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敲了敲門，卡隆在萊頓之後走進房間，微微偏著頭想讓傷口不那麼顯眼，但是看見弗蘭想從床上爬起來，什麼也顧不得地跨步把人給按回去：「不許跪。」

　命令似的口吻換來千百次不變的「是的，主人」，聲音又小又虛弱，卡隆頓時僵住，又立刻把懊惱與失落深深埋起來不想被發現，不讓那些給弗蘭造成壓力。

　萊頓將湯遞給卡隆，洛奇醫生和卡隆大致說明弗蘭腳踝的傷勢。

　「怎麼扭的？」卡隆問弗蘭，聲音輕得像在安撫半夢半醒中的嬰兒。

　「對不起，是我走路時不小心摔倒了。」弗蘭搶在那兩人之前開口，眼神警惕飄移，語速卻是前所未有的快，他低下頭兩手接過卡隆給他的湯：「謝謝你，主人。」

　已經先聽萊頓自首過的卡隆沒有戳穿弗蘭的謊，轉頭詢問洛奇醫生還有沒有要注意的。

　弗蘭看起來真的很好，最重要的是，他真的端起湯來一點一點喝了。

　一旁的醫生嘰嘰喳喳說個不停，萊頓掏出小本子將所有要注意的事項記下，卡隆盯著弗蘭喝湯，把人盯得渾身不自在，一不小心有幾滴湯淌出嘴角，卡隆比弗蘭更快反應過來，逕自伸手用拇指往弗蘭的唇邊抹。

　弗蘭下意識閃了開。

　他的嘴是髒的，吞吐過許多髒東西。

　很噁心，不能讓卡隆碰到。

　他遲一步才被自己嚇了一跳，他違抗了主人的意思，要道歉，趕在主人發怒之前。

　「對不起主人，我不是故意的……」

　「啊，」卡隆愣了愣：「不，沒關係，你要是不喜歡，我就不碰你了，抱歉。」

　只不過是習慣替吃相不好看的孩子收拾，一個個無心的舉動都引起弗蘭的排斥，弗蘭好像被無所不在的幽靈惡毒地緊抓不放。

　「不、不是不喜歡，」弗蘭慌張解釋，與卡隆對到眼又立刻閃躲：「嘴……很髒。」

　卡隆從衣袋中拎出一條手巾，又往弗蘭的嘴上輕輕擦了下，再用另一邊布角將自己的拇指也擦過：「擦一擦，就不髒了。」

　弗蘭沉默著發了一會呆，摸著自己嘴唇，小聲說句「謝謝主人」後，才又低頭捧起碗。

　本來就沒裝滿的碗轉眼見底，弗蘭翻出那株藏在湯料底下的月桂葉，眼淚一下子啪嗒啪嗒地掉進碗裡。洛奇醫生與萊頓兩人互看一眼，悄悄從房間離去。

　卡隆被弗蘭哭得措手不及，順著弗蘭的目光看去，只輕輕握住弗蘭的手嘆口氣：「嘉雷蒙還不知道你回來了，他也很想念你，少爺。」

　以前小少爺老是不吃東西，卻樂意喝這種清清淡淡的湯，嘉雷蒙三天兩頭就熬一大鍋，少爺哪喝得完，這個大塊頭就逼大家喝，大家卻都嫌沒味道，他會在每個人的碗裡加點碎肉與辛香料。唯獨少爺的碗底，總是躺著一株月桂葉，不僅對胃好，帶甜的清香也讓少爺更願意多喝幾口。

　弗蘭不想哭的，遭受折磨時哭泣無用，只會令惡人興奮，從而換來更加無情的踐踏，他總是努力忍著，在這一刻卻沒忍住。偏偏是溫柔比殘忍更容易讓人軟弱。

　他聽見卡隆說「回來」了。

　弗蘭鼓起勇氣抬起紅紅的眼睛看向卡隆，焦點定格在卡隆嘴上那個被自己咬出來的口子。

　卡隆準確捕捉到弗蘭掉進自責漩渦裡的前一個瞬間，立刻丟出他早就想了很久的問題：「你讓他們叫你名字，我也能這樣叫你嗎？」

　他朝弗蘭靠近了一點點，放低聲音：「弗蘭？」

　卡隆一直沒敢叫，他也曾是奴隸，弗蘭不讓他們稱他主人，也沒說能喚他的名字，便從來都是少爺、少爺的喊。

　弗蘭的注意力有效地被轉移，只愣了一下就低下頭答道：「是的，主人。」

　「你能不這樣叫我嗎？」

　每一聲「主人」都讓卡隆的心臟狠狠揪一次，他不想聽，他和緩地說每一個字：「你能不能，叫我的名字？這不是命令，弗蘭，這是我的請求，你願意嗎？」

　「我不會強迫你，弗蘭。我的每一句話都不會是命令，我應該早點告訴你，你的意願是我要優先考慮的。」

　卡隆說個不停，弗蘭捏著被子，那些柔軟的言詞進到他耳裡，流過胸口，熱湯溫暖他的胃，這一刻，他的心也是熱的，熱得他害怕，怕這一切不是真的。

　「……卡隆。」

　多年前他們初次見面，小少爺僅僅喚過那麼一次他的名字，再次聽入耳中，才發現那多珍貴，他忍不住捂著臉在床邊蹲下。

　「卡隆？」

　「我在這。」

　弗蘭看見他多年前曾無數次看過的，一張溫暖、和煦的微笑，卻又似乎有點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