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金色的破布娃娃》番外2-小刺蝟
弗蘭看見桑拉臉上有個新傷口,看上去是被銳利的物體劃傷的,卡隆說:「家裡新來了一位緊張的小客人,桑拉在照顧他。」
桑拉前幾日出了趟遠門,去家鄉的墓園為死去的家人祭祀,在經過墓園中最陰森的角落時,看見兩個人正在挖一個大洞,旁邊倒著個奄奄一息的人。
奄奄一息,分明就是還沒死,他們卻要將他埋進土裡。於是桑拉想盡辦法把人給弄了回家。
那是個小孩子,看上去約莫才十歲不到,渾身都是大片青黑的瘀血,過細的四肢中只有右手沒斷;左臉上橫著新鮮又醜陋的奴印,從眉上跨越到顴骨,看起來還是新的;下巴上滿是吐出來的血,左眼窩裡爛掉的眼球也許是在烙印前就已經受創了。
洛奇醫生來接好了折斷的骨頭,卻拿那隻眼睛沒辦法,這不是他的領域。醫院是不肯收奴隸病患的,桑拉急得哭出來,萊頓知情後,當機立斷地從卡隆的財庫裡花了大錢請到另一位醫生,說是他妻子所住的醫院中最厲害的一位,仁心仁術,當場替孩子動了手術,處理好眼睛的傷勢,說沒有感染的危險了,不過這隻眼睛從今以後也沒有作用了,只能是個空洞的窟窿。
桑拉日夜照顧著昏迷不醒的孩子,灌食、餵水,身上的傷也好好養護了,將孩子帶離死亡的懸崖。孩子醒來後,一看見身邊的人,一個勁地尖叫、揮打,在桑拉的臉上留下了傷。桑拉怕他才接好的手骨再被折騰壞,遠遠退到牆邊,孩子慢慢安靜下來,戒備至極的審視她,桑拉和他說話也聽不進去,一旦往前挪步,孩子就牴觸得露出滿身尖刺。
接下來幾日,孩子不讓桑拉接近,傷也顧不了、食物也不吃,就喝了點水,空杯與餐具成了武器,叉子被他緊捏在手裡,似乎藉此獲得了一點安全感,畫下的防線稍稍退了一點點,但是一有逾越的意圖,尖銳的叉齒就會揮到眼前。
弗蘭聽說後,便讓桑拉帶他去見一見這位小客人。
他在孩子能清楚看見他,卻不會有危機感的不遠處坐到地上,拉起自己的褲腿與袖子,露出滿目瘡痍的肢體,他說,我和你是一樣的。
他又往前挪了一點、又一點,已經越過了無形的防線,孩子呆呆的看著他,沒有做出反應,他再得寸進尺,叉子就直接刺進了他的肩膀。
弗蘭疼得閉氣,但他不管,孩子手上已經沒有武器了,愣愣地被弗蘭溫柔抱進懷裡,有隻手在他的後背一下下順著,說,沒事了,會好的。
弗蘭天生就有著能讓人安心待在身邊的能力,孩子安安靜靜的被他抱著,呼吸趨緩,最終在他懷裡放鬆下來。
傷在弗蘭身上,剮的是卡隆的心,弗蘭笑著說不痛,肩上一排深深的血洞,看起來哪裡像不痛的樣子,卡隆也只能捶胸頓足。
孩子的狀況好了那麼一點,不再被風吹草動嚇得胡亂攻擊,他會去拿伸長手就能碰到的食物,桑拉以他為中心,用各種食物圍了他大半圈,發現孩子很挑食,他喜歡餅乾與奶酪,會吃一點沾了蜂蜜的麵包,會吃肉,所有蔬菜一律不碰,後來桑拉將他喜歡的零食當作好好吃正餐的獎勵。
桑拉慢慢找到孩子能接受的相處方式,孩子其實很乖巧,只不過是太害怕了。能替他換藥的只有弗蘭,在清潔身上的創口時,一旦感到疼痛便會激動起來,急促地喘氣,但是已經不再發起攻擊,而是採取防禦姿態,縮起身體遮擋傷處不讓碰,要哄好久才能哄好。
年紀小也是好事,受傷都復原得很快,桑拉每天都和他說話,孩子抱著她拿來的毯子面無表情地眨眼,從不回話,但她相信孩子會聽她說。
在她自我介紹完後,她問道:「你叫什麼名字?」一陣靜默後又問:「你能說話嗎?」
孩子是聽得見的,喉嚨也沒有問題,但就是不說話。沉默著過了良久,她換了問法:「如果你想要說話,是能夠說話的,對嗎?」
孩子猶豫地對她點點頭。
桑拉忍不住微笑道:「就像埃里亞一樣。」
孩子露出疑惑的表情,桑拉說:「是我的一個哥哥,有機會再和你說說他,他是個非常溫柔的人。他和你一樣不太愛說話。沒關係,你想說的時候再說吧。你幾歲了?能比給我看嗎?」
孩子的手抽動了一下,片刻後卻藏進毯子裡,把自己整個身體裹了起來。
桑拉笑一笑,沒表示什麼,只讓孩子早點睡覺休息,身體才好恢復健康,說完便離開了。
一關上門,桑拉無聲地哭了起來,她自己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就是難過得都不想走遠一點再哭。她盡力了,卻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對還是錯,是不是多說了什麼刺傷了那孩子?還是該說的沒說,孩子以為她是另一個將在他身上留下傷疤的人?
同一天的半夜裡,聲聲又長又尖的淒厲慘叫劃破了每個人的夢境,桑拉慌忙地衝到孩子的房間,孩子一下下抓著牆,指尖都摳出了血,在白色的牆壁上抹出血色的爪痕,還沒完全養好的腿骨不足以支撐他站起來,他就死命地攀,一邊失控地嘶聲吶喊,朝空氣中的幻影摔了所有能摔的東西。
「啊——!呀啊啊啊——」
宅子裡的大家都聚了過來,孩子看見門外的生人,更加陷入混亂,聲音啞得難聽,說著:「我講了、我什麼都講了!我真的不知道——不要打了……好痛啊!真的好痛!不——」
「他們什麼……都沒有告訴我……我真的、真的不知道,大家都逃走了……丟下我……」
孩子驀地瞠圓雙眼,又開始尖叫起來。
任誰聽了都會感到不適的言語和尖叫聲不絕於耳,弗蘭牽住桑拉的手,說,走,我們進去保護他。
卡隆在門外驅散了其他人,自己等在外頭。到天邊微光將現,房裡的哭嚎才終於平息,弗蘭帶著桑拉走了出來,他們把恍恍惚惚的桑拉送回房裡後,卡隆將弗蘭打橫抱起,也帶回房間,仔仔細細檢查有沒有哪裡受了傷。
桑拉一夜之間失去了活力,變得悲觀,在人前還是強撐著笑,弗蘭看在眼裡不說破,不論桑拉長得多高、變得多成熟,在他心裡永遠都還是那個病中迷迷糊糊,會哭著拉他衣角、會將他錯叫成媽媽的女孩。他對桑拉說,那孩子的身體已經離開了地獄,只是靈魂還渾然不覺,需要一點時間去意識到。他會好的,你知道的,我們不也是嗎?
弗蘭也曾以為自己赤身裸體地在人性冰雪裡走了這麼久,再也捂不暖了。但他蒙受了救贖,桑拉無疑也在其中出了一份力,現在,他也能成為桑拉再救出其他人的助力。
桑拉在他的擁抱中破涕為笑,點點頭,又開始忙活起來。
孩子睡了一整天,又到了晚上才醒來,懵懂地看著自己一根根被繃帶包成一團團的手指,聞得到一點帶著香氣的藥草味,裡頭涼涼的感覺蓋過指甲掀起的刺痛。他再看看窩在另一個角落裡點著頭打盹的桑拉,心底竟然變得安寧。
桑拉醒來後,立刻看向孩子,發現對方也看著她,孩子在桑拉的目光下把手伸出毯子,舉起兩個小小的手掌,困難地彎下一隻被包成圓形的小指。
桑拉沒反應過來,她擔憂地問:「手很痛嗎?」
孩子飛快地搖頭。桑拉腦中閃著幾個猜測,最後抓到一個不可思議的答案:「你的意思是,你九歲?」
孩子一邊點頭,一邊放下手。
桑拉壓抑住歡呼的衝動,面色平靜地問:「你睡一天了,餓不餓?」
他點頭。
「想吃什麼嗎?」桑拉下意識問出口後,又順著補充一句:「你想吃什麼,我都幫你拿來。」
果不其然,利誘奏效了,孩子兩眼放光,卻又皺皺眉,似乎很苦惱,但已經有要開口說話的架勢,桑拉試探地道:「什麼都可以,你可以說好幾種,我都幫你拿。」
不說則已,孩子一開口就貪心的叭啦叭啦說了一大堆,桑拉蹦蹦跳跳地去給他拿,拿來了就趁其不備,一屁股坐到他旁邊,把抹著果醬的甜麵包朝他手裡塞,不給他做出反應的機會。兩人一起吃著各種不算健康的零食當做晚餐,桑拉故作輕鬆地瞄準了孩子嚼完食物的空檔,問他:「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呢?」
「我叫米倫。」
「我是桑拉,很高興認識你,米倫!」
在未來,桑拉遇見了能夠共度一生的對象,米倫親一親她的臉頰對她道賀,也成為她孩子們最好的守護者,他把內心自卑的感情掩藏好,不流露出一星半點,唯恐桑拉遭人嘲笑,被他這種瞎了隻眼的醜八怪奴隸看上,以弟弟的身分陪伴桑拉走過漫長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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