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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寧外傳》(十二)桃花醉春風 之三--她問,你不走行麼?
  那日海棠醉倒沒多久,祝懷安將自己過陣子要出發的事說與整桌人。兩天後趁著家裡沒人,谷大娘泡好茶,找上正在作畫的祝懷安,邀他得空時到前廳說說話。

  「懷安,大娘想問你件事……」她說著忽然揮揮手,僵笑道:「你若不方便說就別說,大娘就是好奇才問問…你別介意。」

  祝懷安蹙眉笑答:「好,您問。」

  「呃…你前陣子好像常拿著一枚玉馬……」

  她說到一半就看孩子從懷裡摸出那枚黑玉,微笑遞給她,「您說的是這個?」

  「是、是這個。」還放在懷裡啊?她只覺五味雜陳,並未伸手去接,反而把孩子的手輕輕按下,內心掙扎片刻,為了女兒還是拚了,扯著笑打聽:「你這玉馬是…誰給你的?」哪家姑娘下手這麼快?

  祝懷安不曉得她想甚麼,大方回應:「是一位長輩給的,就是先前送我回家的其中一位軍爺,蕭大人。」剛說完就看谷大娘吁出一口氣,態度顯然輕鬆許多,他不解地笑問:「這馬怎麼了?」

  「喔,這馬好看得緊,大娘覺得很適合你。」

  此刻她整個人流露著一股喜悅,笑容柔軟且燦爛,讓面前少年更摸不著頭腦,只是跟著微笑。谷大娘默了默,在心裡給自己打氣,稍稍靠近他,親切地說:「懷安啊,雖然你跟咱們認識不久,可咱們一家都很喜歡你的。」

  「我也喜歡你們。」他誠摯地微笑接話。

  谷大娘因此生出不少信心,終於提出那個她自覺挺過分的要求:「既然如此,以後這兒就是你家,好麼?」眼看少年一臉錯愕,她深怕人家一口回絕,連忙說:「我聽倆孩子講過你雲遊四海,你前幾天又說不日就要啟程,大娘…大娘不是要綁著你,只是捨不得你,像你這樣好的孩子……」

  她盯著躺在他掌心的玉馬,輕歎口氣,抬眸續道:「我們一家都怕你走了就不回來,可沒人敢跟你開這個口,若是你不嫌棄,就…把這兒當作老家,隨時回來!丫頭她說…希望可以常常看到你。」不曉得是不是錯覺,她發現孩子的眼神亮起來。

  「海棠這樣說?」

  「是…是啊。」谷大娘肯定地點頭,雖然小丫頭當時說的是"每天",但人家都要離開了,哪能每天?她才稍稍改動,免得把小夥子嚇跑,接著補充:「除了銜遠跟蓉蓉,丫頭她處得最好的就是你了,自然捨不得你,可她…她就是那個愈在意愈開不了口的脾性,家裡人都一個樣!」

  她說著不免來氣,看小夥子笑出來,也是尷尬又好笑,慈愛地拍拍他手,溫言道:「大娘臉皮厚些,替大夥來做說客,希望你別嫌棄,就是出去闖一闖,得空也常回來走動,好麼?」

  祝懷安目光柔和地望著谷大娘,輕輕點頭,嗓音有些暗啞:「好,我一定回來。」

  當晚海棠總算願意出門散步,整個人看來精神些許。

  他們一家子往村尾去,與卓夫子以及禾穀村鄰里們一道在老樹下乘涼。孩子們時不時繞著他們嬉鬧,一片笑語間愈發顯得海棠沉默。

  祝懷安想跟她搭話,她卻先開口,問他:「你特別喜歡甚麼圖樣?」

  他被問得莫名其妙,一頭霧水地回望她。

  此時一個娃娃大聲哭泣,原來是手裡的瓜果讓狗子叼去,那狗子為了躲避追打,慌不擇路在人群裡亂竄,引起陣陣驚呼。海棠怕狗,眼看牠黃色身影愈放愈大,她坐在板凳上,小腿肚陣陣發軟站不起來,微弱尖叫一聲,蒼白小臉埋進手臂、瑟瑟發抖。

  谷銜遠在不遠處認出這聲嬌喊,一個箭步上前要幫她驅趕,卻在看到她身側的少年時放下心,吁了口長氣,沒再上前。

  祝懷安兩隻手都忙著,左手拍著大黃狗的頭,右手輕撫海棠姑娘的小腦袋。

  跟她完全相反,他從小愛狗,在懷府時他院子裡就養了四、五條,因為這些狗子特別認人,不是他院子的人輕易進不來,保他這一方私人天地平安多年。離府前他將狗子都分養出去,心裡卻很想念,是以總會買些點心餵村子附近偶遇的狗,有時還陪牠們玩會。

  大黃狗是在眾人追打之中找他搬救兵來了。

  祝懷安一把搶下牠嘴裡瓜果,都給氣笑了,根本不愛吃,只是想搶來玩麼。他坐在板凳上,黃狗乖順地臥在他腿邊,跟他身側的姑娘一樣微微發抖。

  眼看那孩子讓家人牽著趕上來,他在自己身上搜了搜,搜出兩顆油紙包裹的蜜餞,當即起身遞出去,對怵惕含淚的娃娃哄道:「大黃狗不乖,搶你東西,哥哥替牠賠不是,你莫哭好麼?」

  孩子咬唇盯著躺在他手裡的蜜餞,紅彤彤、油亮亮,吞下泌出的口水,輕輕點頭。祝懷安笑起來,「哥哥手上沒有瓜能賠給你,先欠著,過兩天補上,你先拿這兩顆糖壓壓驚行麼?」

  這娃娃也是跟祝懷安玩過幾次的,當即抹抹眼淚,接過蜜餞答好。祝懷安用方才摸海棠腦袋的手輕刮孩子臉頰,誇他大方勇敢,又對牽著娃娃的青年輕聲致歉,對方淺笑回應,這才平息風波。

  簡直像自己孩子闖了禍。祝懷安剛要轉身拿瓜果訓狗,那狗竟然找海棠去了,嚇得小姑娘跌坐在地,滿眼淚花、動都不敢動。黃狗還因為好奇搖著尾巴不斷湊上去,祝懷安往牠腦袋輕拍一記,又將海棠輕輕拉回板凳上,自己隔在中間。

  他剛坐好,黃狗的大腦袋立刻往他懷裡拱,親暱又討好。祝懷安呵叱一聲,將啃得坑坑窪窪的瓜往狗子眼前湊,一邊沉聲罵牠。

  海棠原本攥著他衣袖躲在他身後偷覷,想不到他竟在罵狗?那…那大狗還耷拉著耳朵抬眼看他,一副有模有樣聽訓的情狀,她哆哆嗦嗦細聲打聽:「聽得懂麼?」

  「狗很聰明的,只是沒人教。」他側頭小聲回應。只這一分神,大黃狗又伸嘴想去叼他手上那只甜瓜,祝懷安低哼一聲警告,牠立時停下,還是耷拉著耳朵。

  這瓜人是沒法再吃了,可也不能給,否則要慣壞牠。饒是不忍心,他仍然板起臉,拍拍狗子的頭,拿著瓜趕牠離開。黃狗嗚嗚兩聲,可憐兮兮又瞧他一眼,無精打采走開。

  「好像真的通人性,看起來很難過,就這樣趕牠走啦?」小姑娘還扒拉著他手臂,目不轉睛盯著黃狗問他。

  「明天就好了,狗不記仇。」祝懷安聳聳肩,將瓜扔在腳邊,補充道:「剛罵完不能安慰,否則下回還搶,要讓牠知道錯處。」才說完就看小姑娘開心笑起來,蒼白的臉蛋恢復血色,剛哭過的水眸晶燦有神。他也跟著彎起唇角,微笑問她:「妳方才想跟我說甚麼?」

  海棠發現他有意無意瞥了眼還擱在他臂膀上的那雙小手,雖然他甚麼也沒說,她還是很自覺地立即鬆開,坐回自己的位子想了會,才終於想起來,小臉微紅地再問一遍:「若是…你有個類似香囊那樣的玩意,你希望上頭是甚麼圖樣。」

  「妳要做給我麼?」他想也不想地脫口笑問。

  不過隨口一問,海棠的表情卻非常精采,先是噎著似的,接著美目滴溜溜環顧一圈,並不看他,盯著自個的手指頭,甕聲甕氣地說:「是…是啊,我做給你。」

  「我開玩笑的。」祝懷安很快接話,不讓她繼續尷尬為難,很體貼地說:「銜遠生辰快到了,妳是想做給他吧?他的話…青松或翠竹都很合適……」

  「我是問你。」海棠蹙眉打斷他,一臉不明白,主動解釋:「哥哥的東西我跟娘已經一同備好了,你……」她挪了挪板凳,整個面向他,無比耐心地說:「你只要跟我說你喜歡甚麼、想常看見甚麼,我就繡在要給你的東西上頭。」

  真是給他的?香囊?香囊啊老天!祝懷安撫著唇接不了話,半晌才期待又怕受傷害地跟她打聽:「為甚麼送我香囊?」他一顆心怦怦亂跳,不確定她知不知道"女子送外男香囊"還有些別的意思。

  「也…不算香囊吧。」她伸出小手比劃,「比香囊小很多,裡頭會放一個平安符,是我在武神廟幫你求的。」她心中不捨,眼尾泛紅,盡量壓下眼裡熱意,勉力說完:「給你帶出門,祈願你將來順心、平安。」

  他再次受到不小傷害。不是,既然不是香囊那就別提這兩字行麼?她為何總高高舉起又重重摔下?祝懷安吁口氣,原本教暖流填滿的胸口這會給挖個洞,冷雨颼颼往裡灌,遂扶著額角,啼笑皆非地說:「我謝謝妳,妳縫的自然是好的,甚麼圖樣我都會珍惜。」

  「我會繡很多式樣,花鳥走獸或山石樹木都行,你總有特別喜歡的吧。」她低低地接話,察覺到他有些敷衍,只道他不在意這些,心裡不免難受,仍不放棄地耐心詢問,凝視他的美目水光盈盈。

  祝懷安有特別喜歡的。喜歡跟她相像的小兔子、與她同名的海棠花、他倆一道欣賞的三月桃花,還有她曾分他一半的糕點,是紅豔豔的梅花。小姑娘還在等,他的思緒一路往前回溯,終於找到一個他很喜歡、卻不會洩露他傾心於她的物件。

  「丹楓。」他輕聲說。

  老樹下蟬鳴笑語交織,夏季特有的花草香與蒸熱的泥土氣味縈繞;這一刻他卻在腦海裡,重回那斜陽掩映、滿樹楓紅,只聞溪水潺潺與腳下落葉脆響的向晚深秋樹林。

  *           *           *

  日昇月落,一向勤勉又行動力十足的海棠姑娘,只花了短短兩日就做好約定的東西。

  可她不想這麼快拿出去。

  既然她跟祝懷安說好了,他就會等她完工再出發,若是…若是拖個幾日,應該也不打緊吧?她沒想過自己也有這麼卑鄙的一天,但是收束針尾時,這個卑鄙的念頭就這樣跳出來。

  她端詳裝了平安符的繡樣猶豫片刻,著了魔般把成品塞進各式彩布深處,連她的良心一併掩蓋嚴實,若無其事接著繡其他東西,只有紊亂的心跳還在聲聲苛責她的行徑。

  她拖拖欠欠,眼看祝懷安手上畫作一一結清,也不再接新單,更是真切感受到即將來臨的別離,卻每每在他問起時腆著臉撒謊,只說快好了,想繡的紮實漂亮些。要知道從前她聽牛郎織女的故事時,還曾義正嚴詞罵過那個放牛郎,說人家扣住織女的東西不對,她這會才能多少體諒那人的心情……

  祝懷安問過幾次就不再問了,原因無他,只覺得海棠姑娘手上活兒太多,怕是給忙忘了。他若不時催討,跟那要債的有甚區別?是以也不再糾結,將房間打理整潔、回復原狀,該帶上的行裝與要留下的東西分別置放,打算陪銜遠過完生辰就走。

  谷銜遠生辰當晚,海棠方才知曉是她太天真,祝懷安竟是明兒一早就離開,完全不管不顧那個說好的平安符了。

  谷銜遠照例是早早收到消息的那個,彼時長輩們都聚在義塾那座雅致涼亭遊憩,當他們四個小輩撲流螢玩兒的時候,海棠親耳聽到哥哥與總是偏心的祝懷安低聲討論這事。

  她深受打擊,這麼大的事,他為何隻字未提,真打算偷偷開溜麼?

  專心抓捕螢蟲的卓雲生撲到一隻,歡快地放進海棠手心,小姑娘卻沒留神,那一閃一滅的淡綠色轉瞬就從指縫溜走。卓雲生可惜地低歎,抬眸發現她紅了眼圈,連忙安慰她:「我再抓一隻給妳。」

  她沒答話,目光怔怔隨著那遠去的螢蟲流轉,周身星星點點微光裡,她也沒晃花眼,看著短暫待過她手心的那隻打著旋攀上亭子。小暑將至,從亭角飛簷鋪蓋而下的紫藤花凋殘了大半,須待來年春天才會再次綻放。

  夜裡就著油燈,海棠翻出那個早早繡好的平安符。

  顧慮到他要出遠門,她選了耐折騰的藏青色做底,上頭繡著三枚顏色各異的楓葉,由綠漸黃轉紅,他說喜歡丹楓,所以紅色是佔幅最多的,另外兩個顏色只是點綴。她翻過背面,上頭繡著平安二字,是她請哥哥寫在紙上照著繡的,她識字很少,家裡人名字倒能記住,她這會才發現自己還認不全祝懷安的名字,難過地又哭起來。

  剛掉幾滴淚,房門竟然讓人拍響,會這個時辰敲她門的只有一個夜貓子,她趕緊抹乾眼淚,抓過桌上的縫紉籃,迅速翻出一張繡到一半的手絹,裝模作樣捻著銀針,盡量平靜地問:「誰?」

  「方便說話麼?」

  果然是那個偏心的夜貓子。她有些沙啞地揚聲回應:「正忙著……」沒空說話……「你自己開門進來吧。」最終還是改了口,她不想因為置氣浪費了僅存的相處時光。

  祝懷安走進屋,還是先將房門與窗戶大敞,也不等她招呼,自己就坐在她身側的椅子上,目光立時讓桌面物事吸引,詫異道:「很晚了妳還不睡?這樣傷眼睛。」

  「…你也沒睡。」她堵了一句,繃著小臉扯線。

  祝懷安睡不著,看她窗裡竟還亮著燈,這才過來瞧瞧,可她好像不是很歡迎他?若換了平常他肯定識趣地儘速撤離,但他今晚著實捨不得,人家又沒開口趕他走,他也就厚顏地待著。為了舒緩心裡尷尬,他伸手在桌上縫紉籃翻翻撿撿,撈出幾個形色各異的絡子,逐一在桌上展開。

  海棠垂眸接著繡喜鵲,心思卻不在上頭,眼角餘光時不時注意他。

  不是要找她說話麼,怎地只搗鼓她桌上的玩意?她終是憋不住,抬眼問他:「你不是明早要出發?」她都聽到了,他還打算瞞到何時?

  真趕他走?這是要他早早回去休息的暗示麼?祝懷安噎著了,隨即拿出他活了十四年以來,頭一回的厚顏無恥──假裝聽不懂逐客令。他雙眼發直地盯著那些絡子,若無其事道:「妳這些絡子很漂亮,我能拿一個麼?」

  海棠登時氣結,一口銀牙險些咬碎,從齒縫迸出一句:「這都是客人訂下的。」她騙他的,誰讓他瞞著她,現在又轉移話題。

  「一個絡子罷了,妳打絡子多快,竟如此小氣。」他不可置信地指著那些彩線,彷彿不認識她了,難掩委屈地問她討要:「妳先前說要給的平安符也沒著落,我就拿個絡子也不成?」

  「拿去!」她隨手抓起那個方才還細細撫摩的平安符扔給他,抬手往眼尾一抹,竟是讓他氣哭了。

  祝懷安捧著平安符發愣,欲言又止時,小姑娘一把奪回去,眼角濕漉漉,板著臉抽出兩根松綠色彩線,迅速交纏打好一個跟桌上那些繁複款式都不同的簡約絡子,捻著銀針將絡子死死釘在那枚平安符上,才重新放回他手裡。

  一氣呵成的動作嚇壞祝懷安,呆了好半晌才悄聲說:「謝謝…妳別氣,我不知道妳已經做好了。」看她不理他,他撓撓鼻子接著厚顏,將平安符放在掌心細細端詳,漂亮的眉眼逐漸舒展,含笑讚歎:「我總算有一個自己的繡樣,真好看。」

  瞧他笑得跟孩子一般,海棠心裡軟下來,克制不住地問他:「你不走行麼?」

  祝懷安詫異回望,她忍著沒再哭,眼圈微紅地溫聲勸他:「若是你不走了,往後你喜歡甚麼,我都給你做。」

  但這能持續多久呢?總不可能一輩子吧。他現在是她的玩伴,跟蓉蓉丫頭一樣,大概她從未想過有朝一日她終會嫁人、會有自己的娃娃,屆時難道還能給他做東西?祝懷安差些就讓她哄下來貪圖一時安逸了,總算清醒幾分,柔聲道:「我非走不可。」

  看她抖了一下,他連忙解釋:「還未與妳說我打算上哪去,妳記得送我回家的那些軍爺麼?」待她輕輕點頭,他微笑續道:「我對農事真沒天分,這幾個月想買畫的客人也都如願,接下來不會有市場了,難道我留在這兒吃白食?」

  海棠恍然大悟,抓住一線生機,連忙接話:「你別亂想,安心住下來,家裡人也不會這樣想的,祝……」

  祝懷安笑著抬起手,溫聲安撫她:「我知道你們不會嫌棄,但我自己不允許啊。」他翻過那個做工精緻的繡囊,輕撫上頭的"平安"二字,深邃眼眸溢滿星輝,蘊含希冀與堅定,抬眸字句清晰地說:「海棠,從前我一直有學些武課,趁著沒有落下太多時日,我想去從軍。」

  小姑娘雙肩一鬆,洩了氣般頹然垂眸,咬著唇說不出話,一不留神手裡的銀針隨著繡帕跌在地上。祝懷安連忙彎身幫她撿,起身時她已經回魂,顫著聲道謝後卻再也吐不出半個字,停頓片刻,頂著空白的腦袋瓜接著刺那喜鵲,繡得很急。

  祝懷安看她又接著趕工不睬他,小臉毫無情緒,等了會才問:「我明天就走了,妳…妳可有話想跟我說麼?」

  該說的她都說了,他仍是不肯留下來,那她還能咋辦?海棠姑娘捻著針線的指頭微彎,硬嚥了口唾沫,壓住眼角酸澀,輕輕搖頭。

  他默了一會,見她眼裡只有繡活,略為黯然,半勸半玩笑地道:「別忙太晚,青著眼圈就不好看了。」話落起身離開。

  「我有話跟你說的。」她聽著腳步聲遠去,垂眸細聲道。

  這就是句喃喃自語,卻讓扶著門框的他腳步一頓,轉身快步走回來,傾身問她:「甚麼話?」

  她吃一驚,沒料到讓他聽了去,且他的反應還如此大,稍加思索,啞聲答他:「等…等你回來我才說……」你一定要回來……

  後面這句來不及講,祝懷安唰地拉開椅子,挨著坐在她身側,沒好氣道:「妳咋總是這麼急人呢,有甚麼不能現在說?」

  此刻他鬱悶至極,不明白她為何三番兩次做這種讓人抓心撓肝的事,看著她手中那對喜鵲就火大,都是這破鳥害得她一晚上注意力都不在自己身上。乾脆掰開她的手,將那帕子推得遠遠,這才稍微冷靜,但臉色還是不好看,語氣頗重地說:「西北那邊已經傳出戰事,或許要不了多久周越也須上戰場,我這一走都不知何時能回來,妳…妳到底憋著甚麼不肯講?」

  不是不肯講,是不敢講。她心慌意亂地去揪那帕子,卻哆哆嗦嗦拿不穩。

  祝懷安看出她的異狀,按住她抖個不停的小手,發現燠熱夏夜裡她的手卻一片冰涼。

  手背一暖,海棠就哭出來,「等你回來我才說。」她固執道,抽抽搭搭輕喊:「你要是不回來,就別想知道,我、我偏生要急你。」她伸手推他,又滾下兩滴淚,「你出去吧,我要睡了,青著眼圈不好看。」

  祝懷安感覺自個似乎明白了,又不是太明白,眼梢也泛起紅,須臾褪下去,他很想安慰她,卻不知從何說起。

  看他不動,她乾脆站起來,推落他的手,直接吹熄油燈,穿著外衫吭嗤吭嗤把自己捲進被子裡,咬著被角忍耐嗚咽,獨留他坐在一片漆黑中。

  他不知自己坐了多久,久到眼睛已完全適應黑暗,瞧她一動不動,也不知睡了沒?祝懷安將捏在手心的平安符揣進懷裡,抬起椅子靠回桌下,沒發出一丁點響動,輕手輕腳帶上門走出去。

  *           *           *

  海棠當晚是含淚迷糊睡去的,隔日破天荒地睡遲了,醒來時家裡只剩娘跟嫂嫂,她看著大亮的天色,惶惶然直接推開祝懷安房間的門。裡頭窗明几淨,櫃子上的牌位不見了、陳列在窗前的假山石陣也沒了、床榻上空無一物,就像…就像他從沒來過一樣。

  她哽咽一聲,往前廳奔去,依次打開廚房和浴室的門,又提著裙襬往雞舍跑,淚眼模糊、裡裡外外找過一圈,最終蹲在矮牽牛花下抱著頭哭。

  卓雲生跟著追出來,讓她激動的反應弄得不知所措,蹲在她身畔,輕輕順她的背,內心驚疑不定。

  早上祝懷安等了海棠很久,原本她要去敲門喚醒小姑娘,祝懷安卻笑著攔下她,說是昨晚已經跟海棠道別過,想讓小姑娘多睡會,讓她跟娘不用吵醒海棠,但這情況……她驚覺自己恐怕鑄下大錯,連忙說:「或者祝懷安還沒走遠,他說要去田裡找爹跟銜遠,我陪妳……」

  「謝謝嫂嫂。」她倏然振作抬頭,提起裙襬奔出門,纖細的背影跑得飛快,一溜煙轉進鄉間小道,流暢身法像極了遇獸竄逃的兔子,獨留卓雲生驚愕地蹲在原地回不了神。

  海棠再回來已是半個時辰後了。

  谷大娘跟卓雲生驚訝她去這麼久,卓雲生追著問她情況,小姑娘扯扯嘴角,說要去洗衣服,讓她倆不用擔心,她沒事了。卓雲生還是跟過去,一把接過她手裡的木桶,指了指天色,勸她:「已經這個時辰,妳甚麼都沒吃,我去洗吧,妳先吃早飯。」

  「今天該是我洗的,我要洗。」她輕聲說,執拗地拿回木桶,好像天地間就只剩那木桶般盯著看。

  卓雲生讓她這模樣嚇壞了,求助地四下張望,就見娘快步走來,揉了揉海棠的背,溫聲哄道:「咱不跟妳搶,妳先吃飯,吃完才出門。」說著一手牽起卓雲生、一手帶上海棠的背,將她倆往屋裡送。

  海棠姑娘味如嚼蠟般囫圇塞了少許飯菜,抱起腳邊的木桶往外走。卓雲生跟著起身,想隨她一道去溪邊,哪知她茫然望過來,仍是語調極輕地說:「我要洗的,嫂嫂還是幫他們送午飯吧。」

  "他們"如今只有谷家父子,先前搭上一個祝懷安時,午飯常常是倆姑娘一道送去,邊看他們吃東西邊跟他們談笑,休憩一會後她倆會手挽手、打著傘回家,一路有說有笑。卓雲生很難過,像稍早那般輕輕拍她背。

  海棠似有所感,蒼白小臉擠出一個笑,回應她:「溪邊也有我朋友,沒事的,我去玩個水,洗好了就回來。」對卓雲生揮揮小手,抱著木桶慢悠悠離去,背影很是落寞。

  溪邊果然還有許多浣衣說笑的姑娘、婦人,她們見著海棠,一如往常打招呼,小姑娘扯扯嘴角,點頭回應後,找了塊石頭專心洗衣服。

  一共五套衣服,她用香胰子塗抹,細細搓洗,這香胰子是祝懷安買回來的,相比她在禾穀村住了八年、到鎮上擺攤將近百次,竟還不如只住了幾個月、野馬一般的祝懷安對鎮上熟悉。

  『你買這麼多胰子,要用到何年何月?太浪費了。』

  當她這般可惜地喊出來,祝懷安反而笑意開懷,不痛不癢地回她:『這又放不壞,一次買多些,我才好跟店主議價,算下來便宜太多,妳要看長遠。』

  彼時她追問便宜多少,他不肯說,甚至不願透露哪裡買來的,但她分明感覺這胰子用起來非常舒服,香氣宜人且絲毫不咬手,跟他們家以前用過的都不一樣。因著蓉蓉喜歡,她還問過祝懷安能不能送蓉蓉一兩個,祝懷安很大方,說她想送就送,用完他還會再買……她拾起木棍拍打衣物,另一隻手抹抹眼睛。

  「海棠。」

  和煦如春風的熟悉嗓音喚她,小姑娘一頓,邊吸鼻子邊扭頭。

  挽起衣袖的俊雅青年彎腰湊近,摘下斗笠轉而戴在她頭上,溫聲道:「怎麼忘記戴帽子,會曬傷的。」

  「哥哥……」眼裡湧出熱意,她連忙壓低帽簷,小聲地說:「我真沒事,你們別擔心。」怎地還讓哥哥放下農事找來了?

  「雲生說早上妳曾來田裡,可我跟爹沒見妳呀?」谷銜遠耐心詢問,任憑周圍姑娘們好奇打量,目光仍凝在神色黯然的妹妹身上。

  「我去找……他、他不在那兒麼,遠遠看到…我就回家了。」她帶著鼻音,期期艾艾地回答,語意不甚通順,也說不出那個名字。

  「他並非刻意不辭而別的。」谷銜遠接著安慰小丫頭。

  卻看她背過身,抓起木棍狠狠敲衣服,晶瑩水珠四濺。海棠咬牙道:「是呀,好歹他有跟你們好好道別,不是偷著走。」篤篤篤的拍打聲掩去她淚水滴在濕衣服上的細微啪噠聲,她更加用力搥打。

  他是看著海棠長大的,哪裡不明白她此刻難受,稍早他也幫丫頭留過小夥子,懷安卻說怕自己又要惹她不痛快,既然她還在睡,或許也是天意,溫和離去好些。望著此刻對衣服下死手的妹妹,谷銜遠無奈一笑,覺得懷安還是挺了解她,遂伸手輕壓小姑娘帽簷。

  斗笠往下偏,幾乎蓋住她整張臉,海棠看不見,疑惑停手,摘下帽子瞧很少戲弄她的哥哥。

  谷銜遠遞出一直拿在手裡、又大又厚的信封,淡笑道:「他託我轉交這個給妳。」

  小姑娘眸光一顫,似乎伸手想拿,又握拳縮手,眼底淚花打轉,撇過頭微惱地低語:「我又不識字,給我也看不懂。」

  「似乎不是寫信。」他好脾氣地接話,等丫頭看過來,將信封湊近她,笑意更深,「他說他畫了幾張圖給妳打發時間,讓我一定要交到妳手上。」

  她這才站起身,用帕子揩乾淨手上的水珠,小心翼翼接過來,仔細的模樣如同從前每一次她幫祝懷安拿畫的時候。

  海棠當著哥哥的面打開,裡頭包裹一本冊子,藍色封皮上甚麼都沒有。她徐徐展開,一隻與她那木雕相似的小老虎躍然紙上,滿身是水的老虎嘴裡叼著一隻同樣溼答答的兔子,正從溪裡往水畔走來,神色頗為疲憊無奈;跟老虎截然相反,那兔子閉著的眉眼安逸,似乎正酣睡好眠,周圍樹影斑駁,連帶兩隻走獸身上也光影錯落。

  她心跳怦然,又看幾遍,翻過下一頁──

  這本冊子只畫著這倆動物。小兔子無論煎藥、熬魚湯,小老虎都皺著臉喝完;兔子拿著布尺在老虎身上丈量,下一張那老虎瞬間胖一圈,身上原本黯淡的花紋更加立體增豔。海棠看出來這是她給他縫冬衣那次,剛開始他客氣地推拒躲閃,後來還是乖乖任她搗鼓,等收到做好的冬衣立刻當她的面試穿,笑容真摯熱烈。

  她心裡說不清甚麼滋味,竟是想笑又想哭,再翻幾頁,發現上頭紀錄的都是兔子如何照顧老虎,可祝懷安為她做的事一件也沒有畫下來,細看老虎的畫工也不如兔子精緻,小兔子神情生動,還染上一層極淡的粉色。

  最後面那張竟是折疊拉頁,與先前只有濃淡墨色繪成不同,水紅粉緋二色交織,極為絢麗,老虎兔子並肩而坐,一齊仰頭笑看繁盛桃花。畫的尾聲端正書寫三個字,蓋上紅泥印。

  「祝懷安。」谷銜遠指著那三字,輕聲提醒。等小姑娘抹去淚水,才接著道:「他說他一定回來,也攢了些話,回來再與妳說。」

  他忽然笑得開懷,輕咳之後歛眉續道:「接下來這句話,是他託我務必帶到的,還鄭重其事讓我重複一遍,一字不能差。」

  海棠好奇不已,抱著畫冊趨前,豎直耳朵。

  夏日溪水泠泠,清風拂過,吹遠姑娘們的笑語,林間蟲鳴鳥啁伴著樹葉沙響,她無比專注地聽到了祝懷安帶給她的話──

  『我偏生要急妳。』

  前廳裡卓雲生挨著谷大娘坐,好奇地瞧著一針一線細繡,待針尾一收,方才浮在帕子上的彩線立時交錯繃直,收攏成鮮花。她對這技法嘖嘖稱奇,總算將擱在海棠那兒的心思拉回些許,當即也躍躍欲試。

  剛在娘細聲指導下,緩慢專注地繡了一片柳葉,收針時還來不及扯出形狀,就聽人火急火燎高聲喊她。

  「嫂嫂!」

  這一聲喊人未至聲先至,海棠手抱畫冊,將溪邊那一桶衣物拋諸腦後,提著裙子從竹籬大門橫跨陽光明媚的院子一路奔來,扶著門框氣喘吁吁,讓廳裡正忙著繡花的婆媳倆一愣。

  就看小姑娘揩揩額上細汗,緩口氣後,抬起粉緋小臉,笑問:「妳可不可以教我識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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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筆者保證,絕對不太監、不爛尾。

  只是前傳寫起來比想像中痛苦,因為該發生的還是會發生,寫著都心酸,更怕看的人難受。畢竟讀故事圖個開心,我想盡量溫和展開,增加閱讀舒適度,修稿至首尾呼應、環環相扣,所以之後的劇情有些改動,等正式完結我會繼續連載發佈,讓你們一口氣看完。

  請大家在這個溫馨小結尾暫歇,咱們男主拚事業去了,給他點祝福,如果有建議也留個言給我參考,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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