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趙字營這一路上,江初照比前些日子更加沉默,雪霏坐在他身前,除了偶而應答他的噓寒問暖,也是不發一語,倆人各懷心事,卻無法寬慰彼此。直到離營那日,雪霏才真正明白江大人這些日子的落落寡歡從何而來,這不是她三言兩語可以安慰的。
今晚她倆宿在一間小客棧,安頓好之後,江初照拉著雪霏坐下,露出多日來第一個笑容,跟她說明自己的打算:「這次去趙字營,是一個新開始,沒人知道咱們從前的身分,將軍…」她頓了頓,「將軍幫妳脫了罪籍,往後妳跟一般姑娘無異。」
雪霏驚喜交加,卻又不解:「我還沒跟你成親呢,怎麼脫罪籍的?」
「將軍把妳歸在我的戶籍下,妳現在是我妹妹了。我有軍功司職在身,哥哥怎麼著,妹妹自然得跟著。」
看雪霏呆呆瞧著自己,她又微笑解釋:「只是我到新營區,必須從頭來過,不像在燕門關能有自己的帳子,不方便帶著妳去。我會在趙字營附近的村庄買間房,妳先住著,遇著能休假的日子,我一定去陪妳。」
雪霏還是不說話,只靜靜看她,江初照只道她一個人難免寂寞害怕,接著安慰道:「妳別擔心呀,咱們找到合意的住所我再去報到,一定挑個鄰里互助的好地方安家。只是妳記著,往後別叫我江大人了,咱倆兄妹相稱。」她拍拍小姑娘的手,笑著鼓勵:「來日若妳有意中人,哥手邊還有些錢,再幫妳好好操辦嫁妝……」
她說到一半驚得打住,因為雪霏忽然哭起來,眼底是柔情亦是悽楚,江初照還未反應過來,雪霏已抱住她,柔軟唇瓣貼上她的,印了一個深邃溫存的吻。
「江大人我喜歡你。」她顫聲道,緊緊擁著江初照,「我知道,江大人一開始就不存在,我一直渴望的,只是水中月、鏡中花……」
江初照全身一震,怔怔然落下一滴淚。
有個人,曾對她說過很相似的話,那人有著燙人的笑臉,當日他是那麼興高采烈……
雪霏低低抽泣著:「江大人,我恐怕不會再喜歡其他人像喜歡你這般了。你…你是我見過最儒雅的男子,也是最男子氣的男子,待我這般的好……」她不想要其他人,只想跟江大人在一起。
江初照輕拍她背,感覺眼眶不再酸澀後,溫言道:「那妳就找個跟我很像的。這不急,也許下一刻,或者明日……就是永遠找不到,也不打緊…我們……」她漸漸沙啞的說不下去,很奇怪啊,她愈想忘掉,就愈是清晰,她已經找到了,卻只能放棄。
「我出去一會,妳先睡吧,記得落鎖。」她輕輕拉開雪霏,推門而出。
* * *
谷競川獨自穿行在燕門關祭祀用的石碑林。
新立的兩塊石碑,照舊刻上新故去的同袍姓名,或營裡弟兄們這幾年仙逝的家眷。他逕往最舊的石碑尋去,這一處是他剛來燕門關時立的碑,當時整個燕門關都能登記想祭拜的人,是以上頭所刻姓名,都是同袍們早年故去的親友。
他一排排逐字往下尋找,修長手指撫過每個或認識或陌生的名字,愈找愈是心慌,江栩、王湘、孟容瑛、江…初照,他咬著拳頭,輕撫那再熟悉不過的姓名,久久無法移開目光。
* * *
江初照帶著雪霏安頓好,又同她一道,帶著禮品跟鄰里打招呼,陪她多住兩天熟悉環境,這才動身去趙字營報到。
趙字營的規模不若燕門關大,江初照也沒見著自個的新上級趙乾罡,只被人領著去自己的帳篷。剛開始他以為聽錯了,想不到還真是獨個的帳篷,裡頭非常小,只容得下他跟一張床,比行軍時的簡易帳篷大一些,可不用跟陌生人擠著睡,對他來說已是萬幸。
或許是跟大夥分開睡的原因,隔日他下校場操練時,一直有人問他這個新面孔是甚麼來歷,還有不跟弟兄們住在一塊的原因。
他也很想知道啊,這又不是他要求的,跟養魚有關係麼?那甚麼,從別的塘裡端來的魚苗,不能直接下新塘,得用舊魚塘的水逐日添加新魚塘的水,最後才換過去,順便看看這魚苗有沒有病,免得污了新魚塘的水……趙將軍挺汙辱人的啊?
他這般胡思亂想,終究只是搖搖頭,說自己是從燕門關來的,不清楚為甚麼沒法一道睡。
趙字營的軍種只分為一軍、二軍兩種,這兩派人馬卻不甚和睦,一軍看輕二軍,覺得他們混吃等死;二軍也不屑與一軍為伍,認為他們多半是靠討好長官才獲得舉薦機會,不是憑本事升上去。但雙方只是有摩擦時叫囂幾句就被調停,從沒真正打起來,大概私自鬥毆在哪都是違反軍紀的。
江初照剛來時,沒有任何測驗評比,直接被丟進二軍。他不大跟人說話,實在是沒心情,除了日訓時投入練習,其餘時間他都在發呆,久而久之大夥看跟他聊不起來,也不大搭理他了,這讓他落個清閒自在,可以專心發呆。
但二軍裡頭有個人特別煩。
那人總是嘻皮笑臉跟大夥玩鬧,日訓從來都混水摸魚,被抓到躲懶時拖下去挨軍棍,不過五下十下的事,還唉得跟殺豬似的淒厲,看來都二十出頭歲了,這麼大的人,成日就是嗑牙打鬧,毫無進取之心。
江初照剛到的第二天,這濃眉大眼的高佻小夥子就對他一通打聽:「燕門關聽說很大啊?你們谷將軍生得甚麼樣?他壯麼?兇麼?我們將軍就挺兇的,不過二軍很難得能見到他,話說小兄弟你是哪裡人,我們這兒多半是祈縣來的,我也是,你喜歡肉乾麼?我還剩兩片,你嚐嚐,這是我娘給我寄的,你愛吃甜麼?下回她給我寄點心,讓你嚐嚐我家的松子酥,跟外頭都不一樣…欸你是不是還沒說自個哪裡人?我對你們谷將軍真是很好奇,他是不是……」
江初照不知道這個叫洪茂松的人,有沒有因為話多被揍過,自己是差點就想揮拳揍他的,紀重九話也挺多,好歹是有來有往,不會自己叭叭叭說個沒完。
他被煩得受不了,後來乾脆看到洪茂松就躲,可荒謬的是,趙字營弟兄經過這幾個月,已經當他這人不存在,洪茂松卻每日都跟他搭話,這人怕是有些不正常的,看著就人緣不錯,還缺他這個朋友?
「你能不能放過我?」約莫三個月後,江初照再也忍受不了,咬著牙問洪茂松。
洪茂松正跟他詳細報告昨晚他們那帳發生的趣事,說到一半生生打住,不太明白地反問:「甚麼意思?」
江初照瞧他一雙大眼盛滿疑惑,看起來有點傻氣,本來一肚子火想罵他,還是嚥了下去,捺著性子解釋:「你找別人嘮行麼?我很不會聊天,也不喜歡聊天,只想安靜待著。」
洪茂松一愣,蹙眉思索半晌,竟語氣悲憫地試探道:「你家裡人都挺安靜的吧?」
啥?江初照不知怎麼回答,又讓這同情的目光瞅得莫名其妙,嘴角抽啊抽,好一會才找回聲音:「這跟家裡有何關係?我只是想請你……」
「小兄弟,我家是做生意的,所以家裡人人都能言善道。」洪茂松又蹲得離江初照近些,啃了口饅頭,含糊不清卻語帶親切地道:「你不會聊天,這不打緊,我可以教你聊啊,等你擅長了,還能回去教家裡人,讓他們也能四處串門子,這不是熱鬧多了?」
江初照算是明白了,這洪茂松上輩子是啞巴,這輩子不說話會死,還同情所有不善辭令的人,遇著都要救上一救。
* * *
是夜,洪茂松今晚跟同帳弟兄嘮得開懷,說太多話就渴,連灌好幾壺茶,睡到三更半夜被尿意喚醒,睡眼惺忪掀開帳簾,趿著鞋邊打呵欠邊澆花。
忽覺今晚視線特別清楚,略一轉頭,啊呦今兒十六啦,這月亮又圓又大。
他來了精神,想到高些的地兒看會月亮再接著睡,要是撞上巡夜的,隨便呼攏幾句不就得了?說幹就幹,隨興撿了個方向就爬,好一會攀上高坡,正想找月亮,忽聽林子另一側傳來奇怪聲響,稍稍探頭一看,卻再沒移開眼。
一輪銀月下,身姿飄逸的少年將手中長劍使得出神入化,劍花迅捷凌厲且變幻莫測,洪茂松站得遠,仍能感受到劍鋒氣勢如長虹貫日,他目不轉睛地悄悄掐自己一把,啊呦疼,這不是作夢,他們趙字營竟藏了這等高手?這姓江的小兄弟平日看來低調,想不到身負絕技呀。
正瞧得過癮,卻見江初照還劍入鞘,擦了把汗。洪茂松有些失望,才看到些許,這就結束了?剛這般想,又看江初照擱下劍,提起一旁長槍,頓時心下一喜,兵器之王啊,這得擦亮眼睛看。
他內心激動,聚精會神地盯著江初照,想一睹精妙槍法。
可和方才的劍術不同,江初照並未使出所謂蛟龍出海、靈蛇纏雲這般功夫,只是平實穩當地扎槍、壓槍、迴槍。劍走輕靈,變化繁複,看過劍術再看這基本槍術,就有些索然無味了,他又漫不經心瞧了會,卻愈看愈心驚──
這跟耍花槍不同,江初照每一刺槍、迴槍,用的並非臂力,那力量是紮在腿上,力走腰板,化作一股勁,最終凝於槍尖,猛送出去。招式不花俏,卻極狠極穩,每一擊都迅猛鋒銳。
洪茂松暗自忖度,若是這一桿槍直逼面門,就算他手中有兵器,恐怕也是擋不住,要被這股力量穿了胸膛。正心下駭異,又見那槍速度更快了些,槍槍相連、綿密如雨,是滴水不漏的防守,更是毫無喘息的迫擊。他從軍以來也見過不少槍術好手,卻未曾看過有人這般操槍,這是真正功底深厚的槍術。
江初照彷彿不知疲倦,就這麼力破長空地又紮實練了一個時辰,才將槍桿往地上一插,提著水袋與替換衣裳離去。
待他走遠,洪茂松忍不住走近,伸手去摸那桿槍,分明已是隆冬,觸手只覺槍桿滾燙,方才被握在手中散發的力度、溫度可想而知;再看槍桿沒入地有數吋深,是槍桿不是槍頭啊,這大冷天的泥地可堅實了,江兄弟看著瘦弱,怎麼辦到的?他暗叫聲娘,這說出去也不會有人信的。
自從那晚月下遇仙,洪茂松入夜再也睡不著了,每晚躡手躡腳地爬起來偷看江初照練功。
除了槍術是每日必練,其餘拳腳、弓箭、長鞭、刀劍,江初照連著幾日挨個練了遍,每每看得他血脈沸騰,暗自連聲叫好。江兄弟藏得可夠深,分明比教頭們強上不知幾個檔次,平日校場上練習時卻發揮得跟大夥相差無幾,並不特別出挑,這是何意?他看著江初照月下舞劍,行雲流水、飄逸若仙,心裡疑惑不解。
不過一瞬間,忽感劍氣撲面而來,本能向後退卻避不開,那劍直指面門,在離他一吋處倏地收勢,嚇出他一身冷汗。
「睡不著?」江初照撤了劍,衝他挑眉一笑。
「起來解手,剛巧看到你練劍,多看了一會兒。」洪茂松打個哈哈。
「一連十來天,都是湊巧?」江初照笑意更深。
「你早知道了?」
「你呼吸重、腳步重,想忽略也難。」江初照俐落地還劍入鞘,轉身拾起水袋灌了幾口,靠著樹席地而坐。
偷看人練功是大忌,洪茂松本有些慚愧,可看江初照似乎不甚在意,乾脆也挨著他坐下,老實承認:「我不光晚上爬起來看,白日裡也沒少看你,可太陽下的你跟月亮下的你,完全是兩個人。」
江初照嗆得咳了兩聲,失笑道:「說得像我鬼上身似的。」
洪茂松今晚頭一回看他笑,原來這小兄弟是會笑的?當即也開心地回應:「怎麼能是鬼上身呢,我說這是天兵神將附體。」
他是真心覺得這少年功夫了得,忘情地誇讚一句,卻讓江初照紅了耳根,不自在道:「你這溜鬚拍馬毫不害臊,我可沒臉皮聽。」
洪茂松不知自己說錯甚麼,讓人家又冷下臉,有些焦急地解釋:「江兄,我是真覺得你厲害。」
江兄?江初照接著喝水,一臉尷尬沒應他,又有些荒謬好笑。
洪茂松兀自嘮起來:「你這樣的人才,怎不讓大夥見識一番,興許能升副將。欸你知道麼,咱趙字營只有參將,可從來沒副將,將軍他要求老高了,曾當眾說沒有匹配副將職位的能人,就寧可讓這位子空著,哇當時殷大人臉色多不好看。若你爭取一番,說不定就拿下這職位,要是做個江大人,那多威風……」
江初照前頭還噙著笑邊搖頭邊聽,"江大人"三字一出來,她心裡抽了一下,拎著水袋出神。
第一個喊她"江大人"的,是一路護著她、幫著她的人,當她拿著上任書文去找他時,他比任何人都開心,把她抓起來晃好幾下,邊笑邊消遣她:『咱們江大人甚麼都不怕,就怕不好意思,瞧這臉還紅的一把。』
「江兄?」洪茂松說到一半,看他好像沒在聽,輕推他一下。
江初照回過神,半晌才道:「我不想樹大招風,這幾套功夫,是我師父傾心力教給我的,我不可以辜負他,才日日勤練。用不上最好,表示太平無戰事,你能替我保密麼?」
洪茂松本來要應好,想了會卻打趣道:「我說不能,你會不會殺人滅口?」
「會,先割了舌頭再殺。」江初照想也不想地正色道。
洪茂松哇地一聲,被這心狠手辣的樣子逗樂:「我說出來也沒人信。」忽又驚奇打聽:「我瞧你不過十來歲,那不是從小拜了師的?這幾樣功夫沒有些年頭可練不成,否則就是師父特別會教或特別嚴格。」
「他很嚴格,教人的時候特別兇,可平時待我最好的,也是他。」江初照抬眸看著夜空,淡淡回應。一別將近半年,今晚是她第一次對自己提起他,山長水遠、相會無期。她每晚睡不著,非要榨乾最後一絲力氣,才能倒頭就睡。
她希望谷競川忘了她、又怕他真的忘了她。
「江兄,你那個師父,是不是……不在人世了?」洪茂松瞧他神態,稍微緊張地試探道,打算接著安慰他一番。
「甚麼不在人世,他活得好好的,你別咒他。」江初照又驚又怒,朝洪茂松頭上拍了一記。
這隨手一掌直拍得他眼冒金星,還差點大叫,緩了會才委屈道:「你剛才的表情可不是這麼說,我以為你師父年齡很大了,駕鶴……」看江初照又抬起手,他急嚥下那不吉利的後話。
江初照氣壞了,惱道:「我師父年輕得很,不過大我們幾歲,他會活到很老很老,不許你觸他霉頭。」她霍然站起,踢了踢腳下的沙,憤憤離去。
洪茂松傻傻看他收拾東西,直到他頭也不回地離開,還有些反應不過來。看來這"師父"是江兄的逆鱗,碰不得啊……話說,江兄方才那嗔怒的樣子,怎地…這麼像小姑娘?
江初照昨晚發了脾氣,還出手打了人,有些過意不去,本以為今晚洪茂松應該會自討沒趣,乖乖睡覺,想不到一來到空地,竟看到洪茂松笑嘻嘻地跟他打招呼。
這人有毛病吧?他當沒看到,逕自練習拳腳,誰知練到一半,這不長眼的卻吃錯藥般,三步併兩步朝他奔來,差一點點,他就會一拳擊在洪茂松的太陽穴上,不死也得暈。
「你幹甚麼?」他嚇得一口氣喘不上,有些惱怒地瞪著洪茂松。
「江兄,你別生氣,我昨晚說錯話,不是刻意咒你師父,往後絕對不會了。」洪茂松誠摯地保證,含笑的大眼睛裡都是星星。
「…我不生氣,你可以回去睡覺了。」江初照揮揮手,終於想起來洪茂松像誰了,一開始想到紀重九,但更像的是燕門關那隻叫阿黃的大狗,人怎會像狗子呢?他對這念頭倍感荒唐。
「但我不想睡,你動作很漂亮,我就想多看會。」他熱切回答。
「我可不是江湖賣藝的,」江初照冷下臉,打定主意嚇走他,「你立刻給我……」
滾字來不及說,洪茂松竟一把攬住他肩頭,笑得討好:「江兄你看哪,你姓江、我姓洪,都有三點水,說不定百年前就是一家,你別拒人千里,交個朋友多好?」
「你怎不去纏沈放或汪啟四,他倆也有三點水。」江初照掙開他,有些後悔方才收了那拳。
「他倆沒你帥呀!」洪茂松理直氣壯,「像你這樣深藏不露、強悍又冷冰冰的,我最欣賞。」他也很欣賞自家將軍的,無奈沒法子也沒膽子親近,那可是更冷更強悍。
江初照差點被氣哭,他只是想安靜過日子,卻攤上這貨……欣賞個啥子?洪茂松要見識過單大人這樣的,對"強悍又冷冰冰"肯定敬謝不敏。
「你到底要幹嘛?」他面如死灰地問。
「我想拜你為師。」
拜個鬼!江初照頭疼得厲害,強壓下揍他的衝動,咬牙笑道:「你看著還大我幾歲,叫我江兄我已經忍了,你這會還想叫我師父?」
「是呀,我崇拜你,稱你一聲哥也沒甚麼,」洪茂松急道:「哥你運道好,拜了名師一身本領,我遇上你也是走運,是能人就拜,這不丟人。」
江初照冷冷回絕:「我不收徒弟,你也不是吃苦耐勞的料,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你肯定幾天就膩了,別要浪費我時間。」她就是見不得有人糟蹋谷競川的功夫,洪茂松成日只知道玩,日訓也敷衍了事,她都看在眼裡,若教這樣的人,總覺得對谷競川是種汙辱。
洪茂松看出他著惱了,卻不知他惱甚麼,平日看來挺溫和,方才也沒提他師父,江兄氣個啥?
他有些心慌,安撫道:「那拜師這事我暫且不提,我就待在這看看,成麼?」
「隨你。」江初照憋著火,粗聲應了句,不再理他。
* * *
月色下二人各自舞槍,一個勢如破竹、力透蒼穹;另一個不過有樣學樣,徒具其形而神不似。
江初照儘量忽略他,窩著火又練一陣,終於忍不了,將長槍往地上一擲,槍桿插入土裡數吋深,著惱道:「洪茂松你幹甚麼?」
洪茂松正練得開心,被他這態勢駭住,支支吾吾:「練槍啊江兄……我練槍。」
「槍是這麼練的?」江初照上下打量他,只覺快瘋了,很想撒手不管,卻過不了自個良知,忍了忍,一腳踢在他右腿膝蓋窩。
洪茂松差點右膝跪下,終是穩下來,愕然問道:「你為甚麼踢我?」
「你腿不對,練槍不能紮馬步,得紮麒麟步,下盤勾穩了才能發力。」他冷聲回答,又將洪茂松肩頭往下按,「平刺出去,你咋總往上飄?」
江兄肯教他了?洪茂松大喜過望,當即照他說的調整,使勁扎了兩下,又顯擺似的,在收勢迴槍時弄了個漂亮的下壓槍花。
江初照沒甚麼反應,眉頭緊鎖。
「我做的不對?」他忐忑詢問。
「對的。」江初照扯出笑,頭疼得厲害。洪茂松喜不自勝,剛要接話,卻聽江初照嗤道:「可你這腰不行。你手腳力道夠,唯獨這腰太軟了,半點沒發力,紮槍腰桿是最要緊的,得先把這腰力練起來,真不行。」
聽他一口一個不行,洪茂松臉脹得通紅,捺不住委屈,不滿質問:「江兄,你何必這般糟蹋人呢?」
江初照一愣,茫然反問:「我怎地糟蹋你?」這人的腰就是不夠力,還說不得了?
洪茂松一雙大眼盈滿屈辱不甘,憤慨道:「大家都是男人,你自個想想,換了你,樂意讓人說腰不行麼?」
這跟男不男人有何……江初照忽地意會這小子氣些甚麼。耳濡目染,那些花花綠綠的事,哪怕他不想懂,也是懂挺多的。臉上一熱,咬牙扔了句:「愛練不練隨你!」
他轉身就走,哪知洪茂松急扯住他,討好笑道:「我不對我不對,腰力我會練的,你能再幫我看看麼?」
江初照抽回手,抱著胸淡聲道:「練吧。」
洪茂松立即操槍,照著他的指導,一槍一槍紮實地練下去。
隔天晚上洪茂松就沒來了,許是前一晚累著,早上日訓行跑時邊跑邊扶著腰唉唉叫。
江初照就覺得自己也沒冤枉他,這人確實腰不行。
對於洪茂松沒來這事,江初照也不在意,該練啥練啥,再隔兩日,洪茂松提著槍又找上他。他沒過問洪茂松這兩日躲懶,反正人家想學,他就教,遇著洪茂松沒來的日子,自個練也挺清幽。
洪茂松話很多,哪怕江初照悶聲不吭,他還是可以自顧自嘮一晚上,絮絮叨叨說自己有五個哥哥兩個弟弟,等他把槍練好了,要回去嚇他那些兄弟一跳。
江初照在他身邊紮槍,原本愛搭不理,可聽到他家男丁興旺成這樣,不免咋舌:「生了八個都男孩?」
「是呀,我娘想要小姑娘,可她肚皮不答應。」洪茂松邊紮槍邊喘著氣回答,「本來還想再生,我爹笑她再生也是男的,湊成話本上那"十兄弟",把我娘氣壞了,這才收手。」
江初照樂得呵呵笑,一旁松林的新鮮空氣跟著送進胸臆,精神不少,他很久沒這樣笑了。
洪茂松也是笑哈哈,將槍頭往地上一插,扶著槍桿笑道:「我娘自個生不來,把腦筋動到別人家姑娘,我有五個嫂嫂。」
「那麼大一家子,吃飯沒問題?」江初照吃一驚,不假思索就問,說出口才覺得唐突。
洪茂松並不介意,搖搖頭道:「我家賣鹽賣糖還有布,沒甚麼問題。」
好麼竟然是個少爺?難怪他不同於其他弟兄,成日一副輕鬆快活樣,大概也不曉得能經手鹽、糖生意的,都是富商巨賈。「你幹嘛當兵呢,在家做少爺得了?」江初照尷尬接話,也停下練槍動作。
「我想啊!」他立馬回應,「可我那些哥哥都太本事了,顯得我不學無術,娘看不慣我整日耍,怕倆弟弟有樣學樣,才把我扔這來,說甚麼太平盛世好當兵。」
洪夫人有遠見啊,沒有哪裡比軍營更能磨勵人了,這洪茂松要是他兒子,他八成也會這麼幹……「你娘替你考慮得挺長遠。」江初照替洪夫人說了一句。
「她就是想太遠啦,看我不肯來,威脅要上村長家給我說媳婦,嚇得我連夜收拾包袱投軍。」洪茂松埋怨地道,又心有餘悸打個冷顫。
投軍好過娶老婆?這懶散的少爺還為此放著錦衣玉食跑出來?江初照搔搔頭,愕然問他:「村長家姑娘咋啦?」
「他家姑娘很漂亮,是祈縣有名的美人,你問問其他祈縣來的弟兄,都聽過喬盼盼這姑娘。」
「那你還躲成這樣?」洪茂松果然是有些不正常的,換了紀重九,不,是換了任何人,都想討個美嬌娘不是?
洪茂松眉頭一皺,好似他問了個三歲孩兒都懂的笨問題,揮揮手道:「你沒聽過路邊的梨子不甜啊?喬盼盼要真這麼好,輪得到我洪茂松?」
這人忽然貶低起自己,讓江初照接不了話,這句可不是他說的啊……
他正尷尬,又聽洪茂松神秘續道:「喬盼盼還是出名的母老虎,那脾氣跟炮仗似的,一點就炸。我娘根本是故意的,要找個兇婆娘治我呢。」
江初照點點頭,替洪茂松可惜,若娶這樣的姑娘,肯定會有出息的,但那姑娘就辛苦了。
洪茂松休息夠了,又提起槍,邊練邊隨口問:「江兄,你家都有誰呀?」
「我只有一個相依為命的妹妹。」江初照也提槍接著練,說起雪霏,他心裡一陣暖。
「多大了?可許了人家?」洪茂松停下手,一臉熱切地問。
「今年十六…你問這個幹甚麼?」他忽然警戒起來。
洪茂松樂呵呵,熱切不減地大方回答:「江兄的妹妹,肯定很漂亮了,我能看看她麼?」
「…拐著彎誇我?」江初照冷淡地問。
「得誇呀,將來說不定能認個大舅子。」他一直覺得江兄很是俊俏,對江兄的妹妹也極有信心,同一棵樹結出的果子麼。
江初照聽了這話一僵,咬牙道:「我妹妹確實漂亮。」看洪茂松迫不及待想接話,他嚴肅地打斷道:「但我做不成你大舅子,我只有這一個妹妹,她不能嫁軍人。」
「你自個都是做軍人的。」洪茂松不服氣地喊,「軍人也會疼媳婦,你這不是連自己一塊嫌棄了?難道你就沒有喜歡的姑娘?」
「沒有。」江初照斬釘截鐵,「我這輩子都不打算成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