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他可能真沒說錯,我有點兒害怕親戚反目,尤其是害怕變成狗咬狗的局面,那會讓我打心底發怵,根本不知道怎麽應對,沒準兒腦袋一熱想不開就自我了結了。所以現在這局面比我設想的好太多,不就一年麽,我們有手有腳還有錢,總不至於橫屍街頭。
“呼,真痛快……”酒足飯飽,小瘋子癱在沙發椅上滿足歎息。
我伸手摸摸他肚皮,還真鼓。
小瘋子難得沒翻臉,特老實地讓我摸,半眯著眼睛像隻幸福的小貓兒。
“咱得趕緊找房子了。”我說,“總住賓館也不是個事兒。”
“還得找工作,”小瘋子撅撅嘴,“你當一萬塊禁花啊。”
脫離社會太久,我還真不太清楚世道了,於是不恥下問:“你比我早出來半個月,怎麽樣,現在世道如何?”
小瘋子張口就來:“物價飛漲,通貨膨脹,科技發展,國力強盛。”
我歎口氣,繼續深入:“具體和咱有關的呢?”
小瘋子皺眉想了半天,似乎依然無從講起,索性連鍋端:“那可多了去了,一時哪講得清,反正慢慢你就適應了。”
我黑線,一抬胳膊,說出了這兩天以來最蕩氣回腸的話:“服務員,買單!”
第45章
接下來兩天,我和小瘋子全力以赴的找房子,商業區的中介都讓我倆找遍了,還是沒找到合適的,以至於後來中介裡一哥們兒都勸我倆,別瞎子點燈白費蠟了,這年頭想找一居室,還不如自己弄兩塊磚蓋一個。
但是皇天不負苦心人,就在我倆心灰意冷之際,電線杆子上一張樸素的已經被各種專治牛皮癬前列腺梅毒痤瘡小廣告遮住大半的有房出租,映入眼簾。
房主是個六十來歲的老頭兒,看著挺和善,說是年紀大了被兒女接進了新房,老房子空著也是空著,就便宜點兒租出去算了——八百一個月,交三押一。
一萬轉眼就成了六千八,但是日子還得過。我和小瘋子把房間簡單收拾收拾,便開始做下一步打算。其實也不用費心想,房子定了,自然就要開始找工作,不過在那之前,我想去看看十七號的人。
“別裝了,十七號還能排著隊讓你依次看哪,不就是去看啞巴麽。”小瘋子說這話的時候正在鋪了床墊的地板上極盡所能的翻滾,末了認識到,即便有了床墊,地板還是地板,即使沒了床墊,鋪了褥子的木板床也還是床,於是他果斷搶佔高地,我順理成章住到了地板床墊上。
“大金子有他媳婦兒,周铖有他姐,花花只有咱們,咱們不去看他,就真沒人惦記他了。”說這話的時候我正坐在地板上的床墊裡練打坐,屏息凝神,閉目定心,幻想自己屁股底下的不是劣質席夢思,而是蓮花寶座。
“別一口一個咱們,就你啊,我可不去。”小瘋子打個哈欠,翻身尋了個舒服的姿勢,徹底在床上躺踏實了,“有這功夫我多睡會兒覺好不好。”
我又好氣又好笑,琢磨半天也只能想到一個詞:“缺心少肺。”
小瘋子很喜歡這個評價,證據就是臨睡前他唱了十幾遍的“啦啦啦啦啦啦我是賣報的小行家”。
初春的天氣還是涼,這感覺越到郊外越是明顯。往年這個時候我必定是一邊詛咒發明勞動改造的人一邊期盼傍晚趕緊到來,然後在食堂喝上一大碗熱湯,心裡能美得跟什麽似的。
現在想想,恍如隔世。
帶花花過來的不是俞輕舟,我有點兒小失望,不過這失望很快就被花花明亮的喜悅衝散。他一點沒隱藏自己的開心,離老遠就彎了眉眼,弄得我也按捺不住,等發覺時,自己那張嘴都快咧到後腦杓了。
眼看著花花落座,我忙不迭拿起電話,著急地問:“這陣子還好吧?”
會客時間有限,我得把有限的時間投入到無限的為花花服務中去。
花花也是早有準備,飛快在紙上寫了幾個字舉起來貼到玻璃上給我看:好,四天半。
我莞爾,這是回答問題兼調侃我呢,是啊,我出獄才剛剛四天半。
可卻像過了很久,很久。
“大金子和周铖也都還好吧?”
花花用力點頭。
“十七號來新人了嗎?”
花花搖頭。
“那你們豈不是很爽,三個人住五人房。”
花花看了我一眼,忽然低頭唰唰幾個大字,舉起:請不要說沒有用的。
呃,好吧,咱言歸正傳。我清了清嗓子,拿出一路哥的威嚴,認真道:“我和小瘋子現在住一起,暫時吃喝無憂,不過工作還是要找的,我倆正琢磨這事兒呢。”
花花抿緊嘴唇,思索片刻,還是寫了:不是說拿賣房子的錢做買賣嗎?
我對著這個問題相面似的冥想了半天,直到下巴一陣奇癢,我拿手去撓,才忽然閃了靈光:“現在房價蹭蹭躥,賣不合適,再等等的。”
花花點點頭,算是接受了。
我在心底長舒口氣,忽然特同情那些在外面過得極苦回家鄉也要硬撐著排場的,不易啊。
會面時間並不長,但我倆的談話更短,以至於我連“好好照顧自己別舍不得吃好吃的哥給你打錢”這種話都說完了,時間才過去一半。得,大眼瞪小眼吧。好在我和花花有默契,那家夥又是個話極少的悶葫蘆,以前在裡面的時候就經常出現我連沒話找話都山窮水盡了的情況,每到那時,我倆就這麽呆著,不用非刻意說什麽或者想什麽,隻安安靜靜呆著,便覺得心裡特安寧。
花花的頭髮又長了,亂蓬蓬的特可愛,我試著想象用手胡亂揉搓的感覺,很美妙。
快到時間的時候,我和他說:“頭髮別再剪短了,就一直保持這樣,好看。”
花花不太樂意的皺了皺眉,歪頭看玻璃中的虛影。
我怕他以為我是逗他,於是很正經地補了一句:“真的。”
花花看了我幾秒,忽然又舉起紙,我都不知道他什麽時候寫的。五個字,一筆一劃,整整齊齊:我還有一年。
心裡某個地方徹底融化,鋪散開來,我沒法兒說清這是種什麽感覺,我只知道我被玻璃那面的人完完全全信任著,我不能辜負這信任,我必須要讓他安心,沒半點懷疑的,安心。
可是我應該說什麽呢?
放心,出來你就跟著哥混!
我說到做到,不會丟下你不管的!
安啦安啦,不就一年嘛,快!
……
探視時間到,我還是沒憋出什麽豪言壯語。
獄警催促花花起身回監,可花花不動,他執拗地望著我,手緊緊攥著聽筒,漆黑的眸子裡看不出情緒。
我忽然開了竅,其實他並不需要什麽拍胸脯保證,抑或對天發願信誓旦旦什麽的,讓一個孩子安心很簡單,只需一個堅定的微笑,和一聲:“嗯。”
嗯,我知道的。
嗯,我記著呢。
嗯,我會等你。
找工作並不像我想象中那麽簡單,滿大街都是招工的,各行各業都缺人,可落到我和小瘋子身上,卻怎麽都不合適。裝修我倆不會,電焊技工更不可能,建築工地倒是有把子力氣就能上,可我倆真覺著自己扛不下來,其他的不是要學歷就是要工作經驗,好容易應聘個飯店刷完,人家還不招男的隻招婦女,這他媽擺明性別歧視!
春天的太陽不大,也不曬,但蹲在其下面的馬路邊吃盒飯,絕對不是件有愛的事情。
“早知道就把那破玩意兒讀完了,好歹還能有個證。”小瘋子把不愛吃的胡蘿卜挑出來給我,順帶夾回去一片肉。
我想了半天,才鬧明白他那破玩意兒是指大學,哭笑不得:“早知道我還不偷車了呢,沒準兒現在都當上大老板了。”
小瘋子看了我兩眼,又是撇嘴又是搖頭:“就憑你?可能性不大。”
我真想給他一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