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可真是惹出了不小的動靜呢。」伯特在前方領路,卡其色大衣的下襬不斷飄動著。「但是多虧了你們通報綠螽斯的狀況,不然鐵路最近連調出探查情況的人手都有困難。」他回頭劃過自己貝雷帽的帽緣,向七四二五八致意。
「這沒什麼。」狐狸看起來有些不好意思的抓了抓耳朵。「我拿到杭特的終端以後,裡面關於鐵路組織的資料提醒了我,應該要想辦法讓你們知道發生在綠螽斯莊園的事情。」
七四二五八有和我說過,在我們動身之前,他自暗網上散布很直白的消息,說明了酒莊的情況,以避免再有更多人遭遇意料之外的惡意。
伯特則和我們解釋了杭特賞金獵人的身分、這頭巧克力拉布拉多犬名聲狼藉的事蹟,還有具體來說這個職業都在做些什麼。伯特認為我們能夠誘騙杭特吃下嗎啡番茄非常聰明,很少有人成功從這危險人物手中逃脫。
「哈哈,主要是運氣吧。」我乾笑了幾聲,然後和七四二五八有些心虛的對看一眼。我們很有默契的都沒提到自己開槍轟爆了那頭拉布拉多犬的腦袋,就像這件事情不曾發生。
「怎麼了嗎?」伯特突然轉過頭,依序打量過我和七四二五八問道。他稍微皺著眉頭,臉上有一抹關切的微笑。
拜杭特所賜,我現在看到那表情都會很不舒服。
「喔,沒什麼。」我隨意的擺了擺手,同時思考著這個品系是不是背後都有長眼睛。然後又馬上無法控制的想起杭特宣稱過,拉布拉多犬基本上都壞掉了。「只是有點不適應這個。」我強迫自己專心,比了比上方偶爾透過孔隙照進來的光,向伯特解釋道。「鄉下人嘛,你懂的。」以自嘲收尾,希望能夠成功轉移話題。
不過有意思的是,進到城市裡頭以後我才發覺,自己再也聞不到那股無處不在的腥臭味了。我相信這其中,一定蘊含著某種很玄的深刻大道理。
「啊,真是抱歉。」伯特苦笑了兩聲說道。「接駁站點只能從下水道進入,安全考量。」
就目前來看,伯特的表現都還挺正常的,或許說明了杭特的發言只是替自己的極端行為找藉口,不能代表所有拉布拉多犬。又或者伯特顯然不純的血統,有效紓緩了某種可怕的詛咒。但凡事本來就會一直處於正常狀態,直到再也不是為止,所以我決定對這一切暫時抱持保留態度。
又拐過了一個彎,我們開始下坡,往城市的更深處前進。
隨著來自城市的光線愈來愈少,我注意到四周零星分布著各式各樣有自體發光能力的小生物。最主要是看起來像地衣的殼狀物緊貼著各種表面,還有許多真菌的子實體從每一個足夠大的孔隙中長出來。至於中央佔去最多空間的水道區域,我不確定是水中的成分,或是某種藻類,讓那看不透的水流好像依稀散發著綠色的螢光。
如果不要太放心思在顏色有點微妙的水流,還有由於嗅覺疲勞而再也聞不到的氣味,下水道的整體氛圍其實非常宏偉壯麗,錯綜複雜的結構有一種地底宮殿的氣勢。
兩側牆面的高處,是數條看不出材質的黑色管道並排著,最粗的能讓我在裡面直立行走都不是問題。而腳下的混凝土結構,出於某些原因,好像能夠消除腳步聲,我們踩出的步伐並沒有在這廣大的空間之中產生回音。
這大概也是為什麼,我一開始沒有注意到對方的出現。直到伯特停下來,開始和兩個模糊的身形交談以後,我才發現我們四周多出了一些人影。
不過……他們好矮。
我看見伯特脫帽,向對方鞠躬致意,之後招了招手讓我們上前。
「鮑勃接下來會替我們帶路,」黃狗側身替我們相互介紹。「稍微休息一下吧,之後還有好一段路要趕。」
先前因為光線太微弱的關係,所以我沒有看清楚。而在這麼近的距離之下,原本只有輪廓的身影就清晰了起來。
那是……什麼啊?
尖細的吻端上有著相對很發達的鬍鬚,比例上看起來過大的耳朵倒是幾乎沒有毛髮。但最奇怪的,是他身後細長光禿的尾巴。
我想四周其他隱沒於黯淡之中的人影,應該也是同一個物種。
就在我還處在第一接觸的震驚中時,七四二五八已經和對方鞠躬,並且恢復站姿。為了掩飾我的無禮,我故作鎮定模仿狐狸的動作。
對方的回應是尖細的笑聲。
「沒看過溝鼠嗎,狐狸?」鮑勃稍稍歪了頭,調整一下自己披著的斗篷。
「抱歉……」我低聲說道,避免直盯著那雙似乎在發光的眼睛。「鄉下人比較少見多怪。」
鮑勃又笑了一聲,但伯特和七四二五八則是對我投來一個非常訝異的眼神,好像我突然長出另一顆頭那樣。
「你沒有看過溝鼠?」我們抵達一個應該是碼頭集貨區的位置以後,七四二五八走到我身旁,壓低聲音問道。「你們的淨化和循環系統是誰負責維護的?」
「還真沒想過這個問題。」我搔了搔下巴回覆。「我一直以為,就是……呃……自我維護功能的設備?」
「如果你本來不知道,」伯特提了個大背包回來,示意我們坐上附近的板條箱休息。「現在你就知道了。」
我用眼角餘光偷偷打量著另一隻從我們身邊走過,扛著麻袋的灰黑色溝鼠。注意到自己又想要去抓搔頸部的皮膚時,我趕緊把雙手都插進口袋裡。
「你們會買這東西嗎?」七四二五八將從杭特那弄到的槍放上他和伯特之間的板條箱,我注意到後者皺了下眉頭又立刻恢復。
「不會。」黃狗的回應非常明確。
「好吧。」七四二五八說道,看了眼一旁深不見底的水流,準備要起身。「那就只能丟進河裡了。」
「這東西可以賣上好價錢──而你們會需要的──我知道格陵蘭有哪個點會收購。」伯特制止了七四二五八的動作,嘆了口氣,將手槍接了過去,然後拆解成許多細小部件。「『獵手』是對抗異能者效價比最好的武器,所以能力許可的賞金獵人都會想辦法弄到一把。」他最後將彈匣中的子彈,一顆一顆的退出來,在板條箱上立起。「但就是因為這個很好理解的原因,異能者大多對獵手非常感冒。」他聳聳肩,歪了下頭繼續說道。「或許除了那些本身就是賞金獵人的異能者,比如說杭特。」
「就是說……」我在腦海閃過巧克力拉布拉多的樣子,同時努力回想著關於異能者們,那些非常不可靠的鄉野奇談。「鐵路組織由異能者管理?」棕熊酒保的話語此時也進到了我的腦海中。「那議會又是……?」
「鐵路組織受到議會的保護,一部分的組織成員同時是議會成員。而議會本身幾乎全部由異能者組成,只有非常少數的例外。」伯特解釋著,對我和七四二五八來回打量了幾次。「所以你們帶著獵手過來,非常有侵踏門戶的意思。」
「可是……」我又看了那把手槍一眼,感到更困惑了。「杭特是異能者,但同時又是賞金獵人,和鐵路組織對立?」
「欸,你好像誤解了一些事情。不過這要怎麼說明呢……」伯特抓了抓後腦杓,朝上方看了一眼。「異能者這個群體組成,是很複雜的。」黃狗將桌上的子彈全數抓進掌中,推到了板條箱上的其中一邊。「最弱的異能者──艾普西隆級的──即使覺醒了都很難被察覺到,因為和非異能者近乎沒有任何差異,基本上就是更加敏感的人而已。」他用手掌從中間放下,將一半的子彈推到旁邊。「至於稍微強大一點的那些,覺醒了自己的天賦但沒有被議會發掘或選上,進而加以訓練的異能者,只依靠直覺但沒有技巧的使用天賦,他們一般也不會有太過突出的表現。」伯特又拿起了三顆子彈,放進另一堆中。「再來,被議會認定有足夠資質,並且通過其所屬學院訓練的異能者們,稱作紅眼。這群人的力量,不僅僅是來自於異能,而是對於世界的了解。那些知識足以達成許多……驚人的事情。」黃狗的神情有些抽離的說,從剩下的三顆子中,將兩顆推開,放入了較大的那堆。「最後,則是議會成員。這是用來稱呼因為各自的理由,想要得到議會席次,而展開一連串競爭的紅眼們。」他將右手攤平,掌心朝上的放在板條箱上。「我們潛伏在世界的側面,為了自己想要的未來而奮戰著。」最後剩下的那顆子彈,先是微微搖晃了幾下,然後向上彈起來,被伯特一把抓進掌中。「歷史,就是如此被形塑的。」
我很想讓自己相信這是某種魔術表演,但腦袋裡的其中一部分很清楚,剛剛黃狗讓子彈憑空飛了起來。街頭巷尾流傳的故事,是真的。
「杭特是紅眼,但對議會的席次沒興趣。」我好像能夠依稀從伯特的語氣中聽出一些鄙夷。「那些想要活得隨心所欲的,通常會這麼做。」
「呃……」我試著在腦內歸納剛剛伯特的解釋。「你就這樣把這些事情告訴我們,沒有問題嗎?」
「怎麼可能會有?這只不過是過於寂寞的靈魂,偶爾想要找人聊聊罷了。」黃狗笑了兩聲,顯然是被逗樂了。「我根本什麼都沒有說之外,你們也記不住的。」伯特的眼神變得十分抽離,把玩著掌中的子彈,讓錐狀金屬在他的手指之間來回翻滾。
我和七四二五八對看了一眼,讓我很慶幸,狐狸至少和我一樣困惑。
「不說這些了,聊點你們能記住的實用小知識吧。」伯特又回到了那個和善的表情,將手中那顆子彈舉到我們眼前。「你們有看到,這條接縫嗎?」
我和七四二五八都把吻端湊了過去,瞇起眼睛,嘗試看得更清楚一點。
「好像……有什麼……」七四二五八歪了下頭說道。「喔,是不同的材質!」
「我什麼都沒看到。」看了老半天,看到我眼睛都痛了以後我不得不放棄。
伯特笑了兩聲,將子彈立起來放好。
「你的眼力很好,沒有受訓過的一般人是看不到的……」黃狗說著,突然露出了一抹猶豫的神情,看了七四二五八一眼,但很快便恢復正常,繼續說下去。「這顆子彈的價值,遠超過其他部分的總和。」伯特用指甲在板條箱上敲了兩下強調。「一般對付異能者的子彈都是這樣,裡面有亞德曼合金構成的錐狀結構,會在彈頭撞擊到硬物的時候,引爆不敏感火藥,造成二次擊發,將亞德曼合金化成以超音速噴發出去的顆粒束,像是一柄迷你長槍那樣。」黃狗再次攤開手,讓子彈跳上掌心。「但事實上,可以產生被動防禦圈的異能者,肯定有能力感知到足以破壞防禦圈的亞德曼合金。而那種金屬又對『支配』特別敏感,很容易被意識直接抓住。所以其實這種彈射類型的武器在對抗異能者時,派得上用場的機會很少。通常是目標經驗不足,或是過於高傲、愚蠢、粗心,以及因為疲憊等因素導致情緒波動太大。」
我看了看另一堆子彈,並沒有發現和伯特拿著的那顆有任何不同。
「但依然因為是少數有機會對抗異能者的武器,所以這東西一直非常有市場。」黃狗向上看了一眼,聳聳肩,好像想起了什麼。「如果你對自己的劍技很有信心,亞德曼合金製成的刀械也是一種選擇,當然前提是你負擔得起。」劍技,認真的嗎,現在還有人在用那東西?「不過總之,重點來了。」伯特指了指那顆被獨自立著的子彈。「為了要規避異能者的偵測,更低量亞德曼合金的彈頭就問世了。但如此稀少的合金含量,如果單純使用火藥推進的彈射類槍械作為載體,是不足以貫穿防禦圈的。所以這東西變成只能給異能者使用,靠著吸收擊發者的波動來獲得能量,達到臨界強度。」
黃狗露出滿意的笑容,雙手抱在後腦勺,向後靠在板條箱上。
「結論就是,這東西的流通性比我剛剛提到的那種子彈更低,只有異能者會使用,讓客群更加稀少。」伯特可能最終還是看出來我們需要額外的解釋。「但能順利找到買家的話,價錢也是更好的。」
「我還是沒聽懂。這沒有解釋,你不收購子彈的理由啊。」我並不是想要繼續推銷,只是嘗試理出個頭緒來。
「啊,好吧。那讓我用非常直白的方式來說好了。」伯特嘆了口氣,給了我們一個淡淡的笑容。「這東西殺了我很多朋友,所以我不會想用它。」
那友善笑容之下的悲傷,是那麼的熟悉。我替自己的遲鈍感到羞愧,所以尷尬的抓了抓耳朵。
「你和杭特相互認識嗎?」七四二五八冷不防冒出這個問題,害我無法控制的轉頭看向他。「畢竟你們都是……紅眼?」
我回想起來,剛剛好像有看到柏特眼睛中閃過一道紅光。所以紅眼是字面上的意思?跟杭特共處一室的時候情況太混亂了,我沒有印象是不是有看到類似的特徵。
「對,我們認識。」黃狗點點頭確認。「在學院的時候,他比我大……兩個梯次吧,我有點忘了。」
「你們關係好嗎,聽起來你很了解他。」七四二五八小心翼翼的發問,而伯特笑了幾聲,做出要求理性見證的手勢。
「沒有。」黃狗的答覆中有股想要劃清界線的乾脆。
七四二五八看了過來,但我輕輕搖了搖頭,不認為和伯特說明巧克力拉布拉多最後的下場,對我們的處境會有幫助。
這個過程中,黃狗都只是沉默的看著我們,帶著他一貫的微笑,沒有發表任何意見。
「老大說十分鐘後出發,尊貴的先生。」我被這突然冒出來的尖細聲音嚇了一跳,一匹看起來很年輕的溝鼠出現在我們旁邊。
「謝謝你的告知,提米。」伯特扔了一小塊東西出去,提米一把接住以後歡天喜地似的小跑步離開。
他剛剛「吱」了一聲嗎?
「準備一下吧,」伯特從胸前口袋拿出一個扁平的金屬壺,還有一條黑色帶狀物。「差不多要離開了。」
我想不出來有什麼需要準備的,所以只是看著伯特喝下自己壺中的東西,然後臉色糾結成一團。
「那是什麼?」七四二五八顯然覺得那表情很有趣。
「白蘭地。」伯特將布條綁上自己的眼睛說道。「我需要中樞神經抑制劑。」
這個答案只是製造了更多問題。
「那蒙眼呢?」我本來以為是某種安全考量,但他並沒有要求我們做一樣的事情。
「就像我之前說的,你們記不住,但我不一樣。」又是那一抹有點哀傷的笑容。「而且我們怎麼可能蒙上來尋求幫助者的雙眼呢?」要不是不可能,我會說伯特剛剛對我們投過來了一個玩笑似的眼神。「我們該走了,得在這玩意兒發揮功能之前上船。」黃狗拍了拍收回胸前口袋的金屬壺說道。
我不知道需不需要幫伯特指引方向之類的,但看著他完全不受到視野缺失影響的行動,讓我懷疑他可能反而因為這樣更敏銳了。
「啊,我的項圈!」感受不到自己脖子上束縛的問題之一,就是你會真的忘記像圈的存在。
「我們手邊沒有合適的工具,到了格陵蘭再幫你處理。」伯特做出安撫的手勢說道。
「不是那個問題!」我更焦慮了,急切的拉著項圈,替自己的愚蠢感到氣憤。「這會讓我們被追蹤到!」
「不會。」黃狗有力的手搭上我的肩膀,以沉穩的聲音說道。「我們太深了,不管是哪種訊號,都不可能穿透這麼複雜的結構。」他指了指上方補充。「接駁節點會選在這裡是有原因的。」
伯特拿出了自己的終端,讓我確認連線狀況以後,我才比較放心。那台是阿爾發級的終端,如果連這設備的訊號都被阻隔了的話,應該沒有其他東西能夠穿透了。
再次困窘的替自己的失態道歉以後,伯特領著我們,搭上了鮑勃為我們準備的小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