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需要我重複一遍計畫嗎?」進到市長宅邸以後,守衛將我們領到前庭花園的一個隱蔽角落便離開了,讓我們自己等候宅邸僕役前來帶路。我把握這個四周無人的空檔,再次和七四二五八確認。
「感染市長私人莊園的無人機、藉著訪問修復線路侵入戶政系統、簽署死亡證明、核發移動許可,」七四二五八低聲說道。「然後抹去所有紀錄,在沒人發現的情況下登出。」
紅狐的口氣讓這任務聽起來好像非常簡單。但我知道他的能力,所以不難理解這種程度信心的來源。我只要做好我自己的部分,保持無人機系統暢通就好了。而七四二五八得在控制室,周遭有無數雙眼睛緊盯之下完成一系列高難度操作。和亞當計畫時,這本來這應該是我負責的,但七四二五八顯然更能勝任。
這讓我我有了很大的罪惡感,如果事跡敗露,他絕對沒有逃走的可能。
所以,我想要說些什麼,以防最壞的狀況發生,讓這成為我們最後一次對話。但在終於鼓起勇氣準備開口時,一匹看不出品種的灰狗從僕役通道走了出來。我只能閉上嘴巴,將所有沒說出口的話吞回去。
灰狗並沒有出聲,只是面無表情的對我們招了下手,要求跟上。
通道裡的燈光,在我們靠近時一一啟動,清楚照亮了牆面的紅磚結構。平常很少看到以這種材料建造的房子了,所以市長如果不是很念舊,就是喜歡附庸風雅、想讓所有人都相信他很有品味的那種人。
我們抵達某個岔路後便停下來,灰狗指了其中一個方向,解釋那通往莊園的種植區。我轉身離開之前,對七四二五八點了下頭,表示我對他的信心。紅狐的嘴角微微的揚起,輕輕抖了兩下耳朵。
結果是我被安撫了嗎?
往通道盡頭的亮點走去時,我一邊思索著,為什麼自己曾經會覺得七四二五八很軟弱。或許,堅強的樣貌,比我以為的還多上許多,我就只是不認得罷了。
走出僕役通道,重新踏進戶外,我以為自己到了一個完全不同的地方。
放眼望去,整片葡萄藤架上掛著的,不論是晶瑩剔透的翠綠色、或帶著點神祕深邃的暗紫色圓球,都結實累累,好像快要將植株本身拖垮一樣。
看起來灌溉系統剛灑過水,許多葉片上還沾著液珠,在對的角度下像是在閃閃發光般。
沒有一點落灰。
為什麼?
我抬起頭來,注意到了上方一張淡藍色薄膜,向四面八方延伸出去,範圍遍及了整片莊園的種植區。
之前有聽過類似的東西,以靜電吸附落灰的特殊材質,有錢人才用得起的玩意兒。看來,這裡栽培的作物都是高檔貨,才能如此不惜血本的砸信用點。
我在地上找到了供平台運行的金屬軌道,按照制式的規劃習慣判斷,往中央工作站的方向前進。我沒走幾步,便被另一個特殊的景象給吸引了注意。
是……花。一叢叢像是矮籬的灌木上,綻放著巨大又鮮豔的重瓣花朵。每隔幾道藤架,便會有一小段田地是生長著這種植物。雖然不同灌叢間各自有著不同顏色的花瓣,但其姿態都是招搖如失去控制、恣意蔓延的火舌。
沒有見過這種植物,而且這麼小量的種植,看起來並不是莊園的主要產品。接著我注意到這有著巨大花朵的灌木,在莖葉上都有粗長尖銳的棘刺,讓我推斷它是作為某種籬笆的植栽。
不過如果是這樣,為什麼灌叢沒有種植成連續的帶狀呢,這樣該怎麼保護目標作物?如果沒有實際意義,又會搶走土壤中的資源,為什麼要栽培這種植物呢?
進到莊園的中心工作站之前,我又觀察了一下這沒見過的灌木,最後只能接受,或許有錢人的心思不是我貧乏的想像力能夠理解的。
***
計畫執行得非常順利。
比預期還好,宅邸的所有職員,都對我們的工作沒什麼興趣。管理無人機的是一匹有點年紀的黃鼠狼,他表示自己更像是園丁,莊園從來沒有雇用過專業的狐狸工程師。就連守衛都顯得慵懶且友善,唯一短暫讓他們產生侵略性的狀況,是下午茶時段彼此爭奪剛剛送到的斯康。
我只花了幾秒鐘就清除了先前放出來的病毒,然後維持無人機和系統的連線,讓七四二五八開始表演。
全部工作,都在很沒有真實感的情況下完成了。
我絕對沒有任何抱怨的意思,但真的是太過出乎意料的簡單。
「嘿,還順利吧?」我向剛剛在我身邊坐下的紅狐問道。
「很順利。」他左右張望了一下,確認沒有人會聽到我們。「他們甚至把我一個人留在控制中心,而且還沒有監控我的終端。」
對七四二五八攤了攤手,我一點點也不反對我們也該有遇上好運氣的時候。
「那你知道我們為什麼還在這裡嗎?」他有些不安的在椅子中挪了挪身體,看著宅邸僕役開始將一些餐具放上我們面前。
「據說市長想要表示他的謝意。」至少先前管家是這麼跟我說的。「畢竟我們『修好』了他的無人機。」
七四二五八在我強調「修好」時翻了個大大的白眼,用手肘抵了我的側腹一下。我則是強忍笑意,假裝對剛剛放在我手邊的水果很有興趣。
陸陸續續的,又有幾個小木盤被擺上來,盛著各式各樣我叫不出名字的起司和麵包。我覺得某些有著奇怪顏色和斑點的,味道實在太過濃郁了,但七四二五八看起來躍躍欲試。
「請容我為自己的姍姍來遲致歉,官僚體系的冗長程序。」一匹穿著亮藍色套裝的拉布拉多犬說道,他以非常流暢的動作拉替自己拉開椅子,然後一副這好像是他家那樣的態度坐了下來,臉上則掛著該品系的招牌笑容。「請不要拘束,這只是聊表一點心意。」他對著滿桌的水果和各式起司揮了揮手,並從一旁的恆溫桶中拿出一支玻璃瓶。「四八年的匹茲堡和布里起司是絕配。」拉布拉多犬用指甲撬開封蠟,開瓶以後煞有其事的檢查著軟木塞,甚至嗅了幾下,接著替我們倒酒。
深紫色的清澄液體流入透明的玻璃器皿,形成小小的漩渦,沒有產生多少氣泡。拉布拉多犬也替自己倒了一杯,有些隨意的用三根手指拎著高腳杯,轉動手腕晃了晃以後將鼻子湊近杯口,露出滿意的笑容。
「敬科學,」他舉杯至自己的眉毛邊。「還有巧手的工程師們。」
我一點也沒有興趣,對他紆尊降貴的行為表現出受寵若驚的樣子。這種喜歡維持自由開明形象的權貴我看得夠多,每個都是這樣,以為略施小惠,就是某種聖人的表現了。去和矛盾交媾吧,我們被殘忍的殺害時,你在哪呢?「這是領主的權力。」我可以想像這拉布拉多犬,有些無奈的聳聳肩,抿了抿裝在細長高腳杯中的上等檔次紅酒,然後發表一番充滿抑揚頓挫的悲嘆,因為自己的愛莫能助而落淚。
七四二五八倒是很配合,也舉杯敬酒。我完全不想讓目前為止都十分順利的行動橫生枝節,所以只好模仿拉布拉多犬的動作,拿起自己的酒杯喝了一口。
不管這品種狗有多虛偽又討厭,四八年的匹茲堡實在令我驚艷。就像是……沐浴著盛夏正午的陽光,而帶有蟲鳴和葉片婆娑聲的暖風迎面撲來。
「試試看搭配起司,」拉布拉多犬說道,嘴角小幅度的揚起。「那會讓味道昇華到另一個層次。」
我不想讓他在自我感覺良好的炫耀之中獲得更多滿足,但為了禮貌,還是照拉布拉多犬的建議做了。
理性在上,這……這也太好吃了吧,真的不是只存在於幻想之中的東西嗎?
我強迫自己不要有任何反應,但顯然我的表情背叛了自己,因為拉布拉多犬的笑容加深了。
「食物合成機是很方便又了不起沒錯,但可惜的是,會讓我們忘記,奇蹟是真實存在的。」他靠上椅背打量著我們,啜了口自己的紅酒說道。「偶爾,我們都需要一點點提醒。」
之後市長便沒有繼續說話,只是靜靜的看著,適時替我們添酒,和給出搭配品項的建議。
我顧不得自己有多麼可悲,只能沉浸在感官的饗宴之中。直到宅邸僕役端了一張新的木盤上來,我認出來上面盛著的是包裹在風乾火腿中的切丁水果。我不由自主的抬起了一邊眉毛,感受到一陣反胃。
「不是你想的那樣。」拉布拉多犬笑了出來,做了個表示歉意的手勢。「帕瑪火腿當然是用合成機做出來的,」我有點尷尬的移開視線,感覺到耳朵湧上的燥熱感。「我們沒有那麼野蠻。」
不管是不是單純的誤會,我的胃口已經消失無蹤了。所以放下餐具,拿起一旁的餐巾擦了擦嘴。
七四二五八看起來沒有感到困擾的樣子,依然胃口十足的進食,好像打定主意要把每一種起司都嘗過。
我側過頭,將目光轉向莊園四周的坡地。宅邸位在一座小丘頂端,從我們這個露台的位置,可以很清楚的俯瞰整個種植區。雖然剛剛就大致看過了,但從制高點眺望,感覺的確還是有些不一樣。
兩種不同顏色的葡萄大致上各占了一半,綿延的藤架上爾偶出現幾串球形果實,蜻蜓無人機依序飛過,從色澤判斷是否有異狀,或作物的成熟度。沿著平台金屬軌道,和先前的觀察相符,每隔固定距離便會出現一小段功能不明的灌木矮籬。而最遠處,莊園的邊界,則是一排呈帶狀種植的椎形樹木,作為防風林保護種植區。
「你覺得這個莊園怎麼樣?」拉布拉多犬在我背後問道。
「很棒,市長先生。」這大概是你為什麼沒住在城市裡的原因──誰能抗拒自己獨享這麼一大片田野的慾望呢?「我相信莊園運作良好。」
「你知道該怎麼判斷一座莊園是否運作良好嗎?」他的口氣聽起來對這個話題很有興趣。理性在上,我只是隨口敷衍而已,這些煩人又愛舔自己屁眼的家犬!
「領地的標準,大致上就是產量。」我轉了回來,努力不要瞪著自鳴得意的拉布拉多犬說道。「市長先生。」
「產量的確很重要,但並不是真正能反映出真正的情況。」拉布拉多犬放下酒杯說道。
好,現在你要擺出高深莫測的神情,然後開始那些很玄、很神秘的大道理說教了對吧?我只能強忍住翻白眼的衝動,擺出我最有興趣的樣子繼續聽著。
「評價這個莊園是否運作良好,是看玫瑰花的狀況來決定的。」我順著拉布拉多犬的目光,看他向著那些灌叢示意。
「你的……籬笆?」的確是玄學大道理的前奏,不過提到那帶刺的灌木,讓我好奇了起來。「你是說保護作物的圍籬足夠強韌,才是莊園用作良好的指標嗎?」
拉布拉多犬輕輕的搖了搖頭。理性在上,我真想痛揍一頓那張洋洋得意微笑著的蠢臉。
「籬笆?」七四二五八加入話題,但手沒有停下,又插了一塊包著哈密瓜的帕瑪火腿起來。「我以為那是觀賞用的作物。」
我對七四二五八頭去一個疑惑的表情,不太理解他的意思。
「花朵。」紅狐回過頭,瞥了一眼遠方的植物。「我覺得那些花很漂亮。」
我再次回頭,嘗試以七四二五八的角度理解這件事情。是的,好像沒有什麼實用性,但是……我能理解,那花朵的確挺美的。
「我也覺得,玫瑰花非常美麗。」拉布拉多犬開口說道,讓我將視線轉回他身上。「但在這個場景中,美麗並不是重點。」他依次看過我和七四二五八。「而是因為玫瑰很脆弱。」
雖然我有預料到會是玄學了,但這個還是太玄了一點。
「特地種植很脆弱的不實用作物,來炫耀莊園可以負擔這種無意義成本,所以運作良好嗎?」我無法克制不以為然的口氣,果然惹得市長抬起了右邊眉毛。
「抱歉,我以為你們應該能理解。」拉布拉多犬又做了致歉手勢。我發誓,他再重複一次這個動作,我的拳頭就會毫無歉意的朝他臉上招呼過去。「因為玫瑰更加脆弱,所有如果有任何病蟲害襲擊了莊園,都會在真正演變成一發不可收拾的災難前,反應在玫瑰上。」他將雙掌放在桌面上正色說道。「因此,要知道任何地方是不是出了什麼問題,只要去觀察最底層、最脆弱的族群,就能看出端倪。」
我微微瞇起眼睛,想要從拉布拉多犬棕色的雙眼中解讀出他的思緒。
「合格的管理者都應該知道,讓玫瑰盛開是經營莊園的第一要務。」就在我好像看見什麼的時候,拉布拉多犬又立刻換上了那個微笑的表情,靠回椅背坐好。
他在暗示什麼嗎?
拉布拉多犬總是在微笑,但他們真的是在微笑嗎?
突然間,我有點不妙的感覺。
瞥了眼七四二五八,想要知道紅狐的看法。不過我的共犯太過分心在美食饗宴之中,沒空提供我真知灼見。
「你們應該差不多要離開了吧?」拉布拉多犬問道,同時向剛剛走到他身邊的僕役道謝,接過另一支玻璃瓶裝的酒。「不過,先嘗嘗我的最愛吧,七四年的綠螽斯。」市長再次開瓶,並替我們倒酒。「這個莊園釀造的酒裝桶以後,都會送到小岩城的窖藏中熟成,因為氣候更合適。不過最重要的,是因為那裡有四通八達的交通,可以沿著鐵路北上,將產品配送到目的地。」拉布拉多犬和我們舉杯相碰,然後將紅酒一飲而盡。「再次感謝,你們『修好』了我的無人機。」
宅邸僕役將我們領出莊園時,我依然無法確定,自己是不是從那棕色的眼睛中,找到了一閃而逝的狡獪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