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挑歲末慶典的第三個晚上行動,因為那是所有人都沉浸在太多天的徹夜狂歡,但還沒意識到自己過於靡爛而開始產生罪惡感的時間點。
我們運氣非常好,那天夜裡起了大霧,視線範圍幾乎沒辦法超過兩公尺。
「準備好了嗎?」七四二五八問道,將食指停在自己的終端上方。
我做了個深呼吸,點點頭向他示意可以開始了。
七四二五八按下終端的螢幕,我甚至沒有聽到任何音效,像是確認電子嗶嗶聲之類的,頸部上的項圈就鬆脫了開來。
「我以為會……更戲劇化一點。」嘴上是這麼說,但我幾乎無法好好控制住自己顫抖不已的雙手。理性見證,我已經不記得沒有戴項圈的日子了。
七四二五八在沒有太多困難的情況下拿下項圈,丟進待報廢集中箱。我的手抖得實在太厲害,一時無法將項圈摘除。但七四二五八只是默默的看著我,他知道,這是我必須自己做的事情。
終於,我成功穩住自己,將脖子上那受詛咒的束縛拆下來,馬上扔開,不想再和它扯上任何一點點關係。
輕撫著自己脖子上沒有毛髮的那圈皮膚,還有被徽記壓出的痕跡,想要確認自己真的沒有在作夢。
如果情況允許,我應該就哭出來了。
但我知道,現在離真正的自由還遠得很,那些過於戲劇化的情節,可以留給後面的章節。
「你還好嗎?」七四二五八關切道,我也注意到自己花掉太多時間了,我們的行動窗口並沒有很寬裕。
「沒事。」我抹了抹眼角,穩住自己的聲音說道。「該走了。」
***
霧色很濃,水氣厚重到阻隔了所有來自慶典的聲響。以往,那喧鬧的噪音總是吵得我無法入眠。
突然出現在眼前的水泥高牆,讓我們意識到自己偏離了路線。
「這霧實在是太大了……」七四二五八壓低聲音說道,以防寒大衣的下襬遮住終端操作著,在檢查方位的同時避免光線洩露我們的蹤跡。
等待著七四二五八做出確認,我輕輕碰觸那高聳的水泥牆面,感受表面不規則的粗糙紋路。沒有東西,繼續阻擋我……
一陣寒風颳過,我反射性的拉緊大衣。霧氣被稍微吹了開來,讓牆上那個原先有些模糊的輪廓變得清晰──那個我一直強迫自己忽視的東西。
所有的羞恥、憤怒、悲傷、痛苦……在這段時間為了讓自己專注在逃亡計畫上,全部埋藏的負面情緒,都一次衝破圍欄,將我吞沒。
我緊緊咬住牙齒,才沒有立刻吼出來。口中血液的腥味是如此濃烈,全身肌肉都因為緊繃到極限而微微抽搐著。
「好了。」七四二五八低聲說道,將終端收好。「亞伯……你沒事吧?」他注意到了異狀,用手輕推了我的肩膀幾下。
我一時沒辦法說話,所以盡了最大的努力,以食指向上方指去。
「什麼……」七四二五八低聲問道,但從他身體突然僵直的反應,我知道狐狸理解了那是什麼。「噢,理性在上啊。」他倒抽了一口氣,聲音有些顫抖。「亞伯……」七四二五八從身後搭上了我的肩膀,可能想要表示支持,所以靠得很近,近到甚至能夠感覺到他的體溫。
我將七四二五八推開。
「我必須做點什麼。」用力抹過臉,我做出了決定。
「亞伯,」七四二五八的語氣非常遲疑。「這樣會讓我們被發現的……」
「我『必須』做點什麼!」我刻意緩緩一個字一個字的說道,強調著自己心意已決。
我站得挺拔,仰起吻端,和亞當頭顱中空洞的目光交會。
他們應該有做某種防腐處理,所以除了失去光澤的毛髮和移除眼球,亞當基本上和還活著的時候看起來並沒有太大差別。當然,如果能忽略他的頭被砍下來釘在牆上這件事情的話。
他們甚至讓他繼續戴著項圈!理性詛咒那謬誤般的怪物們,他們居然讓亞當繼續戴著項圈!項圈!
好像在宣告著,死亡或是腦袋和身體分家這種小插曲,都無法改變我們都是某人的財產、而且永遠也不可能自由這件事情!
實在太過氣憤,我不在乎七四二五八怎麼想,所以忽視狐狸的輕聲叫喚,逕自找到了通往上方的路,站在水泥牆的頂端,低下視線,看著亞當的頭顱。
我趴了下去,貼平在水泥結構上,奮力的伸出手。但不論我多努力,都不可能憑空跨過那無法觸及的距離。
但我必須嘗試,我必須做點什麼!
只要……只要再將手伸長一點,就能……就能碰觸到……
不,我碰不到,太遠了,這是不可能的事情。
我還是……什麼都做不了。
只能任由那些兇手,繼續羞辱並且嘲笑亞當,像是展示戰利品那樣的炫耀我朋友的遺骸……
而我……而我……
我用力眨掉在眼眶中打轉的淚水,不願意向這群壓迫者示弱。
我會……我會……
「亞伯。」七四二五八的聲音從後方傳來,他將我拉起。全身氣力用盡的狀況,根本無法阻止他。再說了,意義何在呢?
有任何事情,是有任何意義的嗎?
我們不過都只是,已經像垃圾一樣的死去,或正前往像垃圾一樣死去結局的路上罷了。
「理智一點,」七四二五八拍了拍我的臉說道,和我對上視線,讓我能稍微集中注意力。「你如果把亞當的項圈拿下來,他們一定會發現的,這樣我們的計畫就很有可能會曝光。」
「但是……亞當……不能就這樣……」我甚至無法構成完整的句子了。
我痛恨這沒有用的自己。
我知道七四二五八是對的,我知道自己在無理取鬧,而且對亞當一點好處也沒有──亞當已經死透了──他們確保了這點,我只是想讓自己好過一些。
但是……我想要從他們手上奪回,那個好像我是有選擇自由的感覺……那個,賦予我行動意義的……活著,的感受……
七四二五八深深嘆了口氣,橄欖色的眼睛閉起來了幾秒鐘。
「我還在西岸的時候,發現了一個秘密。」狐狸拿出自己的終端放在地上,蹲下去非常迅速用十根手指操作著。「後來確認了,品種狗們不知道這件事。」他在輸入指令的空檔,抬起頭來看了我一眼。「所有的項圈裡面,都有一張晶片,記錄著配戴者的生理資訊,還有聲音跟影像。」七四二五八再次低頭,掃視過螢幕,然後繼續飛速的敲打著。「晶片甚至不需要裝載在項圈中,只要一定距離之內就能持續輸入資料。也就是說,每個佩戴項圈者的一生,所見所聞,基本上全部的記憶,都會被儲存在項圈的那張晶片裡面。」
七四二五八站了起來,走到高牆邊緣,指了指下方亞當的頭顱。
「我不知道是哪個組織為了什麼目的設計了這個功能,我懷疑和在犬科帝國各種系統中留下後門的是同一個,但是沒有辦法確定。」七四二五八轉了回來面對我,以雙手搭上我的肩膀,直直盯著我的眼睛。「如果你可以接受這個替代方案,我們能夠帶走那張晶片。」他輕聲說道。「我們一起。」
我還沒有從過於氣憤的狀態中脫離,無法好好思考七四二五八這番話中的所有意思。但聽見那關鍵的詞彙時,讓我手臂上的毛髮都微微豎了起來──全部的記憶──亞當的,記憶。
我逼自己點頭。即使自己根本完全沒有辦法容忍,項圈仍然箍在亞當脖子上。可是……我想我必須要接受,這是我能做到的極限了。
七四二五八看到我的反應以後好像鬆了口氣,後退幾步,又低頭望了一眼亞當的頭顱,然後脫下自己的大衣。
「你的也是。」他向我示意,接著將我們的大衣以我認不得的手法綁在一起,另一端栓在矮牆上突起的結構。完成以後他拉扯了幾下這好像有些隨興的繩索,測試是否足夠穩固。「我讓亞當的項圈把晶片退出來了,」七四二五八在自己的脖子側面用指甲敲了幾下。「大概是這個位置。」
我看著他朝我伸過來的手,花了一點時間才弄懂,狐狸是要我抓住的意思。
所以我握上了七四二五八的手掌,讓他緊緊拉著我,從高牆頂端,踩上牆面,緩緩下降。
一點一點的,我更靠近亞當被釘在牆上的頭顱。
強壓下所有反胃的感覺,我把心力都投注在項圈側面那小小閃著光的晶片。
比我想像中要更小一點。
七四二五八有一點在發抖的跡象,我才想起或許我們的位置應該要反過來,我比他重多了,而且狐狸並不像是很強壯的樣子。但他只是用力咬住牙齒,甚至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懷抱著無法言說的感激之情,我將手伸長到極限,用中指和食指末端掂起了大約一平方公分的晶片,然後握入掌中──緊緊的,握住。
七四二五八開始將我拉上去,而我最後一次的看了亞當的頭顱一眼。
有天,我會解開你的項圈──我會解開所有人的項圈。
手掌中方形晶片的稜角,刺痛了我。但我只是握得更緊,然後更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