,發現大自然在他的靈魂裡為情慾準備了一個多麼廣闊的天地,便愈發苦澀地冷笑了。他在心靈深處玩弄他的全部仇恨及邪惡。以一個醫生檢查病人的冷靜目光,診斷這種仇恨。這種邪惡無非是被玷污的愛情,這種愛,在男人身上可以說是一切德行的源泉,而在一個教士的心中則成了可惡的墳墓;而且,一個像他這樣氣質的人一旦做了教士就成了惡魔。於是他可怕地大笑。在觀察自己那致命的情慾,觀察那具有毒的。腐蝕性的。可恨的。難以控制的愛情中最險惡的方面時,他突然又變得臉色煞白,因為這種愛導致一個人上了絞刑架,另一個人下了地獄:她被判絞刑,而他墮入地獄。

  隨後,他想到弗比斯還活著,又笑了;心想隊長畢竟還活著,活得輕鬆愉快,他的軍服比以前更華美,還有一個新情婦,他竟然帶著新情婦去看絞死舊情人。他獰笑得更厲害了,因為他思忖,在那些他恨不得他們早死的活人當中,那個埃及少女是他唯一不恨的人,是他唯一沒有欺騙過的。

  於是,他從隊長又想到民眾,他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嫉妒。平民,所有平民,都看過他所愛的這個女人身穿內衣,幾乎赤裸。他想,他一個人在暗影中隱約看這個女人的形體時,可以說是至高無上的幸福,竟然卻在中午。光天化日之下,穿得像彷彿要去度淫蕩之夜似的,交給全體大眾去玩賞,一想到此,他痛苦得扭曲了臉。他憤怒地痛哭,痛恨愛情的一切奧秘竟受到這樣辱沒,玷污,象鮮花永遠凋殘了。他悲憤地痛哭,想像著有多少淫惡的目光在那件沒有扣好的內衣上揩油沾光。這個漂亮的姑娘,這百合花般純潔的處女,這個裝滿貞潔和極樂的酒杯,他只敢戰戰兢兢地將嘴唇挨近,現在竟成了公共飯鍋,巴黎最卑鄙的小偷。賤民。乞丐。僕役們都蜂湧而來從中消受無恥。污穢。荒淫的樂趣。

  他挖空心思想像著他在世上能獲得的幸福,設想她不是吉卜賽人,他也不是教士,弗比斯也不存在,她也愛他;一種充滿安寧和愛情的生活對他自己也是可能的,就在同一時刻,世上到處都有幸福的伴侶在橘樹下,在夕陽中,在小溪邊,在星光燦爛的夜晚傾訴綿綿情話;假若上帝願意,他會和她成為這些幸福伴侶中的一對。想到這些,他的心軟了,化作一腔柔情,滿腹悲傷。

  啊!是她!就是她!這個頑固的念頭一直縈繞在他的心頭,吸吮他的腦汁,折磨著他,撕裂他的肺腑。他並不遺憾,也不感到後悔;他做過的一切,還準備再去做;寧可看到她落在劊子手的手中,也不願看見她在隊長的懷抱裡,不過他悲痛欲絕,不時揪一把頭髮,看看是不是變白了。

  這中間有一會兒,他突然想起,也許正是早上看到的那條可憎的鎖鏈正收緊鏈結,死死勒住她那十分柔弱優美的脖子。這個念頭使他的每一個毛孔都滲出汗來。

  又有一會兒,他一邊像魔鬼一樣嘲笑自己,一邊回想頭一次所看見的愛斯梅拉達,那個天真活潑。喜笑顏開。穿著盛裝。舞姿翩翩。無憂無慮。象只百靈鳥,同時又想像最後一次所看到的愛斯梅拉達,身穿內衣,脖子上套著繩索,光著腳,緩緩地走上絞刑架的梯子;他這樣想著前後兩種景象,忍不住發出一聲淒厲的喊聲。

  這陣欲死不能的颶風把他心靈裡的一切擾亂了,壓彎了,打碎了,扯斷了,連根拔除了。他望瞭望周圍自然界的景象,附近有幾隻母雞在灌木叢中啄食,色彩斑斕的金龜子在陽光下飛舞,頭頂上空有幾片灰白的雲朵在藍天上飄浮著。水天相接處的是維克多修道院的鐘樓,它那石板方塔在山坡上矗立著。而戈波山崗的磨坊主則打著唿哨,望著磨坊轉動著的風翼。這整個生機盎然。井然有序。安靜祥和的生活,在他四周千姿百態地呈現出來,讓他看了難受得不行,他隨即又奔跑起來。

  他就這樣在田野裡狂奔著,一直跑到日落時分。這種逃避生活。逃避自然。逃避自己。逃避人類。逃避上帝。逃避一切的奔跑,持續了整整一天。有幾次他撲倒在地,面孔朝下,用五指拔起麥苗。有好幾次他在荒村的某條小街上停下來,痛苦得難以忍受,竟用雙手緊抱著腦袋,想把它從肩膀上拔出來,在地上摔個稀巴爛。

  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他重新審視自己,發現自己差不多快瘋了。自從喪失對拯救埃及姑娘的希冀和願望,風暴就在他的心裡刮個不止。這一場風暴並沒有在他心中留下任何完整的想法,任何站得住的思想。他的理智在這風暴中幾乎完全被摧毀,不如枯槁,心裡只剩下兩個清晰的形象:愛斯梅拉達和絞刑架。其餘全是漆黑一片。這兩個緊密相聯的形象合在一起,呈現了一種可怕的群像,而且他越是緊盯著他的注意力和思想中殘存的形象,越看它們以變幻莫測的進度在發展變化,一個變得丰姿妖嬈,嫵媚。迷人。光輝燦爛,而另一個變得面目可憎;最後,他甚至覺得愛斯梅拉達好像是一顆星星;絞刑架彷彿是一隻枯瘦的巨臂。

  在他遭受著極大痛苦期間,他竟然沒有想到去尋短見,這真是一件咄咄怪事。不幸的人往往如此。他珍惜生命。也許他真的看見身後是地獄。

  這時天色越來越昏暗了,他內心尚存的性靈隱隱約約想要回去。他自以為已經遠遠逃離了巴黎,可是仔細辨認一下方向之後,才發現自己只不過是沿著大學城的城牆繞了一圈。聖絮爾皮斯教堂的尖塔和聖日耳曼—德—普瑞修道院的三個高高的尖頂,在他的右邊直指雲霄。他奔向這個方向。聽見修道院的武裝人員在聖日耳曼雉堞壕溝周圍喲喝口令,他就繞了過去,走上修道院的磨坊與鎮上痲瘋病院之間的一條小路,過一陣子就來到了教士草場的邊上。這個草場是因為神學堂學子們日夜吵鬧不休而著名的,它是聖日耳曼修道院僧侶們的七頭蛇,"它對聖日耳曼—德—普瑞的僧侶們來說是一頭七頭蛇,因為神甫總是一次又一次地借此挑起教會紛爭。"副主教擔心在那裡碰見什麼人,他害怕見任何人的臉。他剛剛避開大學城和聖日耳曼鎮,打算設法晚一些再回到大路上去。他沿著教士草場往前走,走上了一條把草場和新醫院分開的荒蕪的小徑,終於到了塞納河邊。在那裡,堂。克洛德找到一個船工,給了幾個巴黎德尼埃,船工就帶著他逆流而上,直到城島的沙嘴,讓他在格蘭古瓦在那裡做過夢的那荒涼的狹長半島上了岸,這個半島一直伸展到同牛渡小洲平行的王家花園外。

  渡船單調的晃蕩和汩汩的水聲使不幸的克洛德心靈有點麻木了。船工遠去了之後,他仍然呆呆地佇立在沙灘上,朝前望去,什麼也看不見,只見一切都在搖曳,膨脹,覺得一切全像幻影一般。一種深沉的痛苦引起的疲乏,在精神上產生這樣的結果,這倒是屢見不鮮的。

  太陽已經落到納勒高塔背後去了。正是暮靄蒼茫的時分,天空是白的,河水也是白的。在這兩片白色之間,他盯著塞納河的左岸,它投射出黑壓壓一大片黑影,看起來越遠越稀薄,像一支黑箭直插入天邊的雲霧。岸上到處都是房舍,只看得見它們陰暗的輪廓,被明亮的天光水色一映襯,顯得格外黝黑。窗戶亮起了燈火,疏疏落落,彷彿是些燃燒著炭火的爐口。在天空與河水兩幅白幔之間,那黑黝黝的巨大方尖塔孑然而立,在那個地方顯得碩大無比,給堂。克洛德留下了一種奇特的印象,好像一個人仰面躺在斯特拉斯堡大教堂的鐘樓下,一動不動地望著巨大的尖頂在他的頭頂上方鑽進了灰白的暮靄之中。不過,在這裡克洛德是站著的,方尖塔是躺著的。河水倒映著天空,他顯得腳下的深淵更加深不可測。巨大的岬角,彷彿也像教堂的任何尖頂一般,大膽地刺入空間,給人的印象也完全一樣。這種印象同樣奇特但更加深刻,彷彿那就是斯特拉斯堡鐘樓,不過斯特拉斯堡鐘樓有兩法裡高,巨大無比,高不可測,人類的眼睛從未見過,儼然又是一座巴別塔。房屋上的煙囪,房頂的人字牆,奧古斯都修道院的尖塔,牆頭的雉堞,所有那些把巨大方尖塔的輪廓切成許多缺口的突出部分,那些古怪地出現在眼前的雜亂而令人幻想的齒形邊緣,都使人產生了幻覺。克洛德身處於幻覺之中,用他活生生的眼睛,看見了地獄裡的鐘樓;他覺得那可怕的高塔上閃耀著千百道亮光,好像是地獄的千百扇門戶;高塔上人聲嘈雜,喧鬧不止,好似地獄裡傳出的垂死的喘息鬼泣神嚎。他害怕了,用雙手摀住耳朵不再去聽,轉過身子不再去看,並且邁著大步遠遠地逃離了那駭人的幻景。

  然而幻景就在他的心裡。

  他回到大街上,看見店舖門前燈光照耀下熙熙攘攘的行人,覺得那是一群永遠在他周圍來來往往的幽靈。他耳朵裡老有古怪的轟鳴聲。有些奇特的幻象總是攪亂他的心緒。他看不見房屋和道路,也看不見車輛和過路的人,只看到一連串模糊不清的事物互相纏繞在一起。桶坊街的拐角處有一家雜貨店,房簷周圍按遠古的習俗掛著許多白鐵環,鐵環上繫著一圈圈木製的假蠟燭,迎風相互碰擊,發出響響的聲音。他以為聽到了鷹山刑場的骷髏在黑暗裡碰撞的響聲。

  "啊,"他低聲說道,"夜風吹得它們相互碰撞,鐵鏈的響聲和屍骨的響聲混在了一起!也許她就在那裡,在他們當中!"

  他魂不守舍,不知道該往何處去。又走了一段路,發現自己來到聖米歇爾橋上,看見一所房子底層的窗口射出一道亮光。他走過去,透過一方破碎的玻璃窗,看見一間骯髒的客廳,這在他心裡喚起了一種模模糊糊的回憶。客廳裡,在昏暗的燈光下,有個紅潤的金發青年,手舞足蹈,大聲笑著,正摟著一個袒胸露背。寡廉鮮恥的姑娘,還有一個老婦人,坐在燈旁紡紗,一面用顫微微的聲音唱著一首歌。在那個年輕人笑笑停停的空間,歌詞有幾段傳進了教士的耳朵。這些歌詞不易聽懂,卻令人毛骨悚然。

  河灘,哼喲,河灘,晃喲!

  我的紡綞,紡喲,紡喲,

  給劊子手紡出絞索,

  他在監獄庭院裡打著口哨。

  河灘,哼喲,河灘,晃喲。

  漂亮的大麻絞索!

  從伊西到凡弗勒

  種上大麻,而非小麥。

  竊賊不會去偷盜

  漂亮的大麻絞索。

  河灘,哼喲,河灘,晃喲!

  想看一看那風流娘門

  吊在骯髒刑架上被絞,

  那些窗戶就是雙眼。

  河灘,哼喲,河灘,晃喲!

  聽到這歌聲,年輕人笑著,撫摸著那個女人。那個老婆子就是法露黛爾,而那個女人則是一個娼妓;那個年輕人,正是他的兄弟約翰。

  他繼續看著,這幕景象同另一幕簡直完全一樣。

  他看見約翰走到房間盡頭的窗前,把窗戶打開,朝遠處那個有著許多明亮窗戶的碼頭看了一眼,他聽見他在關上窗戶的時候說:"用我的靈魂擔保!天色已經晚,人們已經點上了蠟燭,慈悲的上帝亮起了星星。"

  隨後,約翰又回到那淫妓身邊,砸碎桌上的一個酒瓶,大聲地嚷道:

  "已經空了,他媽的!我身無分文了!伊莎博,親愛的,我是不喜歡朱庇特的,只要他把你這一對白乳房變成兩個黑酒瓶,讓我整日整夜從裡面吮吸波納葡萄酒!"

  一聽這個漂亮的玩笑,那妓女哈哈大笑,約翰從那道便走了出來。

  堂。克洛德剛剛來得及撲倒在地,免得被他的弟弟撞上,當面認出來。幸好街道幽暗,那傢伙醉醺醺的,他看到副主教正躺在泥濘的道路中間。

  "喂!喂!"說道。"這兒有個傢伙今天過得蠻快活呀。"

  他用腳踢了踢堂。克洛德,他正屏息著氣呢。

  "醉得像個死豬,"約翰說,"哈,他可喝足了,活像一條從酒桶上拽下來的螞蟥。他還是個禿子呢。"他彎下腰看了看,又說。"原來是個老頭!幸運的老頭!"

  隨後,堂。克洛德就聽見他邊走開,邊說:"看來,理性是個好東西,我的副主教哥哥真走運,又有學問又有錢。"

  這時副主教爬了起來,一口氣朝聖母院跑去,他看見聖母院的兩座巨大鐘樓在眾多房屋之間暗影裡高高地聳立著。

  他一口氣跑到教堂前面的廣場,這時反而猶疑不定了,不敢望那陰森森的建築物,"啊!"他低聲地自言自語道。"今天,就在上午,這裡真的發生過那樣一件事嗎?"

  這時他才壯起膽子向教堂望去。教堂的正面是漆黑一片,後面的天空繁星閃爍。剛剛從天邊升起的一彎新月,此時此刻正貯留在靠右邊那座鐘樓的頂上,宛如一隻發光的小鳥棲息在像被剪成的黑梅花狀的欄杆上。

  修道院的大門緊閉著。但是副主教身邊常常帶著他那間密室所在的鐘樓的鑰匙,於是拿出鑰匙把門打開,一頭鑽進了教堂。

  他發現教堂裡好似洞穴一般黑暗沉寂。他看見了從四面八方投下來的大塊陰影,還發現早上舉行懺悔儀式時掛的幃幔還沒有撤掉。巨大的銀十字架在黑暗中幽幽發光,上面點綴著一些光點,好像是那墳墓般陰森夜空的銀河。唱詩班後面的長玻璃窗在幃幔頂上露出了它們尖拱的頂端,窗上的彩繪玻璃在月光下呈現出朦朧的色調,似藍非藍,似紫非紫,那是只有死人臉上才有的一種色調。副主教看到唱詩班周圍的這些蒼白的尖拱頂,以為看見了墮入地獄的主教們的帽子。他合上眼睛,等再睜開來之時,覺得那是一副蒼白的面孔在盯著他看。

  於是他拔腿就跑,穿過教堂逃開了。他覺得教堂好像在搖晃,動彈,充滿生機,活起來了。每根巨大的柱子都好像變成了又粗又長的腿,用巨大的石腳踩著地。巨人般的教堂卻變成了一頭碩大無比的大象,以那些柱子為腳,在那裡晃晃悠悠地走動,那兩座巨大鐘樓就是它的犄角,大黑幔就是它的裝飾。

  他的昏熱或熱狂竟然如此強烈,在這個不幸的人看來,整個外部世界不過是上帝的啟示,讓人看得見,摸得著,令人驚駭。

  有一會兒,他鬆了口氣。在走進過道時,他看見從一排柱子後面射出一道紅光。他飛快地朝它奔去,彷彿奔向星星似的。原來那是日夜照著鐵欄下聖母院公用祈禱書的那盞可憐的燈。他急切地跑到祈禱書跟前,希望從中找到一點慰藉。祈禱書正翻到《約伯》那一段,他就目不轉睛地看了起來,"有靈從我面前經過。我聽見他輕微的鼻息,我身上的汗毛直立。"

  讀著這陰森森的句子,他感覺就像一個瞎子被自己撿來的棍子戳了一樣。他兩腿發軟,癱倒在石板地上,想著白天死去的那個女人。他覺得腦子裡像是在冒出一股股極為可怕的煙,好像他的頭變成了地獄的一個煙囪。

  有好一陣子,他就這樣久久地躺在那裡,無思無想,沒有辦法,像是墮入了地獄,落到了魔鬼的手裡。最後,他恢復了一點力氣,便想躲到鐘樓裡去,靠近他忠實的卡齊莫多。他站起來,由於害怕,便把照亮祈禱書的燈拿走。這本是一種瀆神的行為,他已顧不得這種小事兒了。

  他慢慢地爬上鐘樓的樓梯,心驚膽顫,他牽著手裡神秘的燈,在這樣深夜裡,從一個樓梯到另一個樓梯,直登上鐘樓的頂上,如果讓廣場上稀少的行人看了,也會嚇得魂飛魄散。

  忽然,他感到臉上有一陣涼意,發現自己已經爬到了最頂層的長廊門口。那裡空氣清冷,天空中朵朵雲朵,大片的白雲互相掩映,雲角破碎不堪,彷彿冬天河裡解凍的冰塊一般。一彎新月鑲嵌在雲層中,宛如一艘被空中的冰塊環繞著的天艦。

  他低下頭,從連接兩座鐘樓的一排廊柱的柵欄當中向遠處眺望了一會,透過一片輕煙薄霧,只看見巴黎成堆靜悄悄的屋頂,尖尖的,數也數不清,又擠又小,宛若夏夜海面上蕩漾的水波。

  月亮撒下微弱的光,把天空和大地蒙上了一片灰色。

  這時教堂的大鐘響起了細微。嘶啞的聲音,子夜鐘聲響了。教士想到了當天中午,也是一樣的十二下鐘聲。他低聲自言自語道:"啊!她現在大概僵硬了!"

  突然,一陣風把他的燈吹滅了,差不多就在同時,他看見鐘樓對面拐角處出現了一個影子,一團白色,女人形體,不由得打了個寒噤。那女人身邊有一隻小山羊,跟著最後幾個鐘聲在咩咩地叫著。

  他斗膽看過去,果真是她。

  她面色蒼白,神情十分憂鬱。她的頭髮和上午一樣披在肩頭上,可是脖子上沒有繩子,手也不再被綁著了。她自由了,但她已經死了。

  她穿著一身白衣服,頭上蓋著一塊白頭巾。

  她仰望天空,慢慢朝他走來。那隻通靈的山羊跟著她。他覺得自己已經變成了僵石,沉重得要逃也逃不開。她向前走一步,他就往後退一步,如此而已。他就這樣一直退到樓梯口黑暗的拱頂下面。一想到她或許也會走過來,嚇得渾身都涼了;假若她真的過來了,他準會嚇死的。

  她確實來到了樓梯口,停留了片刻,凝目向黑暗裡望了一望,但他好像並沒有看見教士,便走過去了。他彷彿覺得她比活著時更高些,透過她的白衣裙,他看見了月亮,還聽見了她的呼吸。

  待她走過去,他就起步下樓,腳步慢得與他見過的幽靈一樣,他覺得自己彷彿也就是一個幽靈。他魂飛魄散,汗毛倒豎,手中依然提著那盞滅掉的燈。就在他走下彎彎曲曲的樓梯時,他清清楚楚地聽見一個聲音一邊笑,一邊重複地念道:"有靈從我面前經過,我聽見輕微的鼻息,我身上的汗毛直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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