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土黃厚呢窗簾被掀開,那上頭印有特大的磚紅鳳尾草圖樣,一根根橫斜著也有一人高。
男人這一次沒走入書房,而是尋著聲,望見了那件藍松石色的旗袍,松花色的繁花攀附在女人身,他聞到了甜蜜蜜的香味。
12.
女人摸了一下屋內的家具,上頭布滿了灰,也不見半個人。
外頭下著小雨,外衣都給弄溼了。她把窗關起,玻璃上卻反射出男人的身影。
嚇著她了。
「以後不許這麼嚇我。」聽來竟是如此熟稔。不是怒,是羞赧。
她緩緩解開濕透的風衣,黛綠的旗袍上是大小恰到好處的鳳尾草花樣。
易家那片簾幔的花色,易先生是感到厭惡的。巨大的鳳尾草,張揚得俗氣;但長在眼前女人左胸的那根鳳尾草,像是在搔著他的癢處。
他快步靠近她、拽著她,粗魯地將她壓在牆上,撕了那件衣,扯爛了粉嫩的羞恥。
有人說:「人生如衣物,如此容易被剝奪。」
將她丟到床上,抽出皮帶鞭打她身上的起伏,再反手綁住她,做愛一個女人的事。
不知不覺,夜深了。男人抽了根菸,她半闔上的眼,不只哭紅了,那裡也哭到腫了。
「妳的風衣。」他丟給了她。
聽著他快要消失的腳步聲,她笑了。
13.
「我不久就要回香港了。」她說。
檯面上,易先生給了她一眼,腦中卻看光了坐著的她,上身是蕾絲的花紋,一顆橢圓的白珍珠胸針扣在衣裳中央,黝色旗袍裹著她白皙的身。
14.
他似乎去南京開會了。
她面色一沉,看不透的憂鬱似乎是不同深淺的青藍色橫線組合而成,唯有那道青白色的界線,她很確定它不一樣了。
15.
她是恨他,他相信。
她恨他,他很久不相信任何人說的話了,但他相信她。
「那你一定很寂寞。」
光澤如絲綢般的布料,仰頭或垂頭的花青色花兒。
「可是我還活著。」
他們擁吻,她卻忽然退開。
「你一走就四天,一句話都沒有。你知不知道我每一分鐘都在恨你?」
「我現在回來了,妳還恨嗎?」
「不恨了。」她輕輕的說。
那麼還回香港嗎?
「我要回去。」她流了一滴淚說,好不美麗。
這次他先吻了她。
像條蛇,他的吻;她的身,如絲綢。
她依然被壓制著,但幾時他們竟看見彼此的愁,兩人都不自覺地顫抖。
唯有此刻,榮色雜糅,綢繆縟繡。
16.
他是真的得去南京出差了;但為了她,他回來見她一面。
孤挺的白百合,在靛藍的旗袍上綻放開來。
17.
車上的她穿著綰色風衣,領口處透著一點花旗袍。
「外面很冷,你可以讓我進去等。」
「去裡頭等?」車外冷色的月光,照映在他臉上。
她不看他。
「妳要進去那地方?」他再問一遍。
「妳真的要進我辦公的地方……」
她不願再聽下去,連忙打斷他的話。
他卻一伸手,捏著她的下巴,終於看向她。
「幹嘛那麼看著我?」她問。
「妳不應該那麼美。」他輕輕道,好似由衷地覺得。
她掙脫開來,他便將她狠狠地攬進懷裡,玩弄著美麗的文字。
「我今天想著妳。張祕書說我心不在焉,他來跟我報告事情,我只看見他那張嘴一開一合的,我一個字也沒聽不進去。」
她不斷試圖掙脫。
「我可以聞到妳身上的氣息。」是梔子花香。
「我不能專心。」
他愛得很深,她不是。但是也無法斬釘截鐵地說不是,因為沒戀愛過,不知道怎麼樣就算是愛上了。
有時,他們貼得那麼近的時候,她變得不像是麥太太,王佳芝控制了她的身體。
好比現在,他溫柔地愛她,垂眸看進她的眼,美麗得見不得人。他愛她聰明又乖巧的識相,愛她連哭都不敢大聲地哭,愛她不知恥的大膽;然而她低頭對著他,痛苦地愛他時,他的眼神是探究的,找著她眼中的他自己,是自戀的。
他不但要往她的身體裡鑽,還要像一條蛇一樣地往她心裡越鑽越深。偏偏王佳芝是寂寞的,她被父母拋棄,被愛人踐踏,被組織利用一一她的心早已空了,和他一樣,她不愛任何人,她愛的只有這般溫存、這般痛苦,讓他們覺得自己是活著的。
她看向他掛在一旁的手槍,他也發現到了。不行,吻是沒用的,她用枕遮住了他的眼,看不見對易默成無疑是痛苦的,他連嘶吼都只能無聲。
是仙是幻是溫柔,在黑暗裡,只有他和她知道這一切是真的。
18.
第一次易先生約她在這種地方。
她發現他並不喜歡日本人,於是她為他唱一首《天涯歌女》。
天涯呀海角 覓呀覓知音一一在這日本人的地方,他聽著中國人的歌。
家山呀北望 淚呀淚滿襟一一恰似那句「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誰還記得當年滿是理想的青年?
人生呀誰不惜呀惜青春一一如今,他成了漢奸走狗,殺人如麻,心裡比誰都怕。若真有和平的一天,那便是他素未謀面的故鄉。
穿在一起不離分一一粉白的撒花似花瓣飄落在靛青色的旗袍上,她依然唱下去,他不禁流下一滴淚,隨即一手抹去。
她握著他的手,知曉他把他最脆弱的地方給了她。
19.
六克拉的粉紅色鑽石,十一根金條。
她把那粉紅色鑽戒戴在手上側過來側過去的看,與她玫瑰紅的指甲油一比,其實不過微紅,也不太大,但是光頭極足,亮閃閃的,異星一樣,紅得有種神祕感。可惜不過是舞台上的小道具,而且只戴這麼一會兒,使人感到惆悵。
「你喜不喜歡我選的鑽石?」
「我對鑽石不敢興趣。」
「我只想看它戴在你手上。」
只有現在,緊張得拉長到永恆的這一剎那間,這室內小洋台一燈熒然,映襯著樓下門窗上一片白色的天空。有旁人在旁邊,只是更覺是他倆在燈下單獨相對,有密切又拘束,還從來沒有過。但是接連此刻她也再也不會想到她愛不愛他,而是一一
他不在看她,臉上的微笑有點悲哀。本來以為是想不到中年以後還有這樣的奇遇。當然也是權勢的魔力。那倒還猶可,他的權力與他本身多少是分不開的。對女人,禮也是非送不可的,不過送早了就像是看不起她。明知道是這麼一回事不讓他自我陶醉一下,不免憮然。
此刻的微笑也絲毫不帶諷刺性,不過有點悲哀。他的側影迎著檯燈,目光下視,睫毛像米色的蛾翅,歇落在瘦瘦的面頰上,在她看來是一種溫柔憐惜的神氣。
這個人是真愛我的,她突然想,心下轟然一聲,若有所失。
太晚了。
「快走。」她低聲說。
他臉上一呆,但是立刻明白了,一把抓住門框,一踏出去馬上抓住樓梯扶手,樓梯既窄又黑魆魆的。他聽見他連蹭帶跑,三腳兩步下去,梯級上不規則的咕咚嘁嚓聲。
太晚了。她知道太晚了。
南郊,石礦場。
封鎖消息,十點鐘以前處理完畢。
「你的鑽戒。」
易默成垂眸看著張祕書拿出了她的戒指。
她還給了他。他以為她是真愛著他,是他生平第一個粉紅知己;以為她臨終一定恨他;以為「無毒不丈夫。」不是這樣的男人,她也不會愛他。
「不是我的。」他抬眼,否認道。
王佳芝沒吞下那顆毒藥,她望著鄺裕民,自詡殺身救國的滿是恐懼,為愛赴死的卻從容淡定。
她死而無憾,他覺得她的影子會永遠依傍他,安慰他。她恨他,可是最後對他的感情強烈到是什麼感情都不相干了,只有感情。他們是原始的獵人與獵物的關係,虎與僥倖的關係,最終極的佔有。她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她卻覺得是她讓他活,讓他生不如死。忘不了她。
她無聲地笑了笑,那穿著電藍水漬紋緞和藍寶石的「鈕扣」耳環的女人,她的人生原來並不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