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厭覺得水蘇是世上最好的師尊,能被他收為徒弟,簡直是他狗生最幸運的事情了。
不錯,地厭是一隻小狗妖,自小就在土地廟裡混飯吃。當然,他覺得他狗生第二幸運的事,就是被土地公公撿回來了。
只是,土地公公很奇怪。總是一邊嫌棄他礙手礙腳,又一邊總把好吃的貢品都給了他。又要給他取名字,但又沒給他取好聽的名字,說什麼賤名好養活。還想要教他修煉,哦,他自己也是半桶水,無能為力,於是正好遇上巡山的水蘇,便上前推銷,什麼純良無害,什麼忠肝義膽,什麼表裡如一,什麼任勞任怨,說得天花亂墜,聽得地厭自己都臉紅。
水蘇看了一眼地厭,覺得他憨憨的,於是問他願不願意拜自己為師。
地厭還呆呆地,看看水蘇,又看看土地公公。土地公公一巴掌拍在他腦後,說你還不趕緊跪下拜師。
於是地厭有了師尊。地厭跟著師尊走的時候,一步三回頭,那個擰巴的老頭兒卻躲起來了,說是終於送走了小麻煩精,世界都清靜了。
剛開始的日子,地厭不是很習慣,他很是想念那個嘮叨的老頭兒。但師尊很好,很耐心地教他修煉,還跟他說如果實在想家就帶他回去看看,不是拜師修煉就要斬斷過往的。
地厭都驚呆了,師尊竟然會讓他把那個小廟當成“家”。但他仔細一想,又覺得沒毛病,那確實是他的家。他很高興,他也是有家的狗子了,而且師尊還允許他想家。後來,師尊還真的帶他回去了。老頭兒高興壞了,給他塞了好多貢品讓他吃,叫他要勤勉修煉要聽神尊的話。從此,他的心穩穩地落地了,反倒沒那麼想家了,畢竟,家就在那裡,他能回去。
戰神殿裡還有個大師兄,水蘇不在的時候,大師兄會指導地厭練劍。地厭不喜歡練劍,他想跟師尊學槍法,但大師兄說,學了劍法,可以御劍飛行哦。於是地厭就屁顛屁顛地跟著大師兄學起了劍法。
水蘇越來越忙,臉色越來越難看。然後有一天,他乾脆大嚷著“沒空,不去。”直接就把來送請柬的小仙趕走了。
但後來水蘇被通報批評了,只能又一臉不高興地赴宴去了。
地厭覺得難過,師尊很久沒笑過了。
突然有一天,地厭看見師尊把自己的腳包成了粽子,然後就在前院玉蘭花樹下的石桌前坐下,將粽子,不對,將“受傷”的腳明晃晃地架在石凳上,拿出小酒瓶,端著小酒杯,自斟自飲著。
送請柬的小仙一進門就愣住了,小心翼翼地問:“神尊您受傷了?”
水蘇淡淡地說道:“是啊。”
小仙遲疑著,想說這傷好像也不是很重,不影響赴宴,但他又不敢說,一時僵持著不知道說什麼好。鼻翼一動,這才注意到酒香,猶豫再三還是問道:“神尊養傷不需戒酒嗎?”
“戒酒?”水蘇先愣了一下,又笑了,“喝點酒對我有什麼影響?”他內勁一鼓,直接將酒氣盡數激發出來,周身仿若瀰漫著酒霧,才慢慢地說道:“傷筋動骨一百天,知道嗎?”
小仙只覺得汗都出來了,不好交差啊不好交差,想來想去,只能把腰彎得更低:“小仙懇請神尊到時派人赴宴,以全禮數。”
水蘇看了他一眼,也不想為難他,便應了一聲:“嗯。”
小仙千恩萬謝地放下請柬走了。
地厭看了一眼師尊,只見師尊得意地向他眨眨眼。後來是大師兄去赴宴了。師尊很是清靜了一段時間,拆了繃帶,在後院和他拆招。
地厭的劍法已經有模有樣,雖然還是很想學槍法。但意想不到的是,師尊的劍法精妙絕倫,劍意凌厲無匹。地厭看得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了,想了想,畢竟大師兄是師尊的弟子啊,劍法自然也是師尊教的。
地厭忍不住問:“師尊,你劍法這麼好,為什麼不用劍?”
“嗯?那自然是為師的槍法更好啊。”水蘇將劍還給地厭,又說:“一寸長一寸強,用槍才有橫掃三軍的氣勢,對吧?為師杵槍一站,氣勢就能嚇得敵人退避三舍了。”
地厭突然嘿嘿嘿地傻笑起來,問道:“師尊用三尖兩刃戟嗎?”
水蘇笑了起來,敲了敲地厭的腦門,說:“胡鬧。”
地厭舒了一口氣,師尊笑了就好。
但很快,地厭看見師尊笑得比哭還難看。因為大師兄說他要出師,他要走。
“出師?”地厭聽見師尊冷笑著說:“你以為你學的手藝?要出師去擺攤嗎?我昆侖歷來只有逐出師門,沒有出師的先例。”
大師兄還是頭也不回地走了。
戰神殿起了風,一天一夜。地厭想起漏風的小廟,山雨來臨前,那嗚嗚呼嘯的大風無孔不入,但老頭兒會將他抱在膝下,不停輕拍安撫他。
地厭看著師尊消沉了很長一段時日,他想試試輕拍安撫師尊,但不敢,只能怯怯地坐在一邊看。他自發接起請柬,硬著頭皮赴宴去,有人逗他有人諷他有人欺他,他只憨憨地笑著,只有陰陽怪氣說到師尊時他會依禮據理力爭,漸漸地也就清靜了。只是,後來他時不時地遇上大師兄,得知大師兄去了財部,他有些難過。他記得師尊不止一次抱怨財部總以雷部開銷太大要求精簡人力,他想,或許大師兄有不得已的苦衷吧?
師尊漸漸平靜下來,日子一日日重複,地厭經常一個人守著殿,盼望著師尊能再收徒弟好讓自己有機會去歷練一番。忽然有一天,來了個女仙,說要找師尊報恩斬因果。地厭覺得師尊心善,有人上門來報恩毋庸置疑,只不過他做不了主罷了。不過,正好回來的師尊當即就留下她了。地厭終於可以去歷練了。
女仙叫綠雲,竟然是花妖,只是沒見她開過花。
有一天地厭遠遠看著師尊在手裡雕著什麼,臉上隱隱帶著笑意。地厭覺得師尊終於有了點朝氣,他想,一切都在好起來。
卻不料師尊突然回了昆侖,留下一塊給綠雲的玉牌,讓他轉交。他看了一眼玉牌,覺得那玉牌什麼也沒有,得意地想,記名的和嫡系的果然不同待遇。只是綠雲還是很高興。地厭覺得能理解,畢竟是戰神殿的玉牌呢。
歷練途中突然接到信息說師尊突然閉了關,地厭才發現自己忘記留存綠雲的玉牌信息。怕出什麼問題,他只好趕回去通知她了。意外的是,她竟然大手一揮將時間全讓給他去歷練。不但如此,還常常點撥指導他實戰招數。他因此與她親近了起來,偶爾還給她講一些師尊的小秘密,當然是無關緊要的那些,比如說怎麼假裝受傷拒絕赴宴這種。
師尊閉關五十年。地厭戰力大漲,出關的師尊都驚訝得不行。隨後綠雲突然也進階了,一連破兩境。師尊趁綠雲外出偷喝她的茶,還歎著氣說沒閉關的人突飛猛進,閉關的人閉了個寂寞。
地厭覺得師尊變了,怎麼說呢,變得有點不一樣了,但他看不懂。
後來,魔潮爆發。地厭知道這不是好事。師尊忙起來了,綠雲也忙起來了。地厭有點氣自己實力差太多,只能留守努力進階。雖然說師尊總覺得他傻乎乎,但有時候修煉就是要實心實意吧,他很快也進階了。綠雲讓他趁熱打鐵去實戰歷練穩固境界。
地厭歷練歸來,卻發現戰神殿內忽然又起風了,他有點慌,不解地問綠雲是否有人來招惹師尊了。想不到的是,綠雲竟然要辭行了。他不由得難過起來,可一想,來報恩斬因果的,總歸有離開的一天。
只是地厭震驚地發現,綠雲走了,但又好像沒完全走的樣子。更震驚的是,綠雲閉關一段時間後就飛升成神了,而且,搖身一變成了他的師娘。從籌備婚禮到婚禮後好多天,地厭覺得自家師尊那嘴角好像就沒放下來過,笑容很不值錢的樣子。但其實,他自己也是。
大婚當天,戰神殿從來沒有這麼熱鬧過,昆侖能來的人都來了,師娘的師門也來了很多人,當然,戰神殿也終於大宴四方。地厭第一次覺得宴會也很有意思。
之後,慢慢地,地厭吃上了人間所謂的“狗糧”,儘管他家師尊很克制,很想在他面前維持那“嚴師”的形象,但就只是極偶然的一口也讓他覺得好膩啊,不但膩,還齁。不過,他很高興。
更多的時候,只有地厭一個人守著戰神殿。三界為了截殺魔王已經忙翻天了,師尊和師娘常常一走就是幾個月。
忽然有一天,戰神殿下起了磅礴大雨,大雨過後,一切都冰封了起來。
地厭嚇壞了,這時他接到了慶功宴的請柬。他心裡有了個可怕的猜想,他戰戰兢兢地去赴了宴。只聽見一群人嗡嗡地討論著,那個女上神果斷地與魔王同歸於盡,實在是天大的功德……
地厭覺得自己的心都疼死了,那師尊呢?
地厭很久都沒見過師尊,他知道師尊就在戰神殿裡,但師尊誰也不見。師伯師叔師兄師姐,很多很多人來了又走。最後只剩下他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守在冰封的院子裡,桌上還擺著師娘的茶具,凍在冰裡。他想,師尊是想凍住一切,想要那過往的一切都能保存下來嗎?他難過死了,他又想,他的難過大概不抵師尊的萬分之一。
時間仿佛也被凍住了,每一秒都似沉重得無法前行。地厭在一片蒼茫中安靜地打坐,他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只是突然有一天,師尊出來了,懷抱著一盆花,他認出那就是綠雲。
地厭靜靜地看師尊化開茶具上的冰,鄭重地一個個收好茶具。然後回身,對他說:“我要去等她。”原本清冷空靈的嗓音此時沙啞空洞,他含淚點頭,但師尊已經在他眼前消失了。
從那以後,大概有一百多年吧,地厭也記不清具體的時日了,眼前的冰雪忽然開始消融了,慢慢地露出那蕭條的院落。再之後,一日日暖和起來,直到有一天,地厭看見白玉蘭的枯枝爆發出星星點點的青色來,他由衷地笑了,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