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一 小鞋
流浪漢進攻教堂時,愛斯梅拉達正在睡夢中。
不一會兒,聖母院周圍的喧囂聲越來越大,小山羊先驚醒了,驚恐不安,咩咩叫著,把愛斯梅拉達從睡夢中吵醒了。她一骨碌翻身坐起,聽一聽,看一看,給火光和喧囂聲嚇壞了,就一頭衝出小屋,跑到屋外看個明白。只見廣場上一片恐怖景象,那晃動的人影,那混亂的搏鬥,那在黑暗中隱約可見,猶如一大群青蛙那樣騰挪跳躍的醜惡人群,那烏合之眾的哇哇喊叫聲,那在黑暗中飛奔穿插的宛若夜間霧靄瀰漫的鬼火似的許多通紅的火把,所有這一切情景頓時使她覺得眼前是巫魔會的鬼魂正在跟教堂的石頭妖怪進行一場神秘的戰鬥。從兒時起,她滿腦子就充滿了吉卜賽部落的迷信思想,因此首先想到的是撞見了夜間才出沒的怪物正在興風作浪。於是,不由嚇得魂不附體,連忙奔回小屋,躲在她那張破床上,縮成一團,尋求不像這樣駭人的一個惡夢。
然而,漸漸地,最初因恐懼而產生的疑團逐漸消失了;她聽到嘈雜聲不斷增大,又辨認出其它一些跡象,逐漸明白圍攻她的不是鬼,而是人。於是她的恐懼雖沒有增加,卻已經轉化了。她想可能是民眾叛亂,要把她從避難的地方搶走。但轉念一想,如此一來,她始終對未來憧憬的生活。希望。弗比斯,可能再次化為烏有,想到自己是那樣軟弱無力,無依無靠,走投無路,被人遺棄,孑然一身,這種種想法和其他千百種憂慮,使她身心交瘁。她跪倒下去,頭伏在床上,雙手合掌抱著腦袋,惶恐不安,渾身顫抖。雖說她是埃及姑娘,異教徒,偶像崇拜者,此時也哭泣著祈求基督教的仁慈上帝的恩典,並向庇護她的聖母祈禱。這是因為,一個人即使毫無宗教信仰,但一生中也會有某些時刻,總要歸向他身邊的廟堂所信奉的宗教的。
她就這樣在地上匍伏了許久許久,哆哆嗦嗦,其實顫慄多於祈禱,隨著狂怒群眾的喘息越來越逼近,她心灰意冷,對群眾的這種狂怒百思不得其解,他們暗中在策劃什麼,他們在幹什麼,他們想要幹什麼,這一切她全然不知,卻預感到這一切將導致十分可怕的結局。
正在這樣忐忑不安的時候,忽聽到跟前有腳步聲。便轉頭一看,只見有兩個男人,其中一個提著一盞燈,剛走進她的小屋。她不由發出一聲微弱的驚叫。
"別怕,是我呀。"一個她似曾相識的聲音說。
"誰?您是誰?"她問。
"皮埃爾。格蘭古瓦。"
聽到這個名字,她放下心來,抬頭一看,果真是詩人。可是,他旁邊有一個從頭到腳被黑袍遮住的人影,沉默不語,她頓感心驚。
"啊!"格蘭古瓦以責怪的口氣接著說,"佳麗倒先認出我來了!"
小山羊確實沒有等到格蘭古瓦自報姓名就認出他來了。他一進門,小山羊就一下子蹦了過去,溫柔地在他的膝上擦來擦去,挨著他的身子蹭來蹭去,把他沾滿了白毛,因為它正在換毛哩。格蘭古瓦也親熱地撫摸著它。
"跟您在一起的是誰?"埃及姑娘低聲的問道。
"放心好了。"格蘭古瓦應道。"是我的一個朋友。"
這時,哲學家把燈放在地下,在石板地上蹲下來,抱住佳麗,熱情地喊的道:"啊!一隻溫柔的山羊,值得稱讚的大概是它的潔淨,而不是它的個子高大,而且像個語法學家,聰明,敏銳,有學問。來,佳麗沒有忘記你那些巧妙的戲法吧?雅克。夏爾莫呂大人怎麼來著?……"
黑衣人沒等他說完,走過去,狠狠推了他一下肩膀。格蘭古瓦站起來,說道:"真的,我倒忘了時間緊迫……。不過,尊敬的老師,這不成為一個理由可以這樣粗暴對待人呀……。我親愛的小美人,您有生命危險,佳麗也是一樣。有人要把您重新抓去吊死。我們是您的朋友,救您來的。快跟我們走。"
"當真?"她不知所措,大聲喊道。
"是的,千真萬確,快跟我們走!"
"原來是這樣。"她結結巴巴說道,"可您的這位朋友為啥不說話呢?"
"啊!這是因為他父母生性古怪,養成了他沉默寡言的脾氣。"
她對這樣的解釋也只得將就了。格蘭古瓦挽起她的手,他的那個同伴撿起燈籠,走在前面。姑娘由於恐懼,暈頭轉向,任憑他們隨便帶著走。山羊跟在後面,蹦蹦跳跳,它重新又見到格蘭古瓦,真是歡天喜地,隨時把犄角伸到他兩腿中間,使得格蘭古瓦走起路來踉踉蹌蹌。這位哲學家每當差點摔跤,便說,"生活就是這樣子的,絆我們栽觔斗的常常是我們最要好的朋友!"
他們迅速走下鐘樓的樓梯,穿過教堂。教堂裡一片漆黑,空無一人,迴蕩著喧囂聲,形成一種可怕的對照。他們從紅門走進隱修院的庭院。隱修院也不見人影,議事司鐸們早就全躲到主教府一齊做禱告去了;庭院裡空蕩蕩的,只有幾個嚇得魂飛魄散的僕役縮成一團,躲在黑暗的角落裡。格蘭古瓦他們向庭院通往"灘地"的小門走去。黑衣人用他隨身帶的鑰匙開了門。讀者知道,"灘地"是一條狹長的河灘,向著老城的這一邊有牆圍著,它歸聖母院教務會所有,形成聖母院後面老城島的東端。他們發現這塊圍起來的灘地一片荒涼。在這個地方,那震天價響的喧囂聲已減弱了,流浪漢進攻的怒吼聲也比較模糊,不那麼刺耳了。順流的清風把灘地尖岬上那顆孤樹的枝葉吹得簌簌作響。然而,他們的處境還是岌岌可危。主教府和教堂近在咫尺。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主教府內亂成一團。裡面的燈光如流星般從一個窗戶移到另一個窗戶,時時在主教府黑沉沉的龐大陰影上形成一道道光痕,就好像剛燒完的紙,留下一堆焦黑的灰燼,其中仍有火星閃爍,形成無數道閃動的奇異光流。旁邊,聖母院兩座高大的鐘樓,就這樣從背後望去,連同鐘樓基於其上的主教堂那長方形的中堂,襯托著前庭廣場上衝天的火光,其黑黝黝的輪廓,顯得格外分明,彷彿是希臘神話中獨眼巨人的火爐裡兩個巨大的柴火架。
放眼四望,巴黎看起來在明暗混合中搖曳不定。倫勃朗的畫中就常常有這樣的背景。
那個持燈者徑直向灘地尖岬走去。那兒,緊靠水邊有一排釘著板條的木樁,被蟲蛀得殘缺不全,一棵矮葡萄的幾根瘦不溜秋的藤蔓在上面攀掛著,看上去就好像張開五指的手掌。後面,就在這排木柵的陰影裡藏著一隻小船。那人做了個手勢,叫格蘭古瓦及其女伴上船。小山羊跟著他倆後面也上了船。那人最後才上船。隨即割斷纜繩,用篙桿一撐,船就離開了岸邊;然後抓起雙槳,坐在船頭,拚命向河中間划去。塞納河在這地方水流湍急,他費了好大的勁才離開這老城島的尖岬。
格蘭古瓦上了船,首先是小心翼翼地把山羊抱在膝上,坐在了後邊,而姑娘呢,由於那個陌生人使她產生了一種難以言表的不安心情,也過來坐下,依偎在詩人的旁邊。
我們的哲學家感到船在搖晃,於是高興得拍著手,吻了一下佳麗的額頭,說道:"哎呀!我們四個總算得救了。"緊接著,又擺出思想家一付莫測高深的神態說:"偉大事業的圓滿結局,有時取決於時運,有時剛取決於計謀。"
船緩緩向右岸蕩去。姑娘心裡怕得要命,一直悄悄觀察著那陌生人。他早已把啞燈的光線細心地遮蓋起來。黑暗中只能隱隱約約看見他坐在船頭上的身影,好像一個幽靈。他的風帽一直耷拉著,臉上好像戴了面具似的:每劃一槳,雙臂半張,甩動著黑袍的寬大袖子,就像蝙蝠的兩隻翅膀。再說,他還沒有說過一句話呢,還沒有喘息過一聲。船上只有來來回回划槳的聲響,混和著船行進時激起的千重浪的沙沙聲。
"拿我的靈魂起誓!"格蘭古瓦忽然喊叫起來,"我們就像貓頭鷹一樣輕鬆愉快!可是我們卻默不作聲,活似畢達哥拉斯的信徒那樣緘默,或者像魚類那般沉寂!帕斯克—上帝啊!朋友們,我倒真想有誰跟我說說話兒……。人說話的聲音,在人的耳朵聽起來,是聽一種音樂。這話不是我講的,而是亞歷山大城的狄迪姆說的,真可謂是名言呀!……誠然,亞歷山大的狄迪姆不是一個平庸的哲學家……。說句話吧,漂亮的小姑娘!您和我說句話兒,我求求您……。對啦,您過去常常喜歡噘著小嘴,又可笑又奇特;您現在還常常這樣嗎?我的心肝寶貝,大理院對所有庇護所都擁有任何的司法權,您躲在聖母院的小屋裡太冒險,您知道嗎?唉!這不同於小蜂鳥在鱷魚嘴裡築窩呀!……老師,月亮又出來了……。但願我們不會被其他人看見!……我們救小姐是做了一件值得稱讚的好事,但是,我們要是被逮住,人家就會以國王的名義吊死我們。唉!人類的行為都可以作兩面觀:人們譴責我的地方,正是讚美你之處。誰讚美凱撒誰就責備卡蒂利納。對不對,老師?您對這哲理的看法怎樣?我掌握哲學,是出自本能,宛若蜜蜂會幾何學……。算了!誰也不理睬我。瞧你們兩個心情是多麼糟糕!只好我獨自一個人說了。這在悲劇中叫做'獨白』……。帕斯克—上帝!我告訴你倆,我剛看見到了路易十一,這句口頭禪是從他那裡學來的……。真是帕斯克—上帝!他們在老城還在一直咆哮不已。這個國王卑鄙,狠毒,老朽。全身上下嚴嚴實實裹著裘皮。但是一直拖欠我寫的祝婚詩的酬金,今晚差一點沒下令把我絞死,要是絞死了,我也就討不了債啦。他對賢良之士真是個吝嗇鬼,一毛不拔,真該好好讀一讀科隆的薩爾維安《斥吝嗇》那四卷書。千真萬確!就他對待文人而言,他是個心胸狹窄的國王,暴行纍纍,極為野蠻。他好比是一塊海綿,吸盡老百姓的錢財。他的聚斂有如脾臟,身體其他各部分越消瘦,它就越膨脹。因此,時世艱難,怨聲載道,也就變成了對君主的怨言。在這個所謂溫和篤誠的君王統治下,絞刑架上吊滿了絞死的人,斬刑砧上濺滿了腐臭的血,監牢裡關滿了囚犯,好像撐得太滿的肚皮都快炸裂了。就是這個國君,一手奪錢,一手要命。加貝爾夫人和吉貝大人的起訴人就是他。大人物被剝奪了榮華富貴,小人物不斷遭受壓榨欺凌。這是一個貪得無厭的君主,我不喜歡這樣的君主。您呢,尊師?"
黑衣人聽任愛嚼舌頭的詩人東拉西扯,嘮叨個沒完沒了。風緊浪急,他仍然奮力與湍流拚搏。在急流的衝擊下,小船掉轉了方向:船頭朝向老城,船尾朝向我們今天稱為聖路易島的聖母院島。
"對啦,老師!"格蘭古瓦驀然又說,"剛才,我們從那些狂怒的流浪漢中間穿過,來到堂前廣場時,您那個聾子在列王柱廊的欄杆上把個小鬼的腦袋砸得稀巴爛,法師大人是不是注意到那可憐的小傢伙呢?我視力不太好,看不清他是誰。您知道會是哪個人嗎?"
陌生人不答腔,可他突然停止了划槳,兩隻胳膊像折斷似地低垂了下來,腦袋耷拉到胸前,愛斯梅拉達聽到他一陣陣的嘆息聲。她不禁得打了個寒噤:這種嘆息聲她曾經聽到過。
小船沒有人駕駛,一時隨波漂蕩。不過黑衣人終於振作起來,又抓緊雙槳,又重新溯流而上。小船繞過聖母院島的尖岬,而草料港的碼頭駛去。
"啊!"格蘭古瓦說道,"看呀,那邊就是巴爾博府邸……。喂,老師,看那片黑壓壓的屋頂,屋角千奇百怪,那兒上空,雲堆低垂,雲朵稀稀拉拉,污穢不堪,月亮在雲裡就像被壓破的雞蛋,蛋黃溢流……。那可是一座美麗的府宅。有座小禮拜堂,拱形小屋頂,精雕細刻,裝飾富麗。頂上有個鐘樓,玲瓏剔透。還有一個花園,真叫人賞心悅目,裡面還有一個池塘。一座鳥棚,一道回聲廊,一座迷宮,一個木槌球場,一處猛獸房,許多花草茂密的小路,叫愛神維納斯都感到心曠神怡。還有一棵流氓樹,因為某位著名的公主和一位多情而才氣橫溢的法蘭西大司馬曾在這裡尋歡作樂,所以被之稱為色徒……。我們這些可憐的哲學家,我們比起一個大司馬來,簡直就像捲心菜和楊花羅卜比之於盧浮宮御園。但是,說到底,這又算什麼呢?人生,對於顯赫人物和我們這種人,都一樣是魚目混珠,善惡摻雜。痛苦總是同歡樂相隨,揚揚格總與抑抑格相伴……。老師,巴爾博府邸的故事,有必要講給您聽。結局是悲慘的。那是在1319年,法國最長的國王菲利浦五世的統治時期。這個故事的寓意是,肉體的慾望是惡毒的。有害的。鄰居的老婆,不管其姿色是多麼誘人,逗得我們心頭上奇癢難忍,也不應老盯著她看。私通是十分放蕩的念頭,通姦是對別人淫慾的好奇……。呃喲!那邊喧鬧聲更加響了!"
聖母院四周的喧嘩聲確實更厲害了。他們傾聽著。勝利的歡呼聲可以聽得相當清楚。突然,教堂上上下下。柱廊上。鐘樓上。扶壁拱架下,許多火把齊明,把武士的頭盔照得閃閃發光。這些火把似乎正在四處搜尋什麼。不一會兒,遠去的這些喧嘩聲清楚地傳到這幾個逃亡者的耳邊,只聽見叫道:"抓女巫!抓埃及女人!處死埃及女人!"
那不幸的姑娘一下子垂下頭來,用手掩住臉,而那個陌生人拚命劃起槳來,朝岸邊划去。這時,我們的哲學家正在暗暗思量緊緊抱住小山羊,悄悄從吉卜賽女郎身邊挪開了,她卻益發緊偎著他,好像這是她僅有絕無的庇護所了。
很顯然,格蘭古瓦正處在進退維艱的極度困惑之中。他正在想,根據現行法律,小山羊再被逮住,就得被絞死,那可真是莫大的遺憾呀,可憐的佳麗!可他又思忖,兩個囚犯都這樣依附著他,這未免太多了:最後,還有,他那個同伴巴不得照看埃及姑娘吶。他左思右想,正進行激烈的思想鬥爭,就像《伊利亞特》中的朱庇特一樣,在埃及姑娘和小山羊之間權衡得失利弊。他含著淚花,瞅瞅這個,瞧瞧那個,吶吶道:"一齊救你們兩個出去,我可沒有那個能耐!"
小船晃動了一下,他們知道船終於靠岸了。老城那邊,始終喧囂不止,令人毛骨悚然。陌生人站起身,朝埃及姑娘走了過來,伸手要挽住她的胳膊,扶她下船。她一把推開了他,緊緊攥住格蘭古瓦的袖子,而格蘭古瓦一心照料著小山羊,幾乎一下子就把她推開去。於是,她獨自跳下船去,心慌意亂,連自己要做什麼,要到何處去,全都茫然。她就這樣稀里糊塗,木然地站了一會兒,望著流水出神。等她稍稍清醒過來,發現只剩下自己一個人和陌生人一起待在碼頭上。看來格蘭古瓦趁下船之機,已牽著山羊溜走,躲到水上穀倉街的那片密密麻麻的房屋中去了。
可憐的埃及姑娘一看只有自己跟這個男人呆在一起,不由得渾身直打哆嗦。她竭力想要說話。要叫喊。要呼喚格蘭古瓦,舌頭卻在嘴裡動彈不了,連一丁點兒聲音也發不出來了。忽然間,她發覺陌生人的一隻手擱在她的手上。這隻手冰冷而有力。她頓時上下牙齒咯咯直打冷戰,臉忽無血色,比灑在她身上的月光還慘白。那個男人一語不發,緊拽住她的手,邁開大步向河灘廣場走去。這時,她迷迷糊糊感到命運是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她再也無力抵抗了,任憑他拖著,他邁步走,她拔腿跑。這裡,碼頭的地勢是沿坡而上,可她卻好像覺得是沿著斜坡往下滑去。
她向四下里張望,卻不見一個行人。河岸一片荒涼,聽不到一點兒聲響,感覺沒有人走動,只有塞納河一水之隔的老城那邊喊聲震天,火光通紅,在那陣陣高喊聲中,可以聽得見要處死她而嚷叫她的名字。此外,巴黎城在她四圍四處擴散開去,只見黑影幢幢。
但是,陌生人依然緘默不語,照樣急步前進,一直拖著她往前躦。她眼下行走的地方,在她記憶中想不起曾經到過。在經過一扇亮著燈光的窗戶前,她奮力掙扎,猛然地挺直身軀,使勁高喊:"救命呀!"
窗子裡面住著的那個居民聽到叫喊聲,打開了窗戶,穿著襯衣,提著燈,出現在窗前,愣頭愣腦地看了一下河岸,嘀咕了幾句她聽不明白的話兒,隨即又把窗板關上了。最後一線希望也熄滅了。
黑衣人一聲不作,緊緊抓住她,越走越快起來。她不再抵抗了,緊跟著他,精疲力盡。
她時不時集中一點力氣,問道:"您是誰?您是誰?"石板路上高低不平,跑得她氣喘吁吁,她說話的聲音斷斷續續。對她的問話,陌生人毫不回答。
就這樣子,他們沿著河岸走,來到了一個相當大的廣場。月色漸明。這是河灘。只見廣場中央聳立著一個黑黝黝像十字架的東西,那是絞刑架。她認出了這一切,明白自己身在何處了。
那男子停住了腳步,轉身向她,掀起他頭上的風帽。她一看,早就嚇得魂飛魄散,張口結舌,說,"呃!我早已經料到又是他!"
正是教士。他看上一點也不像個活人,而是他的幽魂。這是月光映照的原因,因為在月光下,我們看任何事物,都好像見到其幽靈似的。
"聽我說,"他開口道。這種陰鬱的聲音,她已好久沒有聽到了,不由得渾身顫慄起來。他繼續往下說,語氣急促,斷斷續續,氣喘吁吁,這說明他內心驚惶不安,顫震動盪:"聽我說,我們就在這裡了。我有話要對你說。這是河灘廣場。這裡是個終點。命運把我倆彼此交付給了對方。我即將決定你的生死;你即將決定我的靈魂。你瞧,這兒是一個廣場,現在是個黑夜,越過斯時斯地,便什麼也看不見了。因此你要好好地聽我講。我要對你說的……首先,別向我提起你的弗比斯。(他說這話時,就像一個片刻也不能安靜的人那樣,來回走動,並拖著她跟他走。)千萬不要跟我談他。聽見了嗎?你要是說到這個名字,我不知道會做出什麼事來,但肯定是非常可怕的。"
說完,他像個恢復其重心的物體,又靜止不動了。儘管這樣,她的話語依然透露出其煩躁不安。他的聲音也就越來越低了。
"別這樣轉過臉去。聽我說,這是一件事關生死的事情。首先,事情的來龍去脈是這樣的……這一切都不是開玩笑的,我向你發誓……。我說了什麼來的?提醒我一下!啊!……大理院做出了判決,把你送上斷頭台。我剛剛把你從他們手中救了出來。可是他們正在追捕你,你瞧!"
他伸出手臂指向老城。的確,搜捕看上去還在繼續,喊叫聲越來越近了。在河灘廣場的對面,刑事長官府邸的塔樓那邊,燈火通明,人聲嘈雜,可看見許多士兵舉著火把,在河對岸跑來跑去,叫聲不斷:"埃及女人!埃及女人在哪裡?絞死!絞死!"
"你看清了吧,他們正在追捕你,我並沒有騙你。我呀,我愛你。最好別說話,別開口,如果你只是想對我說你恨我,我已經橫下一條心來,絕不再聽了……。我把你剛救了出來……。先讓我把話說完……我是完全可以搭救你,現在就看你願意不願意。只要你願意,我就能夠做到的。"
說到這裡,他突然頓住。繼續又說:"不,要說的不是這回事。"
話音剛一落,他拔腿就跑,也攥著她跑-因為他始終沒有鬆開她的手臂-徑直向絞刑架跑去。他指著絞刑架,不客氣地對她說:"你在我和它之間抉擇吧。"
她掙紮著擺脫出他的手中,一下子撲倒在絞刑架下,擁抱著那根陰森可怖的支柱。然後,把秀麗的臉蛋轉過半邊來,看了教士一眼,宛如跪在十字架腳下的聖母。教士依然一動也不動,手指頭一直指著絞刑架,自始至終保持著這一姿勢,儼如一尊雕像。
埃及少女終於對他說道:"它令我厭惡的程度,還遠遠不如你呢。"
聽到這話,教士只好慢慢放開她的胳膊,垂頭喪氣,盯著地面上的石板,說道:"如果這些石頭會說話,肯定會說這兒有個多麼不幸的人呀!"
他繼續往下說。少女跪在絞刑架前,長發低垂,遮沒全身,任憑他去說,不加理會。這時候,他的語調哀怨而溫柔,同他面容的粗暴和高傲,恰好形成痛苦的鮮明對照。
"我,我愛您。啊!這可是千真萬確的呀!這燃燒著我心靈的烈火,但一丁點兒也沒有表露出來!咳!姑娘,日以繼夜,是的,日日夜夜,這火在我心中熊熊燃燒,難道一丁點兒也不值得你垂憐嗎?這是朝朝暮暮,日夜眷戀的愛情,我可以肯定告訴您,這是一種酷刑的折磨!……噢!可憐的孩子!我的痛苦太大啦!……我得說,這是值得同情的事。您看,我跟您講話,柔聲細氣,真希望您不要再這樣討厭我……。說到底,一個男人鍾愛一個女人,這並非他的過錯!……啊!我的上帝呀!怎麼!您竟永遠不能原諒我嗎?您一直對我懷恨在心!這可就完蛋了!正由於這樣,我才變壞了。您看!連我自己都厭惡自己!……您甚至連看都不看我一眼!我站在這兒跟您說話,站在死亡線上心驚膽顫!而您大概另有所思!……特別不要和我談起那個軍官!……什麼!我真想撲倒在您膝下,什麼!我真想吻一吻……不是吻一吻您的腳,那樣做您是決不會同意的,而只是吻一吻您腳下的泥土!什麼!我真想像個小孩那樣痛哭一場,我要從胸膛裡掏出的不是言詞,而是我的心肝,我的腑臟,好向您表明:我愛您。但是,這一切都無濟於事,這一切!……您靈魂中只有深情和寬恕,別無其他;您充滿柔情蜜意,整個人兒善良,仁慈。嫵媚。溫馨。咳!可您只對我一個人狠毒!啊!何等的晦氣啊!"
說到這裡,他用手掩住臉。少女聽到他在哭泣。這可是破天荒頭一遭。這樣如雕塑般站立著,哭得全身抖動,真比跪下來哀求還更可憐,還更情切。他就這樣抽泣了好一陣子。
"罷了!"他頭一陣眼淚流過之後,繼續說道,"我已經無話可說了,原本倒是想了許多要對您說的話兒。現在我渾身顫抖,顫慄不已,在關鍵的時刻撐不住了,覺得我們被某種至高無上的東西緊緊裹住,因此我說起話來結結巴巴了。啊!如果您不可憐可憐我,也不可憐可憐你自己,我馬上就會倒在地上喪命。我們切勿把對方都置於死地。若是您知道我多麼愛您,那該有多好!我的心是如何的一顆心啊!咳!我不顧一切,背叛任何德行!我不顧一切,自暴自棄!身為飽學之士,但卻拿科學開玩笑;身為貴族,卻給自己的姓氏抹黑;身為教士,卻把彌撒書當做淫蕩的枕頭;我所做的一切,是在給我的上帝臉上吐唾沫!但這一切全是為了你,你這迷惑人的巫女!這一切也是為了使自己更配得上進入你的地獄!但你並不要我這下地獄的罪人!啊!讓我把一切都傾吐出來!還有很多,還有更駭人聽聞的,呵!更加駭人聽聞!……"
他說到最後幾句時,模樣兒看起來已經完全精神錯亂了。停頓了片刻,又自言自語似地繼續往下說,不過聲音卻很大了:"加恩,你把你弟弟怎麼了?"
又是一陣沉默,隨後又說道:"天主啊!我是怎麼對待他來的呀?我收留他,我哺育他,我喂養他,疼愛他,崇拜他,可我卻把他殺害了。是的,天主啊,剛才就當著我的面,在您屋子的石頭上,他的腦袋被砸爛了,而這一切都是由於我,由於她的緣故,由於這個女人……"
他眼神驚恐不安。嗓音越來越微弱,機械地翻來覆去說了好幾遍,每遍的間隔相當長,就彷彿一口大鐘的餘音似的延綿不絕:"……由於她……由於她……"爾後,他的舌頭再也發不出清晰的聲響,卻只見他的嘴唇一直翕動不已。忽然,他兩腿一軟,像什麼東西一下子垮下來似的,一頭栽倒在地,腦袋埋在雙膝之間,一動也不動了。
少女把腳從他身下抽了出來,這樣微微一動,他醒過來。他舉手慢慢撫摸了一下凹陷的雙頰,驚訝地望了好一會兒他那沾濕的手指,呢喃地說:"怎麼了!我哭了!"
話音剛一落,他猝然轉身對著埃及少女,臉上焦慮的神色難以言表,只聽他說:
"唉!您就這般冷冰冰地看著我哭泣!孩子啊!這滴滴眼淚是熔漿,你可知道!對待你所恨的人,死活都不能打動你的心,難道這居然是真的?你情願眼睜睜看著我死,而且還在一旁歡笑。啊!可是我呀,我不願看著你死!說句話,只要說句寬恕的話兒!用不著說你愛我,只要說聲情願就行了,那樣我就可以救你了。否則……呵!時間在飛快地流失,我以一切最神聖的東西懇求你,你不要磨蹭,等我重新變成頑石,就與這同樣需要你的絞刑架一樣!好好想一想,我手裡掌握著我倆的命運:考慮一下,我精神失常了,這太可怕了,我可以放棄所有的一切,我們腳下就是萬丈深淵,不幸的人兒,我將跟著你墮下這深淵去,永無終期!請你說句好話吧!一句!只要一句!"
她剛張開口要答腔。他趕忙跪倒在她面前,畢恭畢敬地聆聽她的話語,說不定從她口中說出來的是一句情意纏綿的話語。但她只說:"您是個殺人犯。"
教士瘋也似地把她緊緊抱住,縱聲大笑起來,那笑聲令人毛髮悚然。他說道:"那又怎麼樣,是的!殺人犯!我一定得到你不可。那你將得到我做你的主人,如果你不要我做你的奴隸。我一定要把你弄到手。我有個巢穴,我要把你拖到那裡去。你將跟我走,也只能乖乖跟我走不可,要不,我就把你交出去。美人兒,你只有兩條路可選擇:要麼屬於我!要麼死!屬於這教士!屬於這叛教者!屬於這殺人犯!從今天晚上起,你就屬於我,聽見了嗎?來!盡情歡樂吧!來!吻我吧,你這瘋女人!要麼進墳墓,要麼就進我的床幃!"
因為淫穢的念頭,因為狂怒,他眼睛裡閃閃發光。色狼的嘴唇印紅了少女的嫩頸。她在他的懷抱中拚命掙紮著,他滿口白沫,已吻遍她的全身。
"不許咬我,你這魔鬼!"她嚷叫起來,"唔!你這可憎的臭僧侶!放開我!我要揪下你醜惡的白頭髮,大把大把地扔到你臉上!"
他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隨後鬆開了她,神情憂鬱地望著她。她覺得自己勝利了,接著說道:"我告訴你,我屬於我的弗比斯,我愛的是弗比斯,弗比斯才漂亮呢!然而你,神甫,你老啦!你是醜八怪!快滾開!"
他吼叫一聲,好像一個不幸的人被燒紅的鐵烙印了一下。他咬牙切齒說道:"你死定了!"她看到他可怕的目光,想要逃走。他卻一把抓住她,拚命搖晃她,將她推倒,攥住她秀美的雙手,把她在地上拖著,急步朝羅朗塔的拐角跑去。
一到那裡,他轉過身,問她:"最後一次問你,你願不願服從我?"
她使勁應道:"決不!"
然後,他大聲叫道:"古杜爾!古杜爾!埃及女人在這兒!你報仇吧!"
姑娘感到手肘突然被人抓住,一看,是一隻從牆上窗洞口伸出的瘦骨嶙峋的胳膊,如同一隻鐵手把她緊緊抓住。
"抓牢!"教士道,"她就是逃跑的埃及女人,別鬆開她。我去找捕快,你就要看見她被絞死啦。"
作為回答這些帶血腥味話語的,是從牆那邊傳出來一陣發自咽喉的朗笑聲:"哈!哈!哈!"埃及姑娘看到教士朝聖母院橋的方向跑去,那邊傳來馬蹄的嘈雜聲。
少女認出了凶狠的隱修女,嚇得直喘氣,竭力掙扎,扭動身子,痛苦和絕望地蹦了幾蹦,可是,隱修女用一種前所未聞的力量死死抓住她,瘦削。骯髒的手指深深掐進她的肉裡,並在周圍合攏起來,好像這隻手是被鉚接在她的胳膊上。這甚至不單單是一條鐵鏈,不單單是一個枷鎖,不單單是一道鐵環,而是從牆上伸出來的一隻有生命。有智慧的大鉗。
姑娘精疲力盡,癱靠在牆上,這時,死亡的恐懼攫住了她。她想到青春,想到人生的美好,天空的景色。大自然的千姿百態,想到愛情。弗比斯。以及消逝的和即將臨近的一切,想到告發她的教士,就要到來的劊子手。聳立在那裡的絞刑架。此時,她覺得恐懼感逐漸升高,一直伸到了頭髮根。她聽到了隱修女悲慘的笑聲,低聲對她說道:"你就要被絞死啦!"
她有氣無力地轉向窗洞口,透過鐵柵,看到麻衣女惡狠狠的面孔,說道:"我對你怎麼了?"她差不多像死了一般。
隱修女沒有回答,只是用一種憤怒。歌唱和嘲弄的腔調嘟噥起來:"埃及娘兒!埃及娘兒!埃及娘兒!"
不幸的愛斯梅拉達又耷拉下腦袋,披頭散髮,知道自己同其打交道的並非一個人。
忽然,隱修女大嚷起來,好像過了老半天埃及少女的問話才傳到了她的大腦裡:"你對我怎麼了?你說!……啊!你對我怎麼了,你這埃及婆娘!那好!聽著……。我曾有過一個孩子,我!你明白嗎?我曾有過一個孩子!一個孩子,老實跟你說!……一個漂亮的小女孩!……我的寶貝阿妮絲,"她魂不附體,在黑暗中吻著什麼東西,接著說:"那好!你可知道,埃及娘兒?有人奪走了我的孩子,偷走了我的孩子,吃掉了我的孩子。這些都是你幹的。"
姑娘如同那隻小羊羔一樣應道:"哎呀!可能我也許還沒出生呢!"
"啐!不對!"隱修女又說道,"你准出生了。你是其中的一個。她如果要是活著,也該你這麼大了!就是這樣!……我在這裡已十五個年頭了,我受了十五年的苦,祈禱了十五年,十五年以來不斷把頭往牆上撞……。我告訴你,是那些埃及婆娘把她偷走的,你聽明白了嗎?是她們用利齒把她吃掉的……。你有沒有心肝嗎?你可以想像一下,一個吃奶時的孩子,一個玩耍時的孩子,一個睡覺時的孩子,那是什麼模樣兒!何等天真爛漫呵!唉!正是這樣一個孩子,他們把她奪走了,殺害了。慈悲的上帝全清楚!現在,輪到我了,該我來吃埃及女人的肉了。啊!如果不是鐵柵擋住,我要狠狠地咬你幾口。我頭太大了,伸不過去!可憐的小寶貝!是在她睡著的時候!話講回來,即使她們搶走時把她弄醒了,她哭叫也是沒有用的,我那時並不在家!啊!埃及婆娘們,你們吃掉了我的孩子!現在就來看看你們的孩子的下場吧。"
於是,她哈哈大笑起來,或者說是咬牙切齒,在這張憤怒的臉上,兩者一模一樣。天剛開始破曉,灰白色曙光隱隱約約照著這一場面。絞刑架在廣場上越發清晰了。另一邊,向聖母院橋那個方向,可憐的女囚好像聽到騎兵的馬蹄聲越來越逼近了。
"太太!"她頭髮蓬亂,魂不附體,恐懼若狂,跪下雙膝,合掌叫道,"太太,求你可憐可憐吧。他們來了。我沒有做過任何對不起您的事。難道您願意看見我慘死在您眼皮底下嗎?您心腸好,我深信不移。這太可怕了。放我逃走吧。鬆開我!行行好!我不願意這樣死去!"
"還給我的孩子!"隱修女說。
"行行好!行行好!"
"還給我的孩子!"
"鬆開我,看在上帝的面上!"
"還給我的孩子!"
再一次,少女精疲力盡,全身骨頭像散了架,一下子癱倒了,目光已模糊,就像一個垂死的人那樣。她結結巴巴地說:"哦!您在找您的孩子。我,我在找我的父母。"
"還我的小阿妮絲!"古杜爾繼續說道。"你不知道她在哪兒?那你就去死吧!……我來告訴你,我當過妓女,有過一個孩子,人家把我的孩子搶走了……。那是埃及女人幹的。你現在可清楚了,你得去死。當你的埃及母親來要你回去時,我就告訴她:'你這個母親,就看那個絞刑架吧。』……要不你就還我的孩子……。你是知道我的小女兒在哪兒?瞧,我指給你看。這是她的小鞋,她唯一留下來的東西。你知道同樣的一隻在哪兒,要是你知道,就請告訴我,哪怕是在世界的另一頭,我也會膝行去找她的。"
她這樣說著,用伸在窗洞外面的另隻手臂指著小繡鞋給埃及姑娘看。此時,天色已明,可以看清楚鞋的形狀和顏色。
"把小鞋給我看看。"埃及姑娘戰抖著說,"上帝啊!上帝啊!"同時,她用空著的一隻手,連忙打開戴在脖子上那隻裝飾著綠玻璃片的小袋子。
"去!去。"古杜爾吶吶著。"掏你什麼魔鬼的護身符!"突然,她打住了話頭,渾身顫抖,用一種發自肺腑的聲音,大叫一聲:"我的女兒!"
原來埃及姑娘剛從小袋裡掏出一隻一模一樣的小鞋。這小鞋上縫著一張羊皮紙,上面書寫著讖語:
當同樣的一隻小鞋重新找到
母親就會伸出雙臂將你擁抱
在疾如閃電的一剎間,隱修女已將兩隻鞋作了對比,讀了羊皮紙上的文字,立即歡天喜地,把容光煥發的臉孔貼在窗洞口鐵柵上,放聲叫道:"我的孩兒呀!我的孩兒呀!"
"媽媽!"埃及姑娘回答道。
此情此景,這裡我們就不打算再多加描述了。
牆和鐵柵橫在她們二人之間。"啊!這牆!"隱修女叫道!"啊!看得見卻不能擁抱她!你的手!你的手呢!"
少女把伸進窗洞裡面去,隱修女撲向這隻手,將嘴唇貼在上面,沉浸於這親吻中,就這樣呆著不動,不再有別的生命跡象,唯有哭泣使她的背部不時起伏。然而,她在陰暗中靜靜地淚如泉湧,宛如滂沱的大雨下個不停。可憐的母親,十五年來心中的辛酸苦楚,全化作了淚水一滴滴滲透,匯成又黑又深的舊井,這時洶湧澎湃,全傾瀉在這只可愛的手上。
忽然,她直起身來,把披在額頭上的花白頭髮往兩邊撩開,一聲不吭,比母獅子還兇猛,用雙手狠命搖撼小屋窗洞上的鐵柵。可鐵柵一絲不動。於是,轉身到屋角去,找來一塊平日化為枕頭的大石板,用盡渾身的力氣,用勁向鐵柵砸去,只見火花四濺,一根鐵條給砸斷了,又砸了一下,攔住窗洞口的那古老的十字鐵柵完全掉了下來。此時,她用手把鐵柵生鏽的殘段短截,全都一一弄斷,統統拔掉。有時候,一個女人的雙手也具有超人的力量!
不到一分鐘的工夫,通道便打通了,她攔腰抱住了女兒,把她拖到小室裡來,喃喃說道,"來!讓我把你從深淵救出!"
等她女兒進了小室,她輕輕地把她放在地上,隨後又把她抱起來,彷彿這始終是她的小阿妮絲,緊緊抱在懷裡,在狹小的小室裡走來走去,瘋顛了,陶醉了,興高采烈,又是叫,又是唱,對女兒又吻又說,忽而放聲大笑,忽而淚流滿面,所有這一切都交織在一起,而且興奮不已。
"孩兒啊!我的孩兒!"她說道,"我終於找到女兒了!就在這裡。仁慈的上帝把她還給我了。嘿,你們!你們大家都來看呀!這裡有沒有人看見我又找到了女兒呀?我的耶穌啊,她長得多俊!我仁慈的上帝呀,您讓我等了十五年,就為了還給我這樣一個美人兒。埃及女人並沒有把她吃掉!這是誰亂說的?我的小乖乖!我的小寶貝!吻我一下吧!那些好心的埃及女人!我喜歡埃及女人……。的確,就是你。怪不得你每次打從這裡經過,我的心就怦怦直跳。但是我把這錯當成仇恨!寬恕我,親愛的阿妮絲,寬恕我吧!你覺得我很凶狠惡毒,是不是?我是愛你的……。你脖子上的小黑痣還在嗎?讓我看一看。是的,還在。啊!你真漂亮!是我給了你這雙大眼睛的,小姐兒。親一親我,我是多麼愛你呀!別的母親有孩子,我才不在乎哩,現在我壓根兒不把她們放在眼裡。讓她們過來看就是了。這是我的孩子,看一看她這脖子,這頭秀髮,這雙眼睛,這隻手。像她這樣秀麗的人兒,你們找來給我看看!哦!我敢說,這樣的人兒,將許許多多的人都會鍾愛她的!我哭了十五年,我的美貌姿色全都離開了我,全到她身上去了。吻一吻我吧!"
她口若懸河還給她說了許多荒唐的話兒,其語氣聲調說有多美就有多美:她弄亂可憐少女身上的衣服,把她的臉都羞紅了;用手撫摸她那絲一般的秀髮,還吻她的腳丫。膝蓋。額頭。眼睛,這一切都使她這個做母親的心醉神迷。少女任她愛撫,不時以無限的溫柔,悄悄地一而再,再而三地喊道:"媽媽!"
"你看,我的孩兒,"隱修女接著說,說完一句就吻一下,"你看,我會好好疼愛你的。我們將從這裡逃出去。我們就會很幸福的。我在我們家鄉蘭斯繼承了一點遺產。寶貝,你知道嗎?啊!不,你不知道,你那時太小了!你四個月時長得漂亮極了,要是你知道就好了!一雙小腳丫了多逗人喜歡,有人好奇,還從二三十里外的埃佩奈趕來看呢!我們就有一塊田地,一座房子。我要你睡在我床上。上帝呀上帝!這有誰會相信呢?我找到了我的女兒了!"
"噢!母親!"少女興奮不已,但終於有了力氣說話了。"埃及女人早對我說過了。我們當中有個心地善良的埃及女人,一直如同奶媽一樣照料我,去年去世了。是她把這個袋子掛在我脖子上,常對我說:'小寶貝,留神把這個精巧的東西保存好。這可是個珍寶呀!憑它,你將來有一天會……找到你的生母。這無異於把你的母親隨身帶在脖子上。』她真是未卜先知,這個埃及女人!"
麻衣女又把女兒緊緊抱在懷裡。"過來,讓我親親你!你說得多可愛。等我們回到故鄉,就把這雙小鞋拿去教堂給聖嬰穿。這一切我們都得感謝仁慈的聖母。我的上帝呀!你的聲音是多麼甜美呀!你剛才跟我說話時,就如一曲音樂那麼好聽!啊!我主上帝呀!我終於找到了我的孩子!這樣離奇的故事,難道可信嗎?人是不會無緣無故就死的,我並沒有因為高興就送了命。"
爾後,她又是大笑,又是拍手,又是喊叫:"我們就要過幸福日子啦!"
就在這時候,小屋裡迴響著兵器的撞擊聲和奔馳的馬蹄聲,這馬蹄聲似乎是從聖母院橋馳來,從河岸上越來越近了。埃及少女驚恐不安,一頭撲進麻衣女的懷抱裡。
"救救我!救救我!母親!他們來了!"
隱修女剎時臉色煞白。
"噢,天啊!你說什麼?我都忘了!那你幹了什麼呢?他們追捕你!"
"我不知道,"不幸的孩子應道,"可是我已被判處了死刑。"
"死刑!"古杜爾彷彿遭到雷打電劈,打了個趔趄。然後,目光定定地盯著女兒,緩慢地又說:"死刑!"
"是的,母親,"少女魂不守舍,應道。"他們要殺死我。他們正要抓我來了。那個絞刑架就是為我準備的!救救我!救救我吧!他們來了!救救我!"
隱修女半晌一絲不動,好像變成了一塊石頭。然後她搖了搖頭,深不以為然,並且突然縱聲大笑,又恢復了她原先那種讓人害怕的狂笑聲。只聽見她說:
"呵!呵!不!你所說的只是一場夢。啊!是的!這又怎麼會呢,我失去了她,長達十五年之久,然後找到了她,但只有短短的一分鐘!現在他們又要把她從我身邊搶走!如今她長大了,水靈靈的,跟我說話,愛我,而正在這個時候,他們卻要來把她奪走,在我這個當母親的眼皮底下!啊,不!這種事是決對不行的。仁慈的上帝是不會允許這樣做的。"
此時,馬隊好像停了下來,只聽見遠處有個人說:"從這邊走,特裡斯丹大爺!教士說的,到老鼠洞可以找到她。"馬蹄聲又響了起來。
隱修女一下子站起來,悲痛欲絕,大聲喊叫:"快逃!快逃!我的孩子!我全想起來了。你說得對。是要你的命!可怕呀!該死!快逃跑!"
她將腦袋探出窗洞口,但很快又縮了回來。
"留下!"她低聲說道,語氣簡短而又陰鬱,痙攣地抓住半死不活的埃及姑娘的手。"留下!別作聲!處處都是兵,你出不去。天已經大亮了。"
她的眼睛乾澀,如火在燃燒。她半晌沒有說話,只在小屋裡走過來走過去,不時停下來,揪下一把把花白的頭髮,又用牙齒咬斷。
突然,她說道:"他們過來了。我去跟他們說說。你躲在這個角落裡。他們不會看見你的。我就跟他們說你逃掉了,是我把你放了,真的!"
她本來一直抱著女兒,此時把她放在石屋的一個角落裡,在外面是看不見的。她讓她蹲著,小心翼翼地把她安頓好,不讓她的手腳露在陰影外面;還將她烏黑的頭髮披散開來,遮住她的白袍子,把她遮蓋得嚴嚴實實的,還在她面前擺上唯一的家具,就是罐和權當枕頭用的那塊石板,以為這兩樣東西就可以把她掩蓋住。安頓就緒後,她放心多了,這就跪下來祈禱。天才亮,老鼠洞裡還有許多地方仍然是陰影重重。
正在這時,教士那惡魔似的聲音在小室近旁喊:"這邊走,弗比斯。德。夏托佩爾隊長!"
聽到這個名字,這個聲音,蜷縮在角落裡的愛斯梅拉達不由地悸動了一下。"別動!"古杜爾說道。
話音一落,就聽見刀劍聲。人聲。馬蹄聲一片嘈雜,在小屋周圍停住了。母親一下子立起身來,跑去站在窗洞前,把它堵起來。她看到一大群全副武裝的人,有的徒步,有的騎馬,排列在河灘廣場。指揮他們的人剛一下馬,就朝河灘走了過來。"老太婆,"這個人說道,凶相畢露:"我們正在搜捕一個女巫,要把她絞死。聽說,她在你這裡。"
可憐的母親竭盡所能,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答道:"您說些什麼,我不懂。"
對方又說:"上帝腦袋呀!亂彈琴,那魂不守舍的副主教胡說些什麼?他在什麼地方?"
"大人,"一個兵卒說:"他不見了。"
"喂喂,瘋老婆子,"指揮官接著說:"別騙我,有人把一個女巫交給你看管。你把她怎麼了?"
隱修女不好全盤否認,免得引起懷疑,遂用一種真誠但又生硬的口吻應道:"要是您說的是剛才有人硬塞給我的那高挑個兒的姑娘,我可以告訴您,她咬了我,我只好放開手。就是如此,別再打擾我。"
指揮官大失所望,做了一個鬼臉。
"休想騙我,老妖怪!"他繼續說道:"我叫隱修士特裡斯丹,我是國王的老朋友。隱修士特裡斯丹,你明白嗎?"他看著周圍的河灘廣場,又添上一句。"在這裡,這可是一個擲地有聲的名字。"
"即使你是隱修士撒旦,"古杜爾又萌發了希望,答道:"我既沒有別的話跟你說,我也不怕你。"
"上帝腦袋呀!"特裡斯丹說,"你這個嚼舌頭的老太婆!啊!巫女溜跑啦!往哪兒跑?"
古杜爾漫不經心地答道:
"從綿羊街,我想是這樣的。"
特裡斯丹轉過頭,向他的人馬打了個手勢,讓他們準備重新上路。隱修女鬆了一口氣。
"大人,您得問問老巫婆,她窗洞上的鐵欄杆怎麼拆成這樣子的?"一個弓手忽然說道。
聽到這個問題,可憐的母親心裡又焦急萬分,但她並沒有失去清醒的頭腦,於是結結巴巴應道:"過去一向就是這樣子。"
"呵!直到昨天,那些鐵柵還是個漂亮的黑十字架形,十分虔誠的樣子。"那個弓手又說道。
特裡斯丹斜者了隱修女一眼。
"我看這老婆子慌了手腳了。"
不幸的女人認為,一切取決於她能否泰然自若,於是將生死置之度外,冷笑起來。做母親的都有這種力量。她道:"呸!這傢伙喝醉了。一年多以前,有輛載石頭的大車,尾部撞到了窗洞上,將鐵柵撞壞了。我還把駕車的罵得狗血噴頭呢!"
"一點不假,我當時在場。"另一個弓手插嘴道。
現實中到處總有一些無所不知的人。這個弓手所作的出乎於意料之外證詞,激起了隱修女的勇氣。對她來說,這場盤問就如踏著刀刃的吊橋越過萬丈深淵那樣艱險。
但是,她注定要經受忽而驚惶失措。忽而滿懷希望這兩種情緒不斷交換的熬煎。
"要是大車撞的,撞斷的鐵條應當是向內拐的,但這些斷鐵條卻是向外倒的。"頭一個弓手又發難了。
"嘿!嘿!"特裡斯丹對這個兵卒說,"你的鼻子倒真靈,比得上小堡的調查官……老婆子,快快回答他的話!"
"我的上帝呀!"她陷於絕境,不由得喊叫起來,聲音裡不由自主地帶著哭腔,"我向您發誓,大人,確實是大車把鐵柵撞斷的。那個人說曾親眼看見,這您是聽到的。而且,這跟你們要找的那個埃及女子又有何關係?"
"嗯!"特裡斯丹呻吟了一聲。
"見鬼!"那個受到巡檢大人誇獎而得意忘形的弓手又說:"而且鐵條的斷痕還全是新的!"
特裡斯丹點了點頭。隱修女一下子臉無血色:"您說說看,大車撞的,有多久了?"
"一個月,也許半個月……大人。我,我記不大清楚了。"
"她開頭說一年多。"那個弓手指出。
"這裡頭有蹊蹺。"巡檢大人說道。
"大人!"她叫道,身子一直貼在窗洞前,戰戰兢兢,深怕他們起疑心,把頭伸到小室裡來張望。"大人,我向您發誓,這個柵欄的確是大車撞壞的。我向您起誓以天堂眾聖天使的名義。假如不是大車,我寧願永遠下地獄,我就是大逆不道,背棄上帝!"
"你發誓倒挺起勁的呀!"特裡斯丹說道,帶著審問的目光瞧了她一眼。
可憐的女人覺得自信心越來越小了,已經到了胡言亂語的地步,驚恐地意識到了自己所說的恰恰是不該說的。
就在這節骨眼上,有個兵卒喊叫著跑過來:"大人,老巫婆撒謊。巫女並沒有從綿羊街逃走。封鎖街道的鐵鏈整夜都原封未動的拉掛著,看守的人也沒有看見任何人通過。"
特裡斯丹的面容越來越陰沉,他質問隱修女道:"你作何解釋?"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還竭盡全力頂住:"大人,我不知道,我可能搞錯了。可能她過河去了。"
"那是對岸。"巡檢大人說道,"並沒有什麼明顯的痕跡說明她情願回到老城去,老城那邊到處正在搜捕她。你扯謊,老婆子!"
"再說,河兩岸都沒船。"頭一個兵卒說。
"她可能游水過去。"隱修女寸步不讓,反駁說。
"女人也會游水嗎?"那兵卒問。
"上帝腦袋呀!老婆子!你撒謊!你騙人!"特裡斯丹火冒三丈說道:"我真恨不得把那個巫女擱一邊,先把你吊起來。只要一刻鐘的刑訊,也許不得不全都道出真情來。走!跟我們走!"
她如飢似渴,緊緊抓著這些話不放:"隨您的便,大人。干吧!干吧!刑問,我情願。那就把我帶走。快,快!馬上就走吧。"她嘴裡這麼說,可心中卻想到:"這期間,我的女兒就可以逃脫了。"
"天殺的!"巡檢大人說道,"真是好胃口,竟要嘗嘗拷問架的滋味!我真不明白這個瘋婆子想幹什麼。"
此時有個滿頭花白的巡邏隊老捕快從隊伍中站出來,對巡檢大人稟告:"大人,她確實瘋了!假如說她讓埃及女人溜走了,那不能怪怨她,因為她最討厭埃及女人。我幹巡邏這行當已經十五年了,每天晚上都聽見她對流浪女人破口大罵,罵不絕口。要是我沒有標錯,我們追捕的是帶著小山羊跳舞的那個流浪女,卻正是她最痛恨的了。"
古杜爾振作一下精神,道:"我看最恨的就是她!"
巡邏隊眾口一詞向巡檢大人作證,證實老捕快所說的話。隱修士特裡斯丹,見在隱修女口裡掏不出什麼東西來,已不再抱什麼希望,就轉過身去;隱修女心如火燎,焦急萬分,看著他慢慢向坐騎走去,只聽見他咕嚕道:"好吧,出發!繼續搜尋!不把埃及女人抓住並吊死,我絕對不睡覺!"
但是,他還猶豫了一會兒才上馬。他就如一隻獵犬,嗅到獵物就藏在身旁,不肯離開,滿臉狐疑的表情,向廣場四周東張西望。這一切古杜爾全看在眼裡,真真是生死攸關,心撲通撲通直跳。末了,特裡斯丹搖了搖頭,翻身一躍上馬。古杜爾那顆緊揪起來的心,這才像石頭落地。自從那隊人馬來了以後,她一直不敢看女兒一眼,這時才看了她一下,低聲地說道:"得救了!"
可憐的孩子一直待在角落裡,連大氣也不敢出,動也不敢動,腦海裡想著一個念頭:死神就站在她面前。古杜爾與特裡斯丹唇槍舌劍的交鋒情景,她一點兒也沒有放過,她母親焦慮萬狀的每一言行,全在她心中迴響。她聽見那根把她懸吊在萬丈深淵之上的繩子接連不斷發出斷裂聲,多少次彷彿覺得那繩子眼見就要斷了,好不容易終於得到了喘息的機會,覺得腳踏實地了。正在這當兒,她聽到有個聲音向巡檢說:
"撮鳥!巡檢大人,絞死女巫,這不是我這行伍的人的事兒!亂民已經完蛋了。我請您獨自去吧。想必您會認為我還是回到我的隊伍去為好,免得他們沒有隊長,什麼都亂了套。"
這聲音,正是弗比斯。德。夏托佩爾的聲音。埃及少女一聽,思緒翻騰,難以言表。這樣說,他就在這兒!她的心上人,她的靠山,她的保護人,她的庇護所,她的弗比斯!她一躍而起,母親還沒有來得及阻攔,她已經衝到窗洞口,大聲叫道:"弗比斯!救救我,我的弗比斯!"
弗比斯已不在那兒。他策馬才繞過刀剪街的拐角處。可是特裡斯丹卻還沒有走開。
隱修女大吼一聲,撲向女兒,一把掐住女兒的脖子,拚命把她往後拉,活像一隻護著虎仔的母虎,再也顧不了那麼多了。但,為時已晚,特裡斯丹早已經看見了。
"呵!呵!"他張口大笑,上下兩排牙齒的牙根裸露,整張臉孔活像呲牙咧嘴的惡狼,"哈哈一隻捕鼠器逮著兩隻耗子呀!"
"不出我所料。"那兵卒道。
特裡斯丹拍了他一下肩膀,說:"你真是一隻好貓!"又加上一句:"來呀!亨利埃。庫贊在哪兒?"
只見一個人應聲出列,衣著和神色都不像是行伍中的人。他只穿著一件半灰半褐的衣服,平直的頭髮,皮革的袖子,粗大的手上拿著一捆繩索。這人老與特裡斯丹形影不離,特裡斯丹總與路易十一形影不離。
"朋友,"隱修士特裡斯丹說道。"我猜想,我們搜尋的那個巫女就在這個地方。你去替我把這東西吊死,你帶梯子來了沒有?"
"柱子閣的棚子裡有一架。"這人應道。繼續指著石柱絞刑架問道:"我們就在那刑台辦事嗎?"
"是的。"
"嘿嘿!"那人接著說,並放聲大笑,笑聲比巡檢的還要凶蠻不知多少倍,"那我們就不必走許多路了。"
"快!你過後再笑吧!"特裡斯丹說道。
且說隱修女自從特裡斯丹發現她女兒,原先滿懷希望破滅以後,一直沉默不語。她將把半死不活。可憐的埃及少女扔回洞穴裡的那個角落,隨即返身又到窗洞口一站,兩隻手就如獸爪似地撐在窗檯角上。她就以這樣的姿勢,凜然地環顧面前的所有兵卒,目光又如以前那樣凶蠻和狂亂。看見亨利埃。庫贊走近山屋,她立刻眼睜怒目,面目猙獰,把他嚇得直往後退。
"大人,要抓哪個?"他回到巡檢面前,問。
"年輕的。"
"好極了。這老婆子好像不大好對付。"
"可憐的帶山羊跳舞的小姑娘!"巡邏隊老捕快說道。
亨利埃。庫贊重新挨近窗洞口。母親橫眉怒目,把他嚇得低下眼睛,畏畏縮縮地說,"夫人……"
她隨即打斷他的話語,聲音低沉而憤怒:
"你要什麼?"
"不是要您,而是另外一個。"他回答道。
"什麼另一個?"
"是年輕的那個!"
她搖著頭喊道:"沒有人!沒有人!沒有人!"
"有人!"劊子手接著說,"這您很清楚。讓我去抓那個年輕的。我不想與您過不去,您!"
她怪異地冷笑了一聲,說道:"哎呀!你不想跟我過不去,我!"
"把那個人交給我,夫人;巡檢大人命令我這樣了做的。"
她如同瘋癲似的,反覆說過來說過去:"沒有人!"
"我說就是有!"劊子手回嘴道:"我們大家都看到了,你們是兩個人嘛。"
"那最好就瞧一瞧吧!"隱修女揶揄地說道,"把頭從窗洞口伸進來好了。"
劊子手仔細看了看母親的手指甲,哪敢造次。
"快點!"特裡斯丹剛部署好手下人馬,將老鼠洞圍得水洩不通,自己則騎馬站在絞刑架旁邊,高聲叫道。
亨利埃再次回到巡檢大人的跟前,模樣兒真是狼狽不堪。他將繩索往地上一扔,一副呆子相,把帽子拿在手裡轉過來轉過去,問道:"大人,從哪兒進去?"
"從門唄。"
"沒有門。"
"從窗戶。"
"太小了。"
"那就打大些唄,你不是帶鎬子來了嗎?"特裡斯丹說,怒氣衝天。
母親一直警惕著,從洞穴底中注視著外面的動靜。她不再抱什麼希望了,也不知道自己想幹什麼,但絕不願意人家將奪走她的女兒。
亨利埃。庫贊從柱子閣的棚子裡去找來絞刑時墊腳用的一隻工具箱,還從棚子中拿來一架雙層梯子,隨即將它靠在絞刑架上。巡檢大人手下五六個人帶著鶴嘴鎬和撬槓,和特裡斯丹向窗洞走來。
"老婆子,趕快把那個女子乖乖交給我們!"巡檢聲色俱厲地說。
她望著他,好像聽不懂似的。
"上帝腦袋!"特裡斯丹又說,"聖上有旨,要絞死這個女巫,你為何要阻攔?"
可憐的女人一聽,又如往常那樣狂笑了起來。
"我幹嗎?她是我的女兒!"
她說出這個字的聲調,真是擲地有聲,連亨利埃。庫贊聽了也不由自主打個寒噤。
"我也感到遺憾,可這是王上的旨意。"特裡斯丹接著。
她可怕地狂笑得更厲害了,喊道:"你的王上,跟我何幹!實話告訴你,她是我的女兒!"
"捅牆!"特裡斯丹下令。
要鑿一個夠大的牆洞,只要把窗洞下面的一塊基石挖掉就可以了。母親聽見鶴嘴鎬和撬槓在挖她那堡壘的牆腳,不由得大聲地怒吼一聲,讓人心驚膽顫,隨即在洞裡急得團團直轉,快如旋風,這是類似猛獸長期關在籠子裡所養成的習慣。她一言不發,但兩眼炯炯發光。那些兵卒個個心底裡冷似寒冰。
忽然,她抓起那塊石板,大笑一聲,雙手托起,向挖牆的那些人狠狠擲去。但因為雙手發抖擲歪了,一個也沒砸到,石板骨碌碌直滾到特裡斯丹馬腳下才停住。她氣得咬牙切齒。
這時,太陽雖尚未升起,天已大亮,柱子閣那些殘舊蟲蛀的煙囪,染上了玫瑰紅的美麗朝霞,也顯得悅目了。此時正是巴黎這座大都市一清早就起床的人們,神清氣爽,推開屋頂上天窗的時候。河灘廣場上開始有幾個鄉下人,另外還有幾個騎著毛驢去菜市場的水果商販陸續走過。他們看見老鼠洞周圍麋集著那隊兵卒,不由得停下片刻,驚奇地察看了一下,就逕自走了。
隱修女來到女兒身旁坐了下來,在她前面用自己的身體護住她,目光呆滯,聽著一動也不動的可憐孩子一再喃喃地唸著:"弗比斯!弗比斯!"拆牆似乎在進展。隨著它不斷的進展,母親也不由自主地直往後退,將女兒越摟越緊,直往牆壁上靠。突然,隱修女看見那塊石頭(因為她一直守望著,目不轉睛地盯著它)已經鬆動了,又聽見特裡斯丹給挖牆的人打氣鼓勁的聲音,從某個時候起,她就身心交瘁,這時振作起精神,大叫起來。說話的聲音忽而像鋸子聲那樣刺耳,忽而結結巴巴,彷彿嘴上擠壓著萬般的咒罵,一齊同時迸發出來一樣。只聽見她叫叫:"呵!呵!呵!簡直是壞透了!你們是一幫強盜!你們果真要絞死我的女兒嗎?我告訴你們,她是我的親骨肉!噢!膽小鬼!噢!劊子手走狗!豬狗不如的兵痞!殺人凶手!救命!救命!救命!他們就這樣想搶走我的女兒嗎?所謂仁慈的上帝,究竟何在?"
於是她像一頭豹子那樣趴著,目光迷離,毛髮倒豎,口吐白沫,衝著特裡斯丹咆哮著:
"走近些,過來抓我的女兒吧!我這個女人告訴你,她是我的女兒,難道你真的聽不懂嗎!你到底知道不知道,有個孩子是什麼意思?唉!你這豺狼,難道你從來沒有跟你的母狼睡過?難道你們從來沒有狼崽嗎?要是你有崽子,你聽到它們嗥叫時,難道你就無動於衷,不覺得肚子裡在翻騰嗎!"
"使勁撬那塊石頭,它已經鬆動了。"特裡斯丹冷冷地說道。
好幾根撬槓一起掀起那塊沉重的基石。已前說過,這是母親的最後屏障。她撲了上去,使勁想頂住,用指甲緊抓那塊石頭,但是那麼巨大的一塊石頭,又有六條壯漢子拚命撬著,她哪能抓得住,一脫手,只見它順著鐵撬桿漸漸滑落到地上。
一見入口已打通,母親乾脆橫倒在洞口前,用身體去堵塞缺口,雙臂扭曲,頭在石板上撞得直響,嗓門由於精疲力竭而嘶啞得幾乎聽不清,叫道:"救命呀!救火!救火!"
"現在,去抓那女子!"特裡斯丹說,始終無動於衷。
母親瞪著兵卒,樣子叫人望而生畏,他們寧願後退,也不願往前一步。
"怎麼啦!"特裡斯丹叫道,"亨利埃。庫贊,你上!"
沒有一個人敢往前一步。
特裡斯丹罵道:"基督腦袋!還算是武士?一個娘們就把你們嚇得屁滾尿流!"
"大人,您把這叫做個娘們?"亨利埃說道。
"她長著一頭獅鬣!"另一個接著說。
"行啦!"特裡斯丹又說,"洞口足夠大了,三個人齊頭進去,就像攻打蓬圖瓦茲時的突破口一樣,趕快了結,死穆罕默德!誰先退後,我就把他砍成兩段!"
巡檢和母親都是如此地咄咄逼人,兵卒們夾在中間,一時不知道怎麼辦,終於橫下心來,向老鼠洞進發。
隱修女見此情景,突然跪了起來,撥開垂在臉上的頭髮,兩隻擦傷的瘦手一下子又垂落在大腿上。於是,淚水奪眶而出,大滴大滴的淚珠順著面頰的皺紋撲簌簌往下直流,彷彿沖刷出河床的湍流一樣。與此同時,她張口了,可是聲音那樣哀婉,那樣順從,那樣溫柔那樣令人心碎,叫特裡斯丹周圍那些連人肉都敢吃的老禁頭聽了,也不止一個在揩眼淚。
"各位大人!各位捕快先生,請聽我一言!這件事我非向你們傾訴不可。這是我的女兒,知道嗎?是我從前丟失的小不丁點兒的親骨肉!請聽我說吧。這事說來話長。你們想一想,諸位捕快先生我是很熟悉的。以前,因為我生活放蕩,孩子們常向我扔石頭,那時候捕快先生們一向對我都是很好的。你們明白嗎?當你們知道底細以後,你們會把我的孩子給我留下的!我是非常一個可憐的賣笑女子。是吉卜賽女人把她偷走的。但我把她的一隻小鞋一直保存了十五年。喏,就是這只鞋。她那時就這樣小的腳。在蘭斯!花喜兒!苦難街!這一些你們可能全知道。那就是我。那時候,你們還年輕,正是美好的時光。那段日子過得是多麼輕鬆愉快。你們會可憐可憐我的,是不是,各位大人?吉卜賽女人偷走了我的女兒,把她藏了整整十五個春秋。我過去一直以為她死了。想想看,我的大好人們,我還以認為她死了呀!我在這裡度過了十五個年頭,就在這個地洞裡,冬天連個火取暖都沒有。這,可艱難呀!可憐的親愛的小鞋!我呼天喚地,慈悲的上帝終於聽到了。昨天晚上,上蒼把我的女兒還給我啦。這真是仁慈上帝顯示的奇蹟呵!我的女兒沒有死。你們不會把她抓走的,我對比深信不疑。再說,要是換上我,我一言不發,可是她,一個十六歲的孩子啊!她來日方長,讓她見見天日吧!……她有什麼對不住你們的地方呢?絲毫也沒有。我也沒有。我只有她這點血脈了,我已經老了,她能回到我身邊,這是聖母恩賜給我的福份,你們要是能設身處地地代我想一想,就好啦。再說,你們大家都是大好人!你們原本知道她是我的閨女,現在你們知道了。啊!她是我心頭上的肉呀!巡檢大老爺,我寧可我的肺腑被捅上一個大窟窿,也不願看見她的手指頭擦破一點皮!看您的樣子是個和善的大老爺!我對您說的這一切,已經把事情的底細向您們解釋清楚了,難道還會有假?啊!您也有母親,大人!您是長官,就求您把我的孩子留下吧!您瞧,我跪著求您,就好像祈求一個耶穌基督那樣!我並不向任何人乞求什麼,我是蘭斯人,各位老爺,我有一小塊田地,是我的舅舅馬伊埃特。勃拉東留下給我的。我並不是叫花子。我都不要任何東西,只要我的孩子。啊!我要留住我的孩子!仁慈的上帝,他是萬物之主,不是無緣無故就把孩子還給我的。國王!您說王上!就是殺了我的小女兒,這也並不能給他增添許多樂趣!況且國王是仁慈的!這是我的女兒!她是我的女兒,是我的!而不是國王的!也不是您的!我願意離開!我們願意離開!說到底,無非是兩個過路的女子,一個是女兒,一個是母親,讓她倆過去不就得了!求求你們放我們過去吧!我們是蘭斯人。啊!你們都是好人兒,捕快老爺們!我喜歡你們大家。請別你們抓走我的愛女,那是絕對不行的!難道這是一點做不到的嗎?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她的手勢,她的聲調,她吞泣飲淚的傾訴,合掌絞扭的動作,讓人傷心的微笑,淚水盈眶的目光,辛酸的嘆息,撕心裂肺的慘叫,痛苦的呻吟,顛三倒四和語無倫次的訴說,所有的這一切,我們不想細述了。她不再作聲了,隱修士特裡斯丹緊蹙眉頭,那卻是為了掩飾他虎視眈眈的眼睛中滴溜直轉的一顆淚珠。但是他克制了這種軟弱心腸,口氣生硬地只說了一句:"這是王上的旨意。"
繼續,他俯身靠近了亨利埃。庫讚的耳邊,悄悄說道:"趕快幹完了事!"這位威風凜凜的巡檢也許覺得,連他自己也心軟了。
這個劊子手和捕快們闖進小屋裡。母親沒有做任何的抵抗,只是向女兒爬了過去,奮不顧身撲上去。埃及少女看見兵卒走過來,死亡的恐懼使她振作起來,高聲喊道:"媽媽!我的媽啊!他們來了!快保護我呀!"其聲調的悲愴難以述道。"來了!我的心肝寶貝!媽來保護你!"母親應道,聲微氣弱,一把將她緊緊抱住,拚命吻她,吻遍她全身。母女倆就這樣躺在地上,母親伏在女兒的身上,此情此景,實在是催人淚下。
亨利埃。庫贊把手伸到了少女漂亮的肩膀下面,把她攔腰抱住。她一感覺到這隻手,立即"呃"了一聲,便暈死過去。劊子手也情不自禁地眼淚直淌,一大滴一大滴地灑落在少女的身上,他要把她抱走,拚命地想把母親拉開,可是,母親可以說雙手緊扣住女兒的腰間,抱得那樣死,緊得以至於要分開她是不可能的。亨利埃。庫贊只得把少女拖出了洞穴,順帶著把在少女的身後的母親也拖了出來。母親也同樣緊閉著眼睛。
此時,太陽冉冉升起,廣場上已聚集了一大群人,遠遠望著這邊在石板地面上拖著什麼一團東西向絞刑架走去。因為這是特裡斯丹行刑的方式,他有一種癖好,不允許看熱鬧的人靠近。
周圍的窗戶沒有一個人。只是遠遠可以望見聖母院鐘樓頂上一個俯臨河灘的窗口,有兩個身穿黑衣的人影,在晨曦的映照下好像在向這邊張望。
亨利埃。庫贊拖著母女倆,來到絞刑架腳下並停了下來,心中不勝憐憫,連大氣都喘不過來。他把絞索套在少女那令人愛慕的脖頸上。不幸的孩子一接觸到那可怕的麻繩,抬起眼睛,看見頭頂上方石頭絞架伸著那好似瘦骨嶙峋的臂膀,不禁得搖晃了一下身子,迸發出了撕心裂肺的喊聲:"不!不!我不!"母親一直把頭埋在女兒的衣服裡面,一聲不響,魂飛魄散;只看見她渾身直打哆嗦,只聽見她拚命吻她的孩子。劊子手趁機急速鬆開母親緊緊抱住女犯人的雙臂。也許由於筋疲力盡,或許由於心如死灰,她任憑劊子手擺佈。然後,劊子手把少女扛在肩上,這可愛的人兒,身子優美地折成兩截,垂落在劊子手那寬大的頭顱上,緊接著,劊子手踏上梯子,往上攀登。
就在此時,蹲在石板地上的母親一下子瞪大眼睛,不喊不叫,神色駭人,陡然一躍而起,如同猛獸撲食,向劊子手猛衝過去,狠狠咬住了他的一隻手。真是快如閃電。劊子手痛得哇哇直叫。人們跑上前去,好不容易才把他那隻血淋淋的手從母親的牙齒中間拔了出來。她一直不說話。人們狠狠地推開她,只見她的腦袋耷拉下去,重重地砸在石板地上,再把她拉起,她又倒下了。原來她已死了。
劊子手自始自終沒有放下那個姑娘,隨又攀著梯子繼續爬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