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想之中,幽暗意識深處,有人在細說,有人在歌唱。
解璃看向自己透明的雙手,明白自己不在現世。
溫熱氣流在帶領他運功,八印境界修為,如同揮發一般消逝在大氣,真元重創、氣海虛懸、血脈彌游,何時身死都不足為奇。
鴆籠谷人擅毒,奇毒還在筋脈恣意游移,但有一道令人感覺無比熟悉的女性法相,卻總是搶在解璃身前將猛毒一拍而散。她有一頭長髮,身形幽白虛幻,但那莊嚴容顏透露的氣息,卻又同時溫柔得令人屏息。
仔細一看,那模樣與方才跨在自己身上,為他獻上自身的美人十分相似,卻不知她與法相之間的緣,又該從何說起。
解璃隨著法相一同在已然千瘡百孔的自身內裡巡遊,任憑她帶領,任憑她拯救。
而後忽然境界一轉,天地清明。
彷彿一頭撞進不受邀請的某一處洞府,褪去仙身,落為凡人的解璃,明白自己不該擁有這樣的境。
但這又會是誰的境?
碧空綠地,小橋潺溪,不遠不近的山影,襯得飛花落葉也顯得明豔清晰。膚色深褐的幼小女孩,正被道長牽著小手,在獨自佇立的木屋旁走著。
那雙幼嫩的赤足,跟不上成年男子的腳步。但男人並未關心,亦未疼惜,拽著小手硬是拉向木屋門口。小女孩雙眼無神,垂頭不語,任憑道長一個甩袖,便要離開。
而後,又像是想到什麼似的僵住了腳步。
他艱難地回過身,剛剛與解璃一同前進的法相,此刻就站在小女孩的身後。她張開雙臂,將女孩溫柔環抱。
「妳又要怪責於我了。」話語當中有淒清、有溫涼,更有思念與希冀,「要斥責我的一意孤行,要怪罪我,說我像拽著這小姑娘一樣,掐著世間所有人的脖子,向他們當行之路?」
不需要多加分辨,解璃也聽得出來,這聲音正屬於他的再造父母所有。那是太形劍宗宗主,門派掌門,現在應該正在岩戶當中閉關的段正行。三十年前在家鄉,向御劍而來的劍仙一個叩首,造就了三十年後太形八劍之首——正陽劍解璃。在他心目中,師傅一向剛正、毅然,性情雖烈卻又不怒而威,他從來沒有見過師傅這麼說話。
但那法相卻不言說,她飄忽的形象有了一陣虹彩與扭曲,將褐膚幼女更加嚴實地護在懷裡。她恨恨地望向段正行,兩人無聲地凝視彼此,約莫要有半炷香的時間。
來自山頭的寒風吹起段正行的劍裳,身後劍匣裡的諸多靈劍,與他一樣沈默不語。
而後,他既深且長地嘆了口氣。
「妳知道,我們都錯過。」他說:「為了不繼續錯下去,需要有人去做,只有他們才能做到的事。」
女性法相似乎有些動容,她悠悠起身,雙手交叉於下腹,若有所思地望著這位熟識又陌生的劍仙。爾後微微低下頭,晶燦淚光自下巴尖垂落,滴在看上去懵懂的幼女額間。
「就算受世間誤解,被世人憎惡……也沒關係。」段正行握緊了拳頭,很緊很緊,彷彿捏緊的不止是拳,更可以捏碎本應堅持的所有志業與信念,「世道向我們證明,我們錯了。這世界需要我們手握禁法,去歌頌不應該存在的東西。那些『正確』……是這樣向我們昭示的……」
話說到這裡,解璃感到眼前的幻境正逐漸模糊不清。
他正被幻影排拒,少了法相的回護,他被彈得越來越遠,段正行所說的話,也變得虛渺且模糊不清。混沌濁氣橫亙在前,他很想伸手抓住些什麼,很想開口問些什麼,但屬於妖異的濁流灼熱著、割裂著他的神識,修為盡散的解璃,似乎只能任憑這些濁氣吞沒他難以維繫的自我。
但就像是被法相所擁抱一樣,他再次感到,自己正從身後被誰溫柔地擁抱。
回頭一看,那是褐膚、赤眼、白髮的少女,正帶著清冷神情與他無言相望。
「仙長請依所習功法,提氣運勁,我自會與你相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