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不知何時會停。
向陽看著雨滴將玻璃打碎,條條水痕切割著,破碎的拼圖隨著光線與風的改變,不斷變換。
他先是套上和昨天一樣的黑色大衣,穿上靴子拿著傘,都走出門口了又忽地退回去。
穿這身黑衣,小孩子會害怕吧。
打開行李箱,裡面大多都是洛青留下的東西。武器、食物、水、藥品......以及被壓在下面的幾件長袖衣服。
一一將其拿出,攤開在床上。好幾件都是洛青的,唯一一件屬於向陽的還是他不顧自己反對,執意買下的。
向陽望著衣服,有些出神。他還記得那是大戰開始的前十天,自己第一次來到傳說中的「現實世界」。洛青一落地就興奮笑了起來,柳磐酖和其他人一樣,一臉不可置信,桑樀則摟著柳磐酖又蹦又跳的,每個人都喜形於色。
那十天他們一起做了很多。找政府說明大戰即將開始,需要撤離民眾、趁著商店營業的最後一天買了許多有趣卻不實用的小物件、在海灘被關閉後翻牆進去玩......那幾天發生的一切都陌生而放鬆,短暫的將對未來的迷茫和壓力隨波帶走。
可惜衣服沒穿幾天,主人就不在了。
向陽套上橙色長袖,再度走出門。
他望著傘桶中孤單的黑色雨傘,又跑去對面街的便利商店買了把彩色雨傘,仔細確認身上每一處細節都沒有沾染死亡的氣息後,才放心的走向一處公寓。
那公寓明顯是臨時搭建的,連外頭的樓梯都是可拆卸式,僅用幾根鐵條和釘子固定,風一吹就搖搖晃晃,感覺隨時會倒。
這種公寓是給房子塌了的「前」有錢人住的,用僅剩不多的錢財聯合搭建幾棟四層的樓房,就為了彰顯自己與平民百姓的差異,只不過是幾層公寓都驕傲的像住在之前的高樓大廈似的。這些「前」有錢人都很少出門,走在街上時往往抬著頭,用鼻孔看其他行人,趾高氣揚的命令平民讓道,卻忘了如今他們也是自己口中的窮人。
在過不久,那些只會紙上談兵而不做事,且揮霍上代人傳承下的財產的人很快會發現自己什麼工作都無法完成,然後在滿腹後悔與過往的傲氣中餓死。
過了約五分鐘,空氣中與雨聲爭奪一席之地的腳步聲逐漸接近。
向陽似有所悟的轉頭,柳磐酖撐著傘走來。
「你的衣服......」他有些驚訝地抬眼,看看向陽一身彩色又看看自己的滿身漆黑。
向陽平靜的道:「黑衣比較嚇人。」
柳磐酖愣了一下,話語中夾雜些許苦澀:「我沒想到這事呢......」
「走吧。」向陽沒怎麼理會,就轉過身走上公寓的樓梯。
大雨模糊了視線,這一刻向陽的背影竟與洛青些微重和。
「你的影響真是十分深遠呢......」柳磐酖有些嘲諷的想,抬腳跟上向陽的腳步。
兩人沉默的到了二樓,向陽向後退至圍欄邊,讓柳盤輕上前敲幾下門。
房間內的人並沒有立即應門,而是在裡面用極大的音量吵了起來。這棟積木樓是一點隔音功能都沒有,吵架與砸玻璃的聲響傳遍了整個街道,過了好一會兒女主人才意識到這點,吼了丈夫幾句,怒罵聲才漸漸平息。
「請問是誰?有什麼事?」開門的是女主人,她假笑著,盡力維持應有的風度,邊說話刻意調整身體角度,讓丈夫在視線死角內收拾。
柳磐酖點頭問好:「我是柳磐酖。這是向陽,我們來替洛青辦事。」
聽到這個名字,女人的笑僵在臉上。她的臉膚質細緻,就算無心化妝也勝過大多數女人。然而那種質地卻和幽幽的大不相同,是後天加工的,以無數保養品和底層人民的心血推積而成。
「你在說什麼呀?我從沒聽過這號人物......」
話語聲戛然而止。
向陽的眼神從柳磐酖身後看向她,望得她遍體生寒,那雙彷彿夾雜了野獸的兇猛和人命推疊而成的瞳孔直瞪著她。
我是獵物,而他是獵人。
女人在瞬息間明白自己的處境。
她確信如果自己在這麼否認下去,那個名叫向陽的人會毫不猶豫殺了自己。
「是......是洛青的朋友呀,我剛剛聽錯了不好意思。他為什麼要派你們來呢,能不能請他自己過來?」女人命令僵直的肌肉彎成微笑的樣子,發揮縱橫社交場數十年的經驗全力撒謊:「他是我的兒子,把他送進遊戲實屬迫不得己之舉,我們也想跟他好好道歉。」
說罷,她又是一僵。
原先雖然冷淡但彬彬有禮的目光,也逐漸轉為冰寒。
見兩人都沒有開口,她向後撇了一眼確認丈夫收拾完畢,便咬牙邀請道:「先進屋再談吧,外面多冷對不對?」
「......好。」柳磐酖輕輕點了下頭,就跟著女人走了進去。
向陽也跟著走進公寓。他強壓下心中泛起的暴躁,不斷提醒自己眼前之人是愛人的母親,提醒自己不論討厭與否,要以禮貌的方式對待所有人。
女人領著兩人走到客廳,示意他們坐下等待一會,揮揮手讓丈夫去倒杯飲料,自己躲進裡面的房間去了。
從門後傳來小孩子的說話聲和大人時不時擴大又強行壓抑的責罵聲。向陽和柳磐酖在外頭聽得皺起眉頭。就在他們想要直接闖入門內阻止女人再罵下去時,丈夫走過來放了四杯水在茶几上。
「請稍等,我去喊我妻子。」他抬頭陪笑,想必也感受到兩人剛進門時的低氣壓。
待到四人都在沙發上坐定後,談話才正式開始。
夫妻坐在沙發的同一側,掛著一模一樣的笑臉:「我是洛黎,內人鍾凌春,你們是?」
柳磐酖簡短扼要的表明來意:「柳磐酖,這是向陽,是洛青的朋友。他託我們來看顧他的弟弟妹妹。」
對面兩人迅速交換眼神,鐘凌春溫聲道:「恕我愚笨,聽不太懂你在說些什麼。洛青怎麼不自己來,又為什麼要你們來看顧呢?」
「洛青去世了。」這次是向陽回答,他用力闔上眼睛又張開:「就在八天前。」
他仔細觀察對面人的情緒。混雜了驚訝、激動、甚至帶上一絲不易察覺的欣喜——也難怪洛青會希望將小孩子交給自己照顧,在這種環境下長大必定會長歪。
最後兩人不約而同帶上哀傷的面具,一個擠眉弄眼卻擠不出淚水,一個喘息假裝自己在嗚咽。
洛黎道:「天哪,怎麼可能?那可是我們的心肝寶貝!」
邊說還邊將鐘凌春的頭摟進懷中。妻子的身軀顫抖,也不知是在笑還是在哭。
向陽沒有說話,柳磐酖亦然。他的神色也向不耐煩與嚴冬靠攏,眉眼間透著對兩人的殺意。
見他們會做出任何表示,夫妻兩只得尷尬的緩緩坐直。
「你......你們有為他辦喪禮嗎?作為他的父母,我們要去祝福他才對呀。」鐘凌春道。或許是習慣使然,她不死心的抽著鼻子,臉頰上滑落一滴虛假的淚水,充斥著惡意和慶幸,像一顆外表光鮮亮麗,內部卻朽敗的珍珠。
柳磐酖冷淡的答道:「......沒有。」
向陽有些意外的望向柳磐酖,輕輕乎出一口氣。就算洛青沒從和他提過自己父母,柳磐酖也自己從蛛絲馬跡中推斷出真相。
洛青早就不把那兩人當作親人看待。從第一次遇見開始,洛青對於生他的人的形容詞就只有短短一句:無可救藥的人。
「那兩個無可救藥的人只有生下我而已。他們是功利主義者,要不是我頭腦好,奶奶又強烈要求,怕是早在好幾年前就將我選為祭品。」記憶中少年躺在床上,夜晚幽微的月光從窗戶撒入,在他的臉上蒙了一層紗:「人是很容易被影響的。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我也是個功利主義者呢。人總會不知不覺活成自己最討厭的樣子。」
他是以什麼樣的語氣、什麼樣的表情說出這些話的?
只隱隱記得,在小屋中,散發著夜晚的味道的地方,無形大門短暫敞開過。
「欸......沒有喪禮嗎?」向陽努力將深處的記憶抽出閱覽,卻被嬌柔造作的女聲打斷:「我們可以為他辦一個的。過了好久沒見面了,我們也會想念兒子......」
「沒有人想看見你們。」柳磐酖疲憊的道。
兩人的理智線不約而同地崩斷。
「他們不是朋友或親人,甚至連好人都算不上,無須顧慮其心情。」柳磐酖在心中想道,舒展先前壓抑的稜角,毫不留情地將兩人包圍。
何況去揣測他人的心並做出正確的決定,可是比戰鬥一整天還累。
作者的話:
我覺得社恐和人格障礙的設定有點卡手怎麼辦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