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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著哥哥做爺們》(五)清明 之二--那張他不能睡的榻又在呼喚他?
  重陽節剛過,燕門關深夜得令,馳援二百里外虹邑關。

  谷競川披掛領著前鋒營奔襲出關,其餘一軍、二軍依序緊隨其後,江初照這支二軍,同先前剿匪那幾支二軍同樣得提槍上陣,除了原班人馬,這回更添許多二軍弟兄。裘大人把上回被帶去"見過世面"的他們安排在兩翼,中間則是惴惴不安的初出茅廬弟兄。

  其實他們也只是比起置中的二軍弟兄稍稍冷靜罷了。說是邊關滋擾,又說通常前鋒營一到就能破陣,等他們這些步兵趕到接防時,不過作作樣子收尾,不會真的造成死傷,裘興一派輕鬆地安慰他們。

  那些沒被他騙過的同袍就真的信了,不再發抖嘀咕,只專心趕路;可他們這些上回被他哄得團團轉,一入匪窩差點直奔閻王殿的卻不敢大意,又不能拆穿他,只是互相交換眼色,把槍握得更緊些。

  前鋒營行軍迅猛,天未破曉即抵達虹邑關,谷競川居高臨下,看著黑暗中數以千計的火把如一巨龍竄動──時而頭尾相連、時而勾尾甩頭;勾時捲動如鞭,甩時又迴陣如咬,頭尾相連之時更形成絞殺凶勢。相較頭尾的靈動迅捷,中段卻不甚凌厲,還有些遲滯。

  好多年沒看人用長蛇陣了。

  他以為這陣法應該早就失傳,想不到今日能於此再見一回。這個陣須得頭尾皆用精銳騎兵方成,破它最好的方式也與其他陣法不同。不能用騎兵衝陣強行突破,否則會如現下虹邑關般死傷慘重。

  他急轉向一旁虹邑關副將,凝重道:「叫你們鐵騎撤兵,即刻。」

  江初照他們一行步兵奔至,天色已大亮,連緩口氣都沒能,即刻接到命令──所有人以一軍為外圍、二軍作核心,結八個方陣待命。一軍迅速結陣環住二軍,方陣分散於東南西北,每個方陣中又套住一個方陣。

  谷競川與單明允居高處俯瞰,把握適當時機揚旗指揮,擊鼓手得旗令,擂鼓傳令。方陣倆倆分別夾擊蛇頭、蛇尾,以縝密之姿迎敵,聽從鼓聲,在敵方騎兵衝入方陣時稍散,避開衝擊,又迅速聚攏以長刀勾那馬腿,將對方鐵騎逐一勾下馬來。

  長蛇陣在這四個大方陣的擠壓下,頭尾逐漸破碎,只要再堅持一會,讓頭尾亂了陣腳,無法互相支援,這陣法就氣數已盡。

  誰知此時鼓聲戛然而止,不多時才又接著傳令,剛擂數下又停了,如此反覆,場上兵士無法聽令行動,亦無從得知散開時機,那蛇頭、蛇尾又死而復生,凌厲地攻擊方陣。

  兵士們身在低處不明情況,谷競川和單明允卻瞧得分明──他們鼓樓上擂鼓的兵士,已換了好幾人,均是身受羽箭所創,一個倒下又替補上一個。

  單明允當即帶著一路兵馬朝另一側制高點去,要把那些放冷箭的狙擊手打下來。

  江初照在方陣中辛苦抵擋,方才還好好的,這會全亂了套,他身手不錯,身上沾的都是別人的血,不只是敵軍的血,還有他朋友的血。

  他們五人成一伍,於方陣中又成無數小陣,互相支援,他這一伍只有他是早前殺過人的,其餘四個都負了傷,他左拉一個右拽一個,分身乏術。他轉頭去看鼓樓,驚愕發現許多擊鼓手癱倒在地、死活不知,身上均插著羽箭。

  擊鼓手…怎地沒人擊鼓?都……

  他寒毛直豎,往谷競川那瞥一眼,牙一咬,拔劍從方陣殺出,奔近那鼓樓,還劍入鞘,徒手抓著鼓樓木樁,提一口氣邊攀邊借力把自己甩上去,登樓立刻狠擊兩下鼓。

  谷競川本要放棄方陣破蛇,冒險帶著前鋒部隊殺入搏一搏,忽聞鼓聲,一下兩下捶在胸口,他轉頭瞧那鼓樓,是他們的人擊鼓。

  他立刻接著揮動指揮旗,江初照當即照他指令擊鼓,這鼓一擂起來,下方兵馬跟著動作,不再群龍無首。可隨著鼓聲,無數羽箭棄攻底下方陣,又朝鼓樓射來。

  江初照左手擂鼓,右手拔劍格擋,又要看旗令又要防箭雨,漸漸支持不住,一個失誤,黑色羽箭穿肩而過,只覺左手一麻,鼓棒落地,他沒有片刻猶豫,右手拾起那沉重的鼓棒,接著敲下去。

  他可以的,他看得懂旗令,他要堅持敲下去,多撐一刻是一刻。

  谷競川忽然認出遠方鼓樓上的兵士是何人。

  明允…明允去了這麼久,這箭怎不見停?他將指揮旗一扔,翻身上馬,還差一點,只差這麼一點,搏一搏!

  他領著前鋒營鐵騎從高處俯衝而下,直擊最脆弱的蛇腹,只要避開已因消耗漸感疲憊的蛇頭蛇尾,將這毒蛇衝切成三段,讓他們無法迴護彼此,這陣就破了。他手執鐵槍,一馬當先,猶如一支鋒銳羽箭,和甩過來的蛇頭鐵騎正面交鋒。

  江初照直到看谷競川領著騎兵衝入敵陣,才知道他不用再擊鼓,立刻伏低身子,替戰鼓旁那些擂鼓的弟兄作緊急處理,接著攀下鼓樓,加入方陣跟大夥一同廝殺。

  箭雨不知何時停下,單明允將制高點的狙擊部隊殲滅,迅速加入戰局,與谷競川分別各鬥蛇頭蛇尾;那四個方陣將蛇腹啃噬殆盡時,整隻也大蛇無影無蹤,只剩沙場上遍地血花與瀰漫在空氣中的汗水、鐵銹味。他們贏了。 

  *           *           * 

  戰場旁臨時搭建幾處牛棚,安置受傷兵士,虹邑關與燕門關的長官、醫官在其中梭行救治,但傷患數過多,許多輕傷兵士也必須跟著前鋒營一道,現學現賣地投入幫忙止血、清創、包紮行列。

  「你看,那小子真當自己是大夫了。」單明允邊幫人止血,一邊用手肘頂了下身旁的谷競川。

  谷競川本在幫忙包紮,稍抬眼順著他視線看過去,驚見江初照咬著繃帶,打算徒手把自個肩上那支箭拔出來。

  單明允的本意只是讓谷競川瞧個熱鬧,豈料他下一刻拉過傷患的手按住創口,急匆匆就往江初照去。

  江初照深吸一口氣,剛要一鼓作氣把箭頭拔出,手腕卻被人攫住,小臉上滿是冷汗,不解抬頭。

  「你在幹嘛?」谷競川質問。

  「…拔箭。」

  「拔箭是這麼拔的?」他差點往小毛頭腦門拍去,勉強忍了下來。

  不是麼?他剛剛看軍醫們就是這麼拔呀,只不過拔出來當下總是伴隨慘叫跟湧出的血水,所以他才咬著繃帶,一舉兩得,待會自己繞兩圈就完事了。

  谷競川咬著牙沒爆粗口,不等他回答,轉個身對一旁的軍醫道:「勞你替他拔箭。」說完接手那軍醫的傷患,沒再看江初照一眼。

  魏雙喜一愣,轉而蹲在江初照跟前,取出利剪將箭柄截斷,只留下一小截露在體外。

  江初照見狀驚詫莫名,「不是拔出來?」跟他剛剛看的不一樣啊?

  魏雙喜一面用燒瓶去燒那箭柄消毒,一面耐心解釋:「尋常是得拔,可這一箭是穿肩而過,且血肉已有些癒合,用拔的箭頭會二次傷害創口,往後這手臂怕使不上力,需把箭穿過身體夾出來。」

  江初照聞言心下悚然,他剛剛差點自廢一臂啊……

  「小兄弟,我數三聲,挺疼的你堅持住啊。」

  魏雙喜數完三,一口氣將箭夾出來,鮮血自肩上黑黝黝的洞湧出,江初照只覺左肩一陣撕裂感,隨後是燒灼般劇痛,疼得他咬緊牙根,渾身冷汗。

  魏雙喜一邊幫他敷止血藥,一邊心裡詫異,這少年瞧著不過十四、五歲,他醫過的那些孩子,這時早哭爹喊娘了,小子挺硬氣啊?

  「小夥子,你若是疼,那得嚷出來,憋著傷心脈。」魏雙喜蹙眉提醒他。

  「可以喊啊?」江初照聽他一說,總覺得虧了,確實方才慘叫哭號此起彼落,他唉個兩聲也不打緊,何必硬撐死磕呢。

  魏雙喜錯愕反問:「怎地有人不讓你喊麼?」

  江初照差點下意識去瞧谷競川,剛瞥過去又急轉回來,訕訕一笑,「我下次會記得。」

  魏雙喜笑了一聲,又正色道:「小孩子別亂說話,大吉大利。」

  陣亡的同袍就地葬在虹邑關,其餘傷兵有的乘板車,有的和前鋒營兵士共乘一騎;至於傷重無法搬動的弟兄,都留在虹邑關靜養,裘大人陪著他們,傷癒再帶他們重返燕門關。

  江初照坐在馬上悶不吭聲,往四周瞧了瞧,驚愕發現前鋒營的人幾乎毫髮無傷,身上雖有血跡汙漬,但沒人裹著繃帶。

  剛剛沙場上太混亂,他為了自保跟幫助同袍,除了在鼓樓上一瞥,完全沒法留意前鋒營動態。前鋒營不是和對方鐵騎正面交鋒麼,這有點可怕啊,他們平時都幹些甚麼?

  「你這般瞧我是?」賀友之讓胸前這少年盯得太久,忍不住問了句。

  江初照被這麼一問,有些慌亂地收回目光,瞧這哥哥膚色古銅、長方臉蛋很是光潔,不過大自個五、六歲,似乎在前鋒營裡算很年輕的,眉眼間沉穩又不失溫和,才好奇多看幾眼。

  「前鋒營的日訓很苦吧?」他沒頭沒腦地問,「總覺得你們和我們很不一樣。」

  賀友之想了會,字句斟酌道:「前鋒營也是從三軍裡逐步升上來的,沒什麼不一樣。」他微微一笑,「聞道有先後,我們不過是早接觸幾年,都在燕門關當兵,大夥沒有分別。」

  江初照先是覺得他斯文有禮,仔細思索他的話之後,卻發現他也太謙虛了,這連摸帶爬得多少年才進得去,哪有這麼簡單?

  *           *           *

  返回燕門關已是酉時末,江初照不知自己何時靠在這哥哥身上睡著了,醒來時人已在大帳外,他怎地知道自個住這?

  一想到剛剛睡得東倒西歪,好像這哥哥還單手持韁,另一隻手扶著他整路,他就極是過意不去。匆匆謝過人家,正要慌張下馬,忽被人托了一把,輕巧落地。

  谷競川鬆開江初照,對賀友之微微點頭,賀友之翻身下馬,微笑打個招呼,牽著馬走了。

  夜裡江初照疼得厲害,肩傷透背,似火燎針刺又像成群螞蟻啃咬,且因為一直側身壓著同一邊,另一隻手臂也漸感麻痛。他摸黑坐起身,深呼吸幾次去緩那蝕骨疼痛,伸手從衣襟撈出一撮物事,攥在手心。今早那些沙場上的景象忽而躍出,驚得他一身冷汗。

  『我可以的。』他思忖,剛抹了把臉,燈卻亮起來,讓他一時無措。

  谷競川舉著燈在他身側坐下,一臉關切,「初照,你還很疼麼?」

  他呆了下,老實點頭,歉然道:「我吵醒你了,不好意思哪。」

  谷競川沒答他,伸手探那張榻,壓了兩下轉頭道:「你上我那張榻睡,這太硬了,對傷不好。」

  「其實也不是太疼!」他不小心大聲了些,忙壓低音量,「我睡這可以的。」腦子亂糟糟,隔了會才又補上一句:「謝謝。」

  谷競川卻像沒在聽,撫著後頸不知在想甚麼。

  江初照正想叫他,他卻站了起來,轉身勾勾手示意小毛頭也一道站起。江初照剛一頭霧水照辦,卻看谷競川傾身從榻上一抽,將被褥兜在懷裡。

  他暗自吃驚,來不及問,就看那床被褥扔在了谷競川榻上。

  「將軍你……」你跟單大人挺像,都不喜商量的。這後話他只敢在心裡說。

  谷競川將自個那床較厚的墊舖抱起,轉身走回來,「你讓一下。」

  「啊?喔。」江初照退兩步,看他將墊舖在自個的小榻上疊得厚實整齊,安放好枕頭,又伸手壓了兩下。

  「成了。」谷競川面有得色,喜道:「你不願換榻睡,咱倆換被子,我那床被鬆軟些,睡得好,傷口才好得快。」

  換被子?換榻睡?江初照清俊又略顯稚氣的面龐微微泛紅,這才知一開始他就誤會了,還以為人家找他同睡一張床。他瞧瞧自個的榻,又瞧瞧帶著笑意的大哥哥,鼻頭一酸,墜下兩滴清淚,忙用手背抹去。

  「我會快些好起來,」他沙啞道,「等、等我好了,洗乾淨再還你。」

  谷競川看著他濕潤的眼睛,總覺得有些難過,輕輕拍拍他背,將他趕上榻,幫他蓋好被子卻沒離開,反而在床榻坐下,不解地問:「你是一向這麼客氣,還是對我特別客氣?」

  「…一向客氣。」

  「那太好了。」谷競川面露喜色,「往後你把我當成自家哥哥吧,需要甚麼都直說,我在一天,就照顧你一天。」

  「你已經很照顧我。」他張惶接話,愈發過意不去。

  谷競川嘿地一笑,小毛頭幾個時辰前浴血擊鼓的模樣,跟狼崽似的,此刻倒像受驚的小鹿。他伸手在江初照頭上揉兩下,「快睡吧。」

  帳內重新暗下來,江初照把被子拉到頭上,像一個洞穴。

  很奇怪啊,只是裹在鬆軟的墊被裡頭,剛剛那些說不上來的心酸跟害怕都消失了。他用臉蹭了蹭被子,張大眼去看谷競川,一片漆黑中隱約可以看見榻上的剪影。

  「謝謝。」他吸了吸鼻子,很小聲地說,不知不覺陷入睡意,一直握著的手心鬆開,裡邊躺著一束黑髮。

  *           *           *  

  今年的競職活動比前兩年辦得晚些,虹邑關一戰雖造成死傷,可也提升不少兵士的戰力與心理素質,大多數人都已傷癒參賽。

  江初照在冬天時順利晉升一軍,閔百生特別捨不得他,又替他高興,不住地誇他是英雄出少年,把他誇得臉頰一片熱呼呼。他也捨不得熱心腸的閔教頭。尤其進了一軍後,三天兩頭都是單大人操兵,他們這些剛從二軍升上來的成日被罵被揍,有些人被單大人的棍子一抽,登時哭出來。

  江初照也被抽過一次,分明不想哭,可眼淚鼻涕齊流,真真是控制不住疼痛。他想起那天騎馬帶他回來的前鋒營哥哥,一軍都這麼難熬了,前鋒營怕是修羅場……

  大年夜當天倒是發生一件好事,他開心地失眠一整晚──將軍說等春天時要教他騎馬,他很早就想學了。

  考較沒通過的人沒資格休假,這是單大人一貫的鐵律。

  江初照為了能在春天時,排上整天假去學騎馬,整個冬天卯起來練功,幸虧燕門關隆冬時也不見雪,他一天都沒落下功課。

  還沒等到春暖花開時,單大人就把一軍帶到溪邊,舉著長棍,下餃子似的把大夥往溪裡趕。

  原本待在一軍的弟兄都順利通過考核,哪怕浸在寒冷的春水中,也能游上對岸;其他二軍新進弟兄,衣不能解、鞋不能脫,哪怕本來會泅水的人,也都像灌了鉛的桶,呼嚕嚕往下沉,被一軍前輩打撈上岸,奄奄一息躺在單大人腳邊。他們這個春天算是蒸發了,都得跟單大人泡在一塊。

  江初照在他們之中顯得格外醒目,所有新進人員裡,他是唯一一個,能跟著一軍全副武裝游上對岸的人。多虧去年夏天跟著谷競川偷跑,單大人感覺就不是手把手教人的主,還得自己找訣竅。

  他跟著一眾識水性的弟兄協助其他人時,不由得心下冷汗,這運道好得令人心慌啊。

  *           *           *

  這一日清晨,天還濛濛未亮,兩抹人影迅速繞過各巡夜崗哨,從馬廄悄悄牽了兩匹馬出來,直接奔入最近的林子,銷聲匿跡。

  江初照很想再來一次,因為太刺激了,他就有種化身成話本裡刺客或俠盜的興奮,摀著嘴不敢笑出來。

  谷競川不明就裡,牽個馬也能把小毛頭樂成這樣?他倒是覺得挺窩囊,在自個的地頭還得做賊。沒辦法,明允前些日子已經警告他,說甚麼只能幫初照補習兵法,其餘不能教得超前太多,否則一定讓人看出來。這人就愛瞎操心呢!

  他藉著微光,熟門熟路帶著江初照在林間穿行,初春清晨透著寒意,他倆也不擔心腳下,放膽大步走,橫豎這時節蛙呀蛇呀都還窩在地底冬眠未醒。

  穿過這片林木,景色疏闊、天地相連,一望無際的平野襯著青碧色晴空,倆人不約而同高舉雙臂,深吸一口氣將青草香和朝露灌飽身心,瞥對方一眼,哈哈笑了一陣。

  從谷競川手裡接過韁繩,江初照稍稍提氣,學著他利索地翻身上馬。

  馬挺高的,他握緊韁繩,又是期待又是緊張。

  谷競川行在他身側指導,江初照依他指示拉轉韁繩、輕夾馬腹,不多時逐漸上手,倆人愈行愈遠,速度也加快起來。

  他喜歡騎馬。破風疾馳多舒服,是奔跑完全無法比擬的,尤其馳騁在這遼闊平野,多像騰雲駕霧的神仙。江初照策馬飛馳,油然而生對前鋒騎兵的欣羨,上回見到將軍率眾破陣,鐵騎烈馬英姿颯爽,如眼前這日出紅火,烙在他心上,極是憧憬。

  正開心到一半,草叢中忽地竄出一物,還來不及看清楚,身下座騎嘶鳴一聲,抬高前腿人立起來,江初照拉緊韁繩、腰腹發力,才沒被這突如其來的力量甩下來。想不到馬兒下一刻發狂似的拔足狂奔,他試著提韁勒馬,但那馬此刻完全不怕被扯疼,怎麼也不肯慢下來,直顛得他頭暈眼花,胃裡翻江倒海。

  「初照!」谷競川策馬趕上來,使勁扯過韁繩,他沒控制力道,竟將那馬一把扯翻在地。

  江初照跟著摔落,在空中無法借力,他暗呼聲慘,這只怕肋骨要賠上幾根……

  摔是摔了,卻沒感到預期疼痛,一睜眼,見谷競川滿是汗水、唇色泛白的臉龐近在眼前。

  「媽了個疤子……」心臟差點跳出來,他怎地如此粗心,一上來就讓小毛頭自個騎,方才差點摔斷脖子。

  江初照眨眨眼,這才意會他剛才是摔在谷競川身上,難怪不會疼呢,可將軍這模樣恐怕被他砸得疼死了,急道:「你是不是傷著了?」

  「你有摔著哪麼?」

  他們同時開口,反倒聽不清對方都說了甚麼,均是一愣。

  「你有沒有哪兒疼?」谷競川又問一遍。

  江初照搖搖頭,從他身上翻下來,「你呢?」

  谷競川這才輕鬆一笑,「沒有。」

  倆人心有餘悸,緩了會才從草地爬起來,各自沉默。

  「馬為甚麼忽然不聽話了?」江初照小聲問,總覺得臉有些熱,伸手在腮邊搧幾下風。

  谷競川聳聳肩,將那匹已重新站起的馬綁在樹旁,「可能是讓蛇驚了,有些蛇醒得特別早。」

  他毫不在意的態度把江初照嚇出一身冷汗,有些後怕道:「可咱們摸黑穿過林子時,你還說那蛇都在冬眠,若是咱當時被咬了……」他打個冷顫,說不下去了。

  「哪這麼容易被咬的?」他哈哈一笑,「蛇更怕人,瞎操心甚麼。」頓了頓又問:「還敢練麼?」

  「啊?練,我非練成不可。」開玩笑,冒著生命危險才來到此處,空手而歸就太虧了。

  谷競川拉著韁繩,示意他上馬,江初照翻上馬背,剛要接手韁繩,想不到谷競川跟著翻身上了同一匹馬,坐在他身後。

  不是換馬騎?身後傳來的體溫讓他有些無措,不太確定地轉頭問:「一、一道騎麼?」他為甚麼結巴?

  「我先帶你騎一陣,等你穩些再自個騎。」

  確實這樣就不怕摔了。可他反而緊張起來,自己都莫名其妙。

  練就練吧…他輕夾馬腹,卻甚麼也沒發生。怎地不走?他又輕輕甩了下韁繩,馬還是毫無反應。他忍不住彎腰側頭去看那馬,馬兒眼睫長長、神態溫馴,這馬沒睡著呀?

  「呃…將軍,牠……」江初照一轉頭,見谷競川眉眼含笑、饒富興味地瞧著自己,黑白分明的朗目耀然生輝。

  他一時忘了要問甚麼。

  「這是我的馬。」谷競川微笑,伸手輕撫駿馬耳後,再順著脖頸撫摸,輕拍兩下,馬兒低柔嘶鳴一聲,邁步前行。

  這一手驚呆江初照,教馬兒認主的馴馬術他曾耳聞,如今親眼所見,只覺不可思議,在此之前他只以為是騙小孩的玩意。

  「我爹常說萬物有靈。」谷競川溫和一笑,「他年輕時在漠北待過,學了一套藏語馭馬術。那兒的馬匹和犬隻特別高大,藏語馴犬、馭馬,用的都是古老的語言。」

  江初照很是好奇,凝神聽他說下去。

  「這語言極為神奇,似乎銘刻在這些物種的血液裡,能使馬在驚怒中沉靜,也能激勵馬匹一往無前,跟主人建立互信。你想學麼?」他這學字剛說出口,就見江初照點頭如搗蒜,明眸光彩熠熠。

  谷競川輕笑一陣,從最基本的開始教。

  但哪怕是最簡單的,面對這完全陌生的語言,江初照也是聽得一愣一愣,稀哩呼嚕跟著唸,重音促音抓得不是很到位,有些焦急地蹙眉辨音,試著說得一模一樣。

  谷競川看他孜孜不倦,覺得特別有趣,也是不厭其煩,將同樣的話重複一遍又一遍。只要有一點點進步,谷競川就會誇獎他,江初照好似得了糖,歡天喜地,學得更是來勁。

  『只是長大了些,還是當年那個娃娃。』他看著眼前的小毛頭,懷念又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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