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唏,你是上一次俯臥在醫療室的那個人吧?」
許珈熙今天要做藥物化療,注射後需要在病床上等待藥效發揮,百無聊賴的他,躺在病床上靜待時間過去,突然,他聽到了那天很欠打的男生聲音。
許珈熙終於看到那男生的樣貌,這是一個眉清目秀的男生,他左眼下有著一顆淚墨,臉小小頭小小的小光頭。
「你是誰?」防備心很重的許珈熙問。
「哦~~完來你不是啞巴。我是住18號床的邱諾,上一次跟你說過的,你忘了嗎?那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許珈熙。」
「哦,許珈熙,我看你整天都躺在床上,不悶嗎?」
「我悶不悶關你事嗎?」
「你好惡哦,我關心關心你嘛。」
「謝謝,不用你的關心了,你可以走啦。」
「但我不想走呀,我好悶呀,你陪陪我吧。你是什麼事住院的?」
「你好煩呀,我什麼事住院有必要跟你說嗎?」
「唉,你別那麼惡啦!交個朋友嘛。在這裡多悶呀,有人陪你聊聊天多好呀。」
「我不想聊天,你走吧。」
「但我想聊呀,整天都沒有人陪我聊天,你知嗎?不說話的口是臭的。」
「……」
「我呀,是這裡,腦袋生病了。它在動脈血管裡生了一個大約一厘米的腫瘤,醫生說暫時不能再開刀了,太危險了,只能吃藥控制它的生長速度,直到爆破了我就要死掉掉,哈哈。」
許珈熙心想這個人真是腦袋有病,不明白到底有什麼好笑?
「你人都要死了,還笑?」
「死又如何,人人都要死的,難道快死的人就沒權利笑嗎?不是的,就因為我注定要死,所以活的日子裡我要盡情地笑。」
「你真的蠻好笑的。」
「不笑,難道要好像你那樣天天苦著臉?一副我快要死啦,我那麼年輕就要死好慘呀!!這樣嗎?」
「……我只是覺得沒什麼好笑。」
「開心是要發掘的,你不去找,那你永遠都不會開心的。」
「那要怎發掘?」
「首先,跟我做朋友吧,我要把我的開心感染你,你就會覺得開心了。」
許珈熙看著這個擁有淚墨的男生,臉上掛著大大的笑容,真的蠻好看的,如果他注定要死,那在這段路上有這個男生相伴,也蠻好。
那天之後許珈熙多了一位朋友,他是住在18號床的邱諾。
這天,他的同學王樂怡拿著水果來探望許珈熙,她是學院裡的院花,樣子甜美,聲音動聽,她是學聲樂的。
她一向心儀許珈熙的,但今天來探望他,才發現穿著病人服的他其實跟別的男生是一樣的,沒有台上燈光的加持,都只不過是一個五官端正的普通男人,還不是都會病,都會死。
「珈熙,你怎麼都不回同學們的訊息呢?他們很擔心你呢?」
「回覆什麼?說我現在在醫院生活得很好,每天的治療都令我很開心,還可以吃著醫院做的飯菜,還附送十數顆藥丸嗎?」
「珈熙?你是否太標籤自己是一個病人了?」
「什麼我標籤自己是一個病人?我現在為什麼要在醫院?來參觀嗎?我來治病的,那我不是病人是什麼?」
王樂怡覺著很沒趣,在她的世界裡,許珈熙的病就跟平日的小感冒是一樣的,何必要小事化大呢?她並不理解許珈熙的痛。
「我沒說你不是病人,只是覺得你是否太介意別人說你有病?」
「王同學,我真的很感謝你今天來探望我,但我想你知道,我有病是我的事,沒必要到處宣揚,你沒什麼事不如早點回家休息吧,也不用刻意再來。」
王樂怡真的很討厭這樣的許珈熙,外面的男人比他好更多,她不需要委屈自己。
夏日的晚上,病房內開著空調,邱諾坐在許珈熙的病床上,看著小桌子上新添置的小魚兒在水中游來游去。
「唏,許珈熙,你知道魚除了可以卵生,也可以胎生的嗎?」
「哦,是嗎?」
「你知道太空其實是有外星人的嗎?我們人類不是唯一的。」
「哦。」
「哇哇,你看這個,你看見了嗎?」
「?」
「水裡有草呀。」
「假的。」
「假的?好真哦。」
「哦,那便是真。」
「嗨,小草先生你好嗎?我叫邱諾,請多多指教。」
「……」
「許珈熙呀~你整天躺在床上不悶嗎?我都快悶到病啦」
「你一直都在病。」
「也對。」
「我不明白你為何可以經常走出來的。」
「哈,我偷走的。嘻嘻,我想去那就去那,她們才管不了我。」
「哦,你家呀?還管不了你那麼厲害。如果你有事都是自己找的。」
「大不了就是死,我有什麼所謂呢。這只是遲早的問題。你呀,也不用看生死看得那麼重要嘛。」
「我要睡了,那些藥令我很累。」
「你好弱呀!我看你那麼多補品,為什麼不吃呢?身體那麼弱怎對抗癌細胞?」
「有用嗎?我全身都是癌細胞。」
「有沒有用,你不嘗試怎知呀?可能有用呢?你又未試過。」
許珈熙看著傻傻的邱諾,為何他說的話那麼討厭的,討厭得又好有道理,真的好討厭。
許珈熙看著前面姑娘剛給他的藥…
再看他爸買給他的藥…
唉…好多藥呀。
「快點吃吧,看著又不會好的,吃下去才有用的呀。」
「你到底在我這裡幹什麼?」
「看小魚弟弟和小草先生呀,哦,還有你,等死的許珈熙。」
「你好無聊,你可以回去你的床嗎?」
「我覺得你比較無聊,整天躺在床上,你不用小便的嗎?一睡就一天,一天裡動也不動,你石像嗎?有心跳有呼吸,裝什麼死人,奇怪。」
許珈熙開始發火了:「奇怪你就回去呀,我也不想你在這裡,整天說那麼多話,我也覺得你很煩呀,有沒有人說過你不說話不是啞巴。」
邱諾說:「其實你也不是沒動力呀,你看,火氣多大呀!」
「你走吧,我不需要朋友。」
許珈熙的眼睛看著沉寂的夜空,眼淚從眼角處慢慢流了出來。
他真的不是想哭的,但他心情真的很糟糕,為什麼要發生在他身上,有誰可以告訴他,為什麼是他?
是他想躺在床上的嗎?他也想當個普通人呀,不用看醫生,不用吃藥,但他真的生病了,他也只是想安靜一點,為什麼還是他的錯?
寂靜蔓延整個空間,邱諾應該是走了吧!
都正常呀,誰想跟這種心態的人在一起。
就在許珈熙心情低落時,有一朵不知在何處取來的小白菊在他的眼前慢慢地升上。
「別生氣嘛,你不需要朋友,我需要呀,你就別跟我生氣,繼續做我的朋友好嗎?我下次請你吃…橙?」
許珈熙忿忿地說:「我有12個。」
「哇,那麼多呀,給我一點吧。」
「我才不給你。」
「好小氣的,多吃水果才有大便呀。」
「整天小便大便掛在嘴邊,嘔心。」
「許珈熙你不用上廁所的嗎?有什麼好嘔心?」
「夠了,別說了。」
「好,我們珈熙哥說閉嘴,我就會閉嘴,我是不是很聽話,很乖?」
許珈熙快手地抹了眼角一下,笑了笑說:「你乖?說說笑算吧。」
「好囉,我們珈熙哥笑囉,太好了。」
「無聊。」
「對,我無聊。」
許珈熙看著邱諾的笑臉,心中慶幸邱諾還好沒真的掉下他。
現在邱諾有事沒事都會過來坐一坐,看看魚,玩玩花,聊聊天,和氣氣許珈熙。
實在是許珈熙太好玩了,你看他,又一副要死的模樣,張不開的眼,一頭亂髮,眼角還有眼屎呀!!天呀,邱諾心想,大哥,你還未死的,臉還是要洗的。
中午的時候,許珈熙的主診醫生-周世軍醫生看著最新的化驗報告說:「許珈熙,現在我們巳經做了兩期化療,報告上的白血球雖然沒有再增加的跡象,但這可能只是暫時性,最好的方法就是骨髓移植,如果可以重新塑造骨髓造血和免疫系統功能,那痊癒率相對高很多。如有兄弟姊妹是最好的,匹配機率有四份一。」
許珈熙問:「如果親人中沒有匹配的骨髓?那我是否沒救?」
醫生再解釋:「也不是的,每一萬個人裡面就會有一個是與你的白細胞抗原吻合。所以如果在你的親友沒有合適,那我們就會嘗試尋找合適的骨髓進行移植。另外還有一種新型藥物對於控制病理都很有效果,但那個比較昂貴,你可跟爸爸商量一下。」
許珈熙心情低落地看著窗框外的大太陽,想著媽媽當年如果再生弟妹,可能不會這麼輕易便往外跳,她可能就是沒有牽掛,才死得那麼痛快。
八時正是晚餐的時間,盡力吃完晚餐的許珈熙,看著桌面上的十數顆五顏六色的藥丸,他真的生無可戀了,因為脾臟腫脹了,所以經常會有飽肚的感覺,吃飯又吃藥,對現在的他來說有難度。
飯後,許珈熙小睡了一下,直到聽見敲門聲。
咯咯…
許珈熙聽到有人敲響他的房門,從門上的小窗子看出去什麼都看不到。
門被推開了,向上看什麼都沒有,向下看卻看到一個身穿綠白色格仔病人服的小光頭爬進來。
許珈熙感到眼角有點抽筋了,這人是什麼腦迴路?
現在是什麼時候了,都快晚上十一點了,病房都準備關燈了,你爬進來做什麼呢?
爬在地上的邱諾對著許珈熙把食指放在嘴上,示意他勿出聲,因為病房裡還有其他人的。
接著又指了指自己,示意跟他走。
邱諾率先由原路爬出去,許珈熙左右看了看,其他病床的不是空就是巳睡,所以他也小心翼翼地跟著邱諾爬出門外。
到了門外,正常會有一個姑娘值夜的,但邱諾實在太熟門熟路了,他知道逢星期三這位周胖胖姑娘是大約到11點便會打蓋睡。
所以這兩人,一前一後的,慢慢地由腫瘤科正門偷跑出去了。
直到遠離了腫瘤科,許珈熙才站定問邱諾:
「這麼晚你不睡叫我出來幹什麼?」
邱諾的表情就是說他眼前人是傻B,還是一個浪費時間浪費人生的傻B。
「許珈熙?這大晚上不偷走出來探險,竟然留在病房睡覺?你傻的嗎?」
許珈熙感覺到他的肺要爆了。
「半夜三更的醫院,敢問邱先生有什麼好地方可以去探險而不在床上休息呢?」
「許先生,敢問你終日躺在床上等死,我做好人帶你出來走走,吸吸新鮮空氣,幫你解解悶,有什麼不好呢?」
「邱先生,如果被姑娘發現了,會被罵的,你知嗎?」
「許先生,我是連死也不怕的人,會怕那些老虎乸嗎?」
好樣的邱諾,連優材生也不夠他會說。
「那…邱先生,敢問我們現在要去那裡呢?」
「嗯…許先生,在下知道一樓有一個活動室的門鎖是壞的。」
許珈熙便跟著邱諾,從三樓走樓梯往一樓的活動室探險。
許珈熙一轉動門鎖,果然是壞的,因為一轉就開門了。
他們進去後,邱諾走到一處角落,打開了一盞不知是誰留在這裡的桌燈。
「請問我們來這裡做什麼呢?」
許珈熙看著這間頗大的活動室,裡面有康樂棋(這個有點吵吧?)有閱讀閣(三更半夜來看書?)還有一部電視機(我寧願睡覺。)
邱諾很興奮叫喊著許珈熙。
「過來這裡,啦啦啦,你看~是報紙呀。」
許珈熙真的不敢相信。
「山長水遠的過來看報紙?」
邱諾馬上把一份報紙拿在手上讀。
「你不覺得可以知道世界各地在發生什麼事是很有意義的嗎?」
「我知道來幹什麼?」
「因為知道,人類才會避免犯錯,也更能了解自己居住的地方。」
「人類犯不犯錯,了不了解關我什麼事?」
「珈熙,你也是人,就需要關心身邊的事物。」
「我快死了,關心來幹什麼?這個世界都快和我沒關係了。」
「就快,即是未發生啦。未發生的,即是有轉機啦。」
「轉機?我要有合適的骨髓移植才可以痊癒,如果我有兄弟姊妹就會有四份之一機會有合適的骨髓,可是我沒有呀。我媽還未生弟妹給我就去跳樓。現在的我還要看運氣,一萬份之一的機會,我怎會有轉機呀?別說轉不轉機,我連錢都沒有,如果我有錢,至少還可以選擇,可是我沒有呀!我什麼都沒有了,這些年我這麼努力,到底為了什麼,如果早知今日得到的是這結果,當年我就和我媽一同跳下去,一了百了,也不用成為我爸的負擔。」
邱諾面對這般消極心灰的許珈熙,他其實是身同感受,一切都是無奈。
「珈熙,一萬份之一不是絕望的,最令人絕望的是你給死亡所矇閉的雙眼,你什麼都看不到了。你有看看你的爸爸多希望你生存嗎?你有看看你身邊人對你的愛嗎?你的同學?你的朋友?你還年輕呀,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人生從來都不是一凡風順,有喜就有悲,何必把悲觀放得無限大呢?這樣想是會比較開心?還是你想身邊人跟你一樣傷心?」
許珈熙看着眼前的邱諾,又矮又瘦,頭上一根頭髮也未有,後面還有一條長長的手術疤痕。
但他還在醫院,是否代表他做了手術也好不了?
他尚且可換骨髓,邱諾呢?換腦嗎?可以嗎?
「如果你不想看,我讀給你聽好嗎?」
邱諾自說自話地開始閱讀報章給許珈熙聆聽。
「昨晚凌晨時份,一架平治超速失控,撞上行人路,一名婦人慘被拖行十米,送院不治。」
「哇,雙嬰案,尚樂邨一單位內發現兩名男嬰被殘殺,分肢放入雪櫃,懷疑是嬰孩的父母聯手殺害。」
「珈熙呀!其實人要死真的不用病,病尚且可醫,你看這兩個小嬰兒,選擇權從來不在手裡,生與死都只可聽天由命!」
「嗯,繼續讀吧。」
「好~這個好,名模卡樂斯懷胎三月,令人懷疑是當紅男星周一龍的種,昨晚社交平台周一龍妻解話,指他們是朋友關係,嬰孩實屬無稽之談。唉,多情自古空餘恨呀,做男人的三心兩意真的不好吧。」
「邱先生你說得這般感慨,是否也是有情人呢?」
「許施主,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字頭上一把刀,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呀!」
「你是處男?」
「許施主,我不準許你這般說,我思想上不是處男。」
「即是沒有試過?」
「我思想上試過很多次了。」
「哦,即是沒有。」
「哦,說我沒有,那你有過嗎?」
「沒有,未進醫院之前,我每天除了學習就是練琴。」
「嗯,聽得出你是…」邱諾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
許珈熙心想我什麼都還未說好嗎?「是什麼?」
「是沒有朋友的。」
許珈熙有感自己的血壓高了,還有一點殺人的衝動。
「哈哈哈哈哈!你的樣子很好笑呀!」
看著開心的邱諾笑得倒在地上,許珈熙心情也好了一點點。
至少,沖淡了今晚醫生所說的萬份之一機率和價格高昂的藥費。
許珈熙跟著邱諾偷偷的回去了三樓的腫瘤科,他們的病床位置一左一右,所以在大門進去後便分開回到自己的床位上了。
臨走前,邱諾跟許珈熙說:「下次再找你玩,等我呀。」
許珈熙看著邱諾貓著腰地走,真的很可愛,這個男孩子,確實令他有了一點活下去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