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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聖母院/鐘樓怪人》第23章
第五卷 二 這個將毀滅那個

 "這個將毀滅那個。書籍將毀滅建築。"副主教這謎語般的話語有什麼深刻含義,不妨在這裡略做探討,請閱讀此書的女士多加包涵。

  據我們看來,這話包含有兩方面的意思。首先這是教士的一種思想狀況,反映了僧侶對著印刷術這一新事物的出現所產生的恐懼心理。看到古騰堡發明的那光芒四射的印刷機,讓聖殿裡的人全看得驚恐萬狀,眼花繚亂,教壇和手稿,口說的話語和書寫的話語,均由於印刷的話語的出現而驚慌失措,這有點像一隻燕雀看見萊日翁天使張開其六百萬支翅膀目瞪口呆。這是預言家的驚呼:他已聽見得到解放的人類歡騰的喧鬧,看見未來睿智將破壞信條的根基,輿論將推翻信仰的寶座,世界將擺脫羅馬的控制。哲學家的測斷是這樣的:他看到人類思想隨著印刷機的問世而四處擴散,勢必會像蒸汽一樣從神權容器中冒了出來。這是士兵在察看羊頭青銅撞錘時,不由地發出"炮台定會被撞倒的"驚叫所表現出來的那種恐怖心情。這意味著一種威力將取代另一種威力。這也就是說:印刷機將毀滅教會。

  然而,在我們看來,在這種無疑是最基本和最簡單的思想當中還蘊藏著另一種更新穎的想法,源自頭一種思想,比較不易覺察,卻更易引起異議;這也純粹是一種哲學觀點,不再僅是教士的觀點,而且也是學者和藝術家的觀點。這是預感到,人的思維隨著思維方式的改變,也改變其表達方式;每一代人的主要思想不要再用同樣的材料和同樣的方式來進行書寫;石刻書,何等堅固,那麼持久,即將讓位給紙書,相比之下還更加持久,更加堅固。這方面,副主教含糊之詞還有另一層意思,那就是一個藝術將取代另一種藝術,即:印刷術將毀滅建築藝術。

  其實,自開天辟古直至基督紀元十五世紀(包括十五世紀在內),建築藝術向來就是人類最偉大的書,是人類在其力量或者才智發展的不同階段的主要表達手段。

  隨著最初的人感到記憶力負擔過重,隨著人類各種記憶的包袱變得太混雜。太沉重,以至於光憑直接和飄忽的言詞就有可能在傳遞的途中喪失一部分的時候,人們就以最經久。最顯現。最自然的方式,把各種記憶記載在地面上。每種傳統都凝結成為一座紀念物。

  早先的紀念物是一堆堆石頭,就像摩西所說的,尚未被鐵觸及過。建築藝術也像任何文字一樣,先從字母開始:豎起一塊石頭,就成了一個字母;每個字母是個像形,每個像形承受一組意念,好像圓柱承受著柱頭一般。原始部落在全世界地面上到處都同時這樣做的。在亞洲的西伯利亞,在美洲的潘帕斯草原,都可見到凱爾特人的那種擎天石。

  而後造出一個個詞。把石頭壘石頭,把花崗岩音節加以連結,進行言詞某種組合的嘗試。克爾特人的平石墳和獨石垣,伊特魯立亞人的古冢,希伯來人的墓穴,這些全都是詞。其中有些是專有名詞,尤其是古墓。有時候有的地方的石頭又多又寬廣,人們就書寫一個句子。卡爾納克的廣大石堆群,就已是一個完整的語句了。

  最後才寫出書來。傳統滋生象徵,反面被象徵淹沒了,這好像樹幹被樹葉漸漸遮住一樣。所有這一切為人類所崇奉的象徵,隨著歲月的變遷,愈來愈繁多,愈來愈增加,愈來愈交錯,越來愈複雜,早期的紀念物再也沒法容納了,遂從四面八方泛溢開來。早期的那種紀念物勉強還能表達原始傳統,由於原始傳統如同其紀念物一樣,純樸,簡單,匍匐在地面上。象徵需要在建築物上得到充分發展。這樣,建築藝術隨著人類思想的發展而突飛猛進,變成千首千臂的巨人,用一種永不磨滅。看得見,摸得著的形式,把這整個飄忽不定的象徵主義全固定下來。當力量的化身代達洛斯忙著測量,正當智慧的奧爾浦斯放聲歌唱一樣,此時作為字母的支柱,作為音節的拱廊,作為單詞的金字塔,在幾何規則和詩律的雙重作用下,都活動起來了,聚集。組合。交融。升降。在地面上層層重疊。層層迭起高入雲霄,直到在某一時代總觀念的授意下,寫出了那些令人嘆止的奇書,就是座座奇妙的建築物:埃克林加塔,埃及的朗塞伊翁陵墓,所羅門的神廟。

  這種觀念,即真諦,不僅僅存在於所有這些建築物的內部,而且還寓於其外部的形式。例如所羅門的神廟,它不僅僅是經書的精裝封面,而且就是經書本身。祭司從每一道同一圓心的牆垣上,可以釋讀出呈現在眼前它所表達的真諦。祭司就這樣從這個聖殿到那個聖殿,逐一讀出真諦的演變,直至最後的聖龕,通過體現真諦的最具體形式,仍然還是建築物的圓拱,才終於掌握住真諦的含義。所以,真諦寓於建築物中,而其形象卻體現在其外殼,正如死者的形象描畫在木乃伊的棺木上面。

  且不僅是建築物的形式,而且建築物所選擇的地點,都反映它們所要表現的思想。根據所要表達的象徵是優雅或是陰暗,希臘人把賞心悅目的神廟建造在山頂上,印度人則劈開山巒,在地裡開鑿出奇形怪狀的塔,由一排排巨行的花崗岩大象馱著。

  這樣,自開天闢地以後的最初六千年間,從印度斯坦最遠古的寶塔起,直到科隆的大教堂,建築藝術一直是人類的偉大文字。不單是任何宗教象徵,且一切人類思想,都在建築藝術這部巨作中佔有其一頁,擁有豐碑,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

  所以文明均始自神權,終歸為民主。先統一後自由這一規律,也寫在建築藝術中。我們必須強調,那種認為建造術僅僅在於能築起神廟,能表達神話和宗教象徵,會用象形文字在石頭書頁上記載法之神秘圖解,不能要這種觀點。要是如此,由於在任何人類社會中,神聖像征會在自由思想衝擊下消耗。磨滅,世人會逃脫教士的控制,層出不窮的哲學和體系會如贅疣一樣腐蝕宗教的面孔,那麼,建築藝術就不可能再現人類的新精神面貌,儘管正面字跡密佈於它的每一天,反面卻大概是空白,它的合作就可能不全,建築藝術作為一本書便會不完整了。其實並非如此。

  不妨以中世紀為例,它距離我們較近,可以看得更清楚。中世紀早期,神權政治正在締造歐洲,梵蒂岡用坍倒在朱庇特神廟周圍的古羅馬殘跡正聚集和組合各種因素來締造一個新的羅馬。基督教日益忙於在昔日文明的廢墟上尋找社會各個階層,並利用殘跡重建一個以僧侶制度為拱頂石的新等級制度的社會。恰恰會在那個時期,神秘的羅曼建築藝術這個埃及和印度神權築造術的姐妹。正宗天主教的永恆徽記。教宗一統天下的亙古不變的象形文字,在那片混亂中先露出端倪,再逐漸在基督教潛移默化的影響下,經過蠻族勞作,才從衰亡的古希臘。古羅馬建築藝術的殘跡中脫穎而出。那裡的任何思想,其實都反映在那陰沉沉的羅曼風格中。我們可以感覺到無處不存在權威。奧秘。絕對。統一。格列高利七世的遺風;無處不存在教士的作用,而絲毫沒有世人的位置;無處不存在種姓等級,而絲毫無人民。但是,發生了十字軍遠征。這是一場大規模的民眾運動,而任何大規模的民眾運動,不論其始因和目的是什麼,總是從它的最後沉澱中產生出自由思想。便應運而生了革新運動。因此開始了雅克團。布拉格派和聯盟那風起雲湧的時期。權威搖搖欲墜,統一分崩離析。封建制度要求與神權政治平分權力,而其後是人民突如其來,並且一如既往,並佔有了獅子的那一份。因為獅子是王。所以,領主制度衝破了僧侶制度,村社制度衝破了領主制度。歐洲的面貌改變了。可不!建築藝術的面貌也改變了。如文明一樣,建築藝術也翻開了新的一頁,隨時準備為新的時代精神譜寫新的篇章。隨著十字軍遠征帶回來了尖拱藝術,建築藝術得到了復興,和十字軍遠征帶回來了自由樣,各民族因而得到了復興一樣。於是,隨著羅馬帝國逐漸解體,羅曼建築藝術也日漸衰亡。象形文字離開了大教堂,作為徽志去裝飾城堡主塔,給封建制度增添一點光彩。大教堂本身,往日是道貌岸然的建築物,從此受到市民。村社。自由的侵襲,擺脫了教士控制,落入藝術家的手裡。藝術家隨意建造。什麼神話,什麼奧秘,什麼法度,統統棄之不顧了。如今,取而代之的是奇思異想和別出心裁。教士只要有了教堂和祭壇,就萬事大吉了。教堂的四面垣牆,都是藝術家的。建築藝術這本書已不再屬於僧侶。教會和羅馬了,而屬於想像力,屬於詩歌,屬於人民。這種只有三百年歷史的建築藝術,迅速產生了無數的變化,這變化發生在已經有六。七百年歷史之久的羅曼建築藝術長期停滯之後,真令人膽顫心寒!與此同時,藝術闊步前進。過去主教們才能幹的活計,現在具有天才和獨創精神的人民也能幹了。每個種族經過時,都在這本書上寫下特有的一行文字,並將大教堂正面的羅曼象形文字塗掉,因而在各種族所留下的新象徵下面,原來教條的痕跡偶爾還依稀可辨。既然建築藝術被人民披上了羅錦,幾乎難以猜想出其宗教的骨架了。當時建築家們對教堂也如此放肆妄為,現在真是無法設想的。比如,巴黎司法宮壁爐廳裡柱頭上裝飾著男女僧侶羞羞答答交歡的雕刻;再比如,布爾日大教堂高大門廊下清清楚楚雕塑著挪亞的奇遇;還有,博舍維爾修道院漱洗室牆上畫著一個長著驢耳的醉修士,手執酒杯,使從僧被當面嘲笑。當時,在石頭書寫的思想方面存在著一種特權,完全可以同我們現在的出版自由相提並論,就是建築藝術的自由。

  這種自由四處遠颺,有時是一道門廊。一堵門面。整座教堂,都帶著某種象徵意義,它和宗教崇拜截然風馬牛不相及,與教會甚至不能相容。在十三世紀巴黎的吉約姆,十五世紀的尼古拉。弗拉梅爾,都寫下這類叛逆的篇章。屠宰場聖雅各教堂就全是一座叛經背道的教堂。

  當時,只有通過這種方式思想才是自由的,所以它只好全部都寫在那些被稱為建築物的書籍上面。倘若不是採用建築物這種形式,而是冒然寫成書稿的形式,那它早就遭劊子手的毒手,當眾被焚燬了;教堂門廊所體現的思想,早就目睹書籍所表現的思想所蒙受的苦難。既然只有營造術這條出路,思想要得見天日,就從四面八方急速彙集到建造術上來了。於是出現了許許多多大教堂,遍佈整個歐洲,數目大的驚人,即使在核對之後,也令人難以置信。社會的全部物質力量和一切精神力量都會聚到同一點上:建築藝術。這樣,假借給上帝建造教堂,建築藝術便發展起來,其規模蔚為壯觀。

  任何生為詩人的哪個人,都能成為建築家。分散在群眾當中的天才,處於封建制度統治下,就好像處在青銅盾牌硬殼下那般,各方受到壓制,唯有從建築藝術可以找到出路,便通過這門藝術紛紛湧現出來,於是其《伊利亞德》就採納了大教堂這種形式。其他所有藝術,也隨之甘拜下風,作為分支受建築藝術所統轄。大師,詩人。建築家。全部把雕刻。繪畫。鐘樂集中於一身:親自為大教堂這偉大作品鐫刻門面,為大教堂著色窗玻璃,為其擊鐘和奏鳴管風琴。就連那執意要在手稿中苟且偷生的可憐的詩歌本身,除非它不想有所作為,也必須以聖歌或散文的形式納入教堂這建築物。總而言之,這與希臘祭神節日演出埃斯庫羅斯的悲劇以及所羅門寺廟演出《創世紀》一樣,起著相等的作用。

  所以,在古騰堡發明印刷術之前,主要的文字形式一直都是建築藝術,普遍的文字形式。這本花崗岩的書始自東方,後被古希臘和古羅馬所繼承,中世紀給它寫下了最後一頁。再說,上面我們已經看到,在中世紀一種民眾的建築藝術取代了一種種姓等級制度的建築藝術,這現象在歷史上其他偉大時代裡,隨著人類智力相似的發展也曾有過。所以,這是僅僅敘述一種普遍規律,若是詳述,得寫成許多巨卷才行。在那原始時代搖籃的上古東方,繼印度建築之後的是腓尼基建築,即體態豐盈的阿拉伯建築之母;在古代,繼埃及建築-伊特魯立亞風格與蠻石建築物無非是其變種而已-希臘建築在其後,後來的羅馬風格只是一種延伸,加上許許多多迦太基圓頂而已;在近代,繼羅曼建築之後的是哥特式建築。假如將這三個系列各分成兩半,便可以在印度建築。埃及建築。羅曼建築這三位姐姐身上發現相同的象徵,即統一。等級。神權。教條。神話。上帝;至於腓尼基建築。希臘建築和哥特式建築這三位妹妹,不論它們本質所固的形式如何千變萬化,其含義是相同的,即民眾。自由。人。

  不論叫做婆羅門。襖教僧侶還是教皇,人們在印度建築。埃及建築或是羅馬建築中,總感到教士到處都是,除了教士別無其他。民眾建築便不是如此。這類建築更為豐富多彩,且也不那麼聖潔。腓尼基建築有商人的氣息;希臘建築帶有共和的氣息;哥特式建築則帶有市民的氣息。

  任何神權建築的普遍特徵,是一成不變,墨守傳統,懼怕進步的線條,崇奉原始的式樣,常常莫名其妙地別出心裁,用象徵來歪曲人和自然的一切形狀。這是一些晦澀的書,只有那班被授以神秘教義的人方能讀得懂。況且,不管什麼形式,甚至任何奇形怪狀,都含有某種意義,因而所有形式都成為不可侵犯的了。切莫要求埃及的。印度的。羅曼的營造術去改造其設計圖,或者去改善其雕塑藝術。對它們來說,任何完善的嘗試都是大逆不道的。這些建築藝術中,僵化的教條似乎已擴散到石頭上,彷彿再度石化一般。然而,與此相反,民眾建築的普遍特徵是多樣性,進步,新穎,豐富,恆動。宗教的束縛已被擺脫,可以考慮到建築的優美,精心美化,不斷提高塑像或花紋圖案的裝飾。這類建築是世俗的,具有人的某種情趣,而又不斷與神的象徵相混合,依然在神的象徵掩蓋下呈現出來。所以不少建築物是隨便任何人。任何智力。任何想像力都能領悟的,儘管依舊帶有象徵性,卻像大自然一樣易於理解。在神權建築與民眾建築之間,存在著從神聖語言到通俗語言。從所羅門到菲狄亞斯從象形到藝術的區別。

  我們前面所說的一切極其簡略,許許多多論據和成百上千種瑣碎的非議均未涉及。如果是加以概括,便能得到如下的結論:直至十五世紀,建築藝術一向是人類活動的主要記載;在此期間,世上出現任何複雜一些的思想,都化作了建築物;任何人民性的觀念,如同任何宗教法度一樣,都有其宏偉的紀念碑;最後,人類任何重要的想法,全不被用石頭記載了下來。那是什麼緣故呢?因為任何思想,無論是宗教的還是哲學的,其所關注的是永世長存;曾震撼一代人心靈的觀念,都希望能震撼其他世代,且留下痕跡。況且,聽得的不朽的書稿,那是何等靠不住呀!一座建築物才是一本結結實實的書,持久,堅固!一把火或者一個殘暴之徒,就可以把書寫的言詞毀盡;而要把建築的言詞毀掉,那就得一場社會革命,一場塵世革命。野蠻人確曾踐踏過古羅馬競技場,或許古埃及金字塔也經歷過挪亞時代大洪水的氾濫哩。

  到了十五世紀,一切都變了。

  人類思想發現了一種可以永存的方法,它比建築不但更堅固耐久,並且變得更簡單了。建築藝術遂失去了其寶座。奧爾甫斯的石頭文字隨即將被古騰堡的鉛印文字所取代。

  書籍將會毀滅建築。

  印刷術的發明,能稱得上最偉大的事。那是革命母機,是人類表達方式的全面更新,是人類思想拋棄一種形式採用另一種形式的轉換,是自從亞當以來代表著智慧。具有象徵性的那條蛇最後一次徹頭徹尾的改變。

  在印刷形式下,思想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難以磨滅;它是飛翔的,逮也逮不住,毀也毀不了。它與空氣混合在一起。在建築藝術統治時代,思想變成一座座大山,氣勢雄偉地控制一個世紀,鎮住一方地域。現在,思想變成一群鳥兒,四處飛散,既佔據整個空間,又佔領全部地面。

  重複一遍也無妨,這樣一來,思想就益發不可磨滅了,對此有誰還看不清楚?它從原先的堅實牢固,變成現在的朝氣蓬勃,從有期變成不朽。一個龐大建築物盡可夷平,然而那無所不在的思想,卻如何根除呢?即使有大洪水來,大山會早被滾滾洪濤吞沒了,那成群鳥兒卻將依然凌空飛翔;而且,只要有一葉方舟在洪水上漂浮,群鳥便會飛來停下,同方舟一起漂流,一道觀看洪水退去。從這場混亂中出現的新世界,一醒來就將看見那被淹沒的世界的思想,長著翅膀,生氣勃勃,在新世界的上空上翱翔。

  只要人們一看到這種表達方式不但最易保存,而且還最簡單。最方便。最易於大家所實行;只要人們一想到這種表達方式無須拖帶粗大的鋪蓋卷,搬動一大堆笨工具是沒必要的;只要人們把下述兩個事實比較一下:思想為了變成建築物,必須動用其他四。五種藝術。一噸噸的黃金。整座大山似的石料。整座森林般的木材。一整群一整群的工人,而思想化為書,只要少量的紙張。少許的墨水。一支鵝毛筆;那麼,人類智慧捨棄建築藝術而擁護印刷術,這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呢?要是在河床水位下挖一條渠道,截斷原來的河床,河流定將捨棄原來的河床而改道。

  由此可見,自從發明了印刷術,建築藝術便逐漸乾枯。衰微和敗落了。人們多麼強烈地感覺到,元氣喪失,江河日下,各個時代和各個民族的思想都離開建築藝術而去!這種冷落在十五世紀還幾乎覺察不出來,那時候印刷機太弱小,最多只從強大的建築藝術稍稍汲取一點過剩的生命力而已。可是從十六世紀起,建築藝術的病症便顯而易見,基本上不能再表達社會思潮了,怪可憐見地成為古典藝術,從高盧風格。歐洲風格。本地風格蛻變成為希臘和羅馬風格,從真實和現代的風格成為假冒的古代風格。被稱做文藝復興的正是這種沒落。話又說回來,這種沒落倒也不失其壯麗,因為古老哥特風格的精靈,這輪沉落在美因茲巨大印刷機背後的夕陽,然而有時以其餘暉,仍照射著那拉丁式拱廊和考林辛式柱廊互相混雜的整堆建築物。

  這分明是夕陽殘照,我們卻當做黎明的曙光。

  而且,自從建築藝術只是普普通通像其他任何藝術,自從它不再是包羅萬象的藝術。至高無尚的藝術。獨霸天下的藝術,再阻攔其他藝術它便沒有力量了。因此其他藝術紛紛得到解放,粉碎建築師的枷鎖,各奔一方。每種藝術都在這分離中得到益處。各自分離,整體也就壯大了。雕刻變成了雕塑藝術,彩畫變成了繪畫藝術,卡農變成了音樂。這好像一個帝國在其亞歷山大死後分崩離析,每個省份分別立為王國。

  所以出現了拉斐爾。米凱朗琪羅。讓。古戎。帕列斯特里納這些在燦爛十六世紀赫赫有名的藝術家。

  在藝術解放的同時,也解放了很多思想。中世紀的異端先輩們早把天主教打開了很大的缺口,十六世紀把宗教的一統天下粉碎了。印刷術出現之前,宗教改革無非是教派的分裂,有了印刷術,宗教改革卻成了一場革命。即使還沒有印刷機,異端邪說就會軟弱無力。不論是注定也罷,天意也好,反正古騰堡是路德的先驅。

  但是,中世紀的太陽已經完全沉落,哥特藝術的精靈已在藝術的天際殞滅,這時候,建築藝術遂日益暗淡褪色,逐漸消失了。印刷的書籍簡直是建築物的蛀蟲-,就吮吸其血液,啃蛀其骨肉。建築藝術隨即像樹木一樣,樹皮剝落,樹葉紛墜,明顯地干癟下去,成了庸俗,貧乏,毫無價值。它什麼也不能表達,甚至連表示對一個時代藝術的回憶都不可能了。人類思想丟棄了它,其他各門藝術也就把它摒棄了,它淪落到孤家寡人的境況,由於沒有藝術家問津,只得求助於工匠。於是,普通的白玻璃代替了教堂窗戶上的彩繪玻璃,雕塑家被石匠接替了。什麼活力啦,特色啦,生命力啦,智慧啦,都喪失殆盡了。建築藝術成為可憐巴巴的工場乞丐,專靠模仿抄襲,賴以苟延殘喘。還在十六世紀時,米凱朗琪羅大約就感到建築藝術正在衰亡,最後靈機一動,孤注一擲,這位藝術巨人把萬神祠堆砌在巴特農神廟上面,建築了羅馬的聖彼得教堂。這座教堂堪稱至今仍然是舉世無雙的偉大作品,是建築藝術史上最後的獨創,是一位藝術泰鬥在那本行將合上的宏偉石頭史冊下端留下的簽名。米凱朗琪羅去世以後,建築藝術在幽靈和陰影狀態中苟延殘喘,悲慘不堪,還能有什麼作為呢?它就照抄聖彼得教堂,原封不動加以抄襲,不倫不類加以模仿。這成了一種怪癖,真是悲觀無比。這樣一來,每個世紀各有其羅馬的聖彼得教堂,十七世紀有聖恩谷教堂,十八世紀有聖日芮維埃芙教堂。每個國家也都各有其羅馬的聖彼得教堂,倫敦有倫敦的,彼得堡有彼得堡的,巴黎有巴黎的兩三座。這是一種衰老的偉大藝術臨終前回到童年時代的最後譫語,毫無含義的遺言。

  諸如剛才提到的這些特點鮮明的古老建築物,我們姑且不論,只對十六至十八世紀的藝術概貌稍加考察,便會發現同樣衰頹和敗落的現象。自從弗朗索瓦二世起,建築物的藝術形式便逐漸消失了,幾何形式崛起了,那模樣真像一個瘦得皮包骨頭的病人的骨架。建築藝術的優美線條,讓位給幾何圖形那種冷漠無情的線條。建築物不再成為一座建築物,而是一個多面體。但是,為了掩飾這種赤身裸體的醜態,建築藝術倒也煞費苦心。看一看倒也無妨,羅馬式的三角楣當中鑲嵌著那希臘式的三角楣,或者相互錯雜。千篇一律老是萬神祠混和著巴特農神廟,總是羅馬聖彼得教堂的式樣。不妨再看一看亨利四世時代那種邊角以石頭砌成的磚房。王宮廣場。太子廣場。再看一後路易十三時代的那些教堂,扁塌塌,矮墩墩,胖嘟嘟,蜷縮一團,還加上一個大圓頂,活像一個駝背一樣。再看一看那馬扎蘭式的建築藝術,那座四邦大學真是意大利式的劣製品。瞧一瞧路易十四時代的那些宮殿,堪稱朝臣們的長排營房,死板,陰森,讓人生厭。最後,還再瞧一下路易十五時代的宮殿,飾滿菊苣花形和通心粉似的細條紋,古老的建築藝術原本已是風燭殘年,缺牙豁口,卻要被打扮的花裡花俏,加上那般疣子和黴菌,結果反而面目皆非了。從弗朗索瓦二世到路易十五,建築藝術的病症正以幾何級數劇增,藝術只成了裹在骨頭上的一層皮罷了,悲慘地奄奄一息了。

  與此同時,印刷術的景況又怎樣呢?全部離開建築藝術的生命力,都來歸附於印刷術。隨著建築藝術每況愈下,擴展壯大了印刷術。人類思想原來花費在建築上面的大批力量,從此全用於書籍。於是從十六世紀起,在建築藝術敗落的同時而壯大起來的印刷術,就與它進行角逐,並把它置於死地。到了十七世紀,印刷術的天下已定,大功告成,坐穩了江山,可以令人歡歡喜喜,向世界宣稱一個偉大文藝世紀的到來。到了十八世紀,在路易十四宮廷里長期得到休養的印刷術,重新操起路德的古劍,武裝了伏爾泰,氣勢洶洶地猛衝過去,向古老的歐洲發起進攻,事實上,印刷術早已把歐洲的建築表現方式消滅了。到了十八世紀行將結束時,印刷術已經摧毀了一切。直到十九世紀,重建才開始了。

  然而,我們不妨目前要問一下,三個世紀以來,這兩種藝術中到底是哪一種真正代表了人類思想呢?人類思想是怎麼被表達出來?是哪一種不僅表現了人類思想對文學和經院哲學的種種癖好,並且還表現了其廣闊。深刻和普遍的運動規律呢?是哪一種既不間斷又不留空隙。時時刻刻和人類這行走著的千足怪物相迭合呢?究竟是建築藝術還是印刷術?

  當然是印刷術。可不要搞錯了,建築藝術已經死了,永遠也不存在了,它是被印刷的書消滅的,是因為它不能那麼耐久而被消滅的,也是由於它過於昂貴而被消滅的。任何大教堂,造價就達十億之巨。請設想一下,需要投資多少,才能重寫建築藝術這部書,才能重新在大地上星羅棋布地蓋起千萬座建築,方能重返昔日的鼎盛時代,那時宏偉的建築物成群,正如一個目擊者所云,"彷彿這個世界晃動著身子,脫掉原來的衣服,穿上一身教會的白衣裳。"(格拉貝。拉杜爾菲斯)

  一本書一下子就印好了,所費不多,而且還可以遠為流傳!人類的全部思想,如同水往低處流,都沿著這斜坡傾注,這也沒什麼奇怪的?這並不是說建築藝術再也不會在其它地方造起一座美麗的宏傳建築,一件單獨的傑作。在印刷術統治之下,確實還有可能不時看到一根圓柱,我想那是由全軍用繳獲的大炮熔鑄而成的,就像在建築藝術統治時期的《伊利亞特》和《羅芒斯羅》。《摩訶婆羅多》和《尼伯龍根之歌》一樣,都由全體民眾對許多行吟史詩加之兼收並蓄和融合而成的。二十世紀突然出現一位天才建築家是可能的,就好比十三世紀突然出現但丁一樣。但到了那時,建築藝術不再是社會的藝術,集體的藝術,支配的藝術了。人類的偉大詩篇,偉大建築,偉大作品,不必再通過建築形式去修建,而是利用印刷就行了。

  從此之後,可能再復興建築藝術,但再也不可能以它為主了。它將接受文學規律的支配,就像文學過去接受建築藝術規律的支配那樣。這兩種藝術的各自地位是能夠互相轉換的。在建築藝術的統治時代,偉大的詩篇雖然寥寥無幾,卻有如雄偉的建築,這倒是千真萬確的。印度的毗耶娑冗長繁雜,風格奇異,難以識透,就如一座巨塔一般,埃及東部的詩歌,好比建築物一樣,線條雄偉又穩重;古希臘的詩歌,平穩,安謐,瑰麗。基督教歐洲的詩歌,擁有天主教的威嚴,民眾的樸實,一個復興時代的那種豐富多采和欣欣向榮。《聖經》好像金字塔,《伊利亞德》好像巴特農神廟,荷馬好像菲狄亞斯。十三世紀,但丁成為最後一座羅曼式教堂;十六世紀,莎士比亞是最後一座哥特式大教堂。

  到此為止,我們所說的必定是掛一漏萬,有失偏頗,但概括起來,人類有兩種書籍,兩種紀事,兩種約典,也就是印刷術和營造術,也即是石寫的聖經和紙寫的聖經。這兩部聖經在各個時代都是大大敞開著的,當今我們注視他們,不免會緬懷花崗岩字體那種顯而易見的壯麗,緬懷那用柱廊。方尖。塔門碑寫成的巨大字母,緬懷那遍佈世界的一座座人類築成的高山,緬懷從金字塔直到鐘樓。從凱奧甫斯直到斯特拉斯堡那悠悠歲月。應該重溫一下那寫在大理石書頁上的往昔歷史,應當不斷讚賞和翻閱建築藝術這部巨著,但是,可別否認由繼起的印刷術所築成的這座建築物之偉大。

  這座建築物龐大無比。不知是哪位自命不凡的統計員曾經計算過,如果把古騰堡以來所印出來的全部書籍,一本本累在一本上面,可以從地球一直堆到月球上去。但是,我們要說的並不是這種偉大。話又說回來,如果我們千方百計想對迄今為止的印刷全貌有個總的印象,這全貌難道不像一座豎立在全球上的廣大無邊的建築嗎?至今人類對這一建築還不懈從事,它那龐大無朋的頭部還隱沒在未來的茫茫的雲霧裡哩。這是想像力的蜂窩,這是智慧的蟻巢;人類各種想像力好像金色的蜜蜂,帶著花蜜紛紛飛來了。這座建築有千百層,到處可以看到其內部縱橫交錯。非常巧妙的暗穴,每個都向著欄杆樓梯。表面上,蔓藤花紋。圓花窗和花邊裝飾,比比皆是,令人目不暇接。每一作品,看起來彷彿是那麼隨心所欲,那麼形單影隻,其實都有自己的位置,各有其特點。整體是和諧的。從莎士比亞的大教堂直到拜倫的清真寺,成千上萬小鐘樓雜沓紛陳,充斥著這座一切思想結晶的大都市。在其底層,往身建築藝術未曾記錄過的人類某些古老篇名,也被添寫上了。入口的左邊,刻著荷馬白大理石的古老浮雕,右邊刻著抬起七個頭的多種文字寫的《聖經》。再過去是羅芒斯羅那七頭蛇,還有另外一些混雜的怪物,諸如《吠陀》和《尼伯龍根之歌》。而且,這座奇妙的建築物一直並沒有竣工。印刷機這一龐大的機器,社會的智依不停地被某吸取,不斷為這座建築吐出新的材料。全人類都在手腳架上忙碌著,有才智的人個個都是泥水匠,最低下的人也堵洞的堵洞,壘石的壘石。雷蒂夫。德。拉。佈雷東納也背來他那一筐灰泥。每天都有新的一層磚石砌高起來。除非全部作家都出錢投資,還有集體的貢獻。十八世紀貢獻了《百科全書》,大革命貢獻了《導報》。的確,那也是一項與日俱增。永無止境地螺旋式往上堆積的工程;也是各種語言的混合,持續不懈的勞作,永不停息的活動,全人類的通力合作,保障智慧可以應付再次大洪水的氾濫和應付蠻族入侵的避難所。這是人類第二座通天的巴別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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