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王八蛋那種火上澆油的——
“馮一路你磨磨唧唧在裡面做窩下蛋啊!”
自打浴室之後,我那三八婦女的心又騷動了。有事兒沒事兒就想去搜尋一下花花,比如活兒乾得好不好啦,飯吃得多不多啦,籃球技術有沒有進步等等,熱心得我都覺著自己有毛病。
花花也注意到我在觀察他了,好幾次我倆視線撞到一起,花花從最初的漠然到後面的困惑再到現在的眉頭緊鎖黑雲壓城,對我的回應熱情呈階梯式上升,弄得老子相當有成就感。
只可惜連日的觀察沒什麽成果,花花實在沒什麽可供我探究的。他不與任何人交流,更沒任何朋友,上工的時候全神貫注就和手上的零部件較量,放風的時候要麽一個人不知跑到哪裡躲著去,要麽在球場上打個醬油還要被小瘋子罵沒有團隊意識。他就像一個可有可無的符號,說起花雕,每個人想一想都會恍然,啊,十七號那個啞巴嘛,可再往深了問,估計他具體長什麽樣都沒人能回答上來。我甚至想,如果有一天花花忽然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監獄裡的人沒準兒要滯後個把月才能意識到,當然前提是管教不要天天點名,而在監獄外,怕是永遠都不會有人知道了。
因為壓根兒沒人想要知道。
八月初的一個周末,群眾們約好似的都來探監。金大福的媳婦兒,周铖的姐姐,容愷的同學,我懷疑他們私底下組成了撫山監獄二區十七號親友聯合會。
屋裡就剩下我和花雕。他坐在窗台,我趴在床上,他對著天空發呆,我對著信紙犯愁。
老頭兒已經半年多沒有來過了,自從上次我說你別來之後。我這輩子對老頭兒提了無數非人類的不合理要求,偏偏他隻滿足了最不需要理會的這個。我懷疑他是故意的。我承認當時提出這個要求確實發自肺腑,但人總是會變的啊,當時我什麽狀態,現在我什麽狀態,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嘛!
王八蛋說寫信是改造人員與家人交流最有效的渠道,甚至比探監還有用,因為在信裡你可以說很多當面不敢說的話,有可能寫著寫著就把自己改造了。我聽的時候覺得很有道理,現在真準備這麽幹了,才用實踐檢驗了他的話——純屬放屁。
我絞盡腦汁了兩個小時,白底紅條格的信紙上還是空曠一片,七個字孤零零地躺在第一行:最近身體怎麽樣……
終於,老子把筆一扔,放棄。
翻身仰躺到床上,上舒口氣,如釋重負。
愛來不來吧,哭哭啼啼撒嬌打滾真不是哥的風格,想想都他媽寒氣逼人。
“花花,你家還有人嗎?”從我躺著的角度,花花的身影剛好落在視野正中,我知道這是一隻豹子,但我就是克制不住總要把他當成小貓兒,還是個發育不良的,“都沒見誰來看過你呢。”
往常我說話,十次裡有八次會被無視,所以我已經習慣了對著木頭自言自語,權當練習口腔肌肉了。可是今天不一樣,花花雖然依舊保持看天的動作,但如果你細細看就會發現,他整個人僵住了。
我想我知道答案了。
花花不能說話,但他的腦子一點不慢。我想他知道我問這話的意思,如果沒人,啥話都不用說,一切都很自然,可如果有人,我的下一個問題定然是,那為什麽從來不見他們來看你?
顯然,花花不想回答這個問題。
於是我換了個方向:“聽金大福說你不是本地人,那你進來的事……他們知道嗎?”
花花終於賞了我一眼,這一眼很恆久,仿佛釘在我身體裡拔不出來了。
我仰躺著翹起二郎腿,試探性地問:“不知道?”
花花忽然從窗台上跳下大踏步朝我走來。
我渾身一激靈,某個瞬間還以為這孩子要揍我,可惜還沒來得及爬起來作防禦狀,人家已經走到我的跟前,然後一把奪過我的信紙和筆,在上面刷刷刷寫下幾個字,又遞回給我。
我接過一看,好麽,上書兩個歪歪扭扭的大字——
閉嘴!
我挪開紙,仰面看著花花逆光的臉,眨了眨眼睛:“可以啊,那我倆寫字聊天?”
花花危險地眯起眼睛。
我咽了咽口水,維持著玉體橫陳的姿勢企圖讓對方知道我是無害的:“如果你現在腦袋裡面正想著是打我的臉還是踹我的下盤我建議你兩個都不選,禁閉你去過沒真不怎麽舒服而且王八蛋巨他媽損肯定會克扣你的放風時間……”
什麽叫以德服人!
就是原本想要行凶的人最後臣服於你的高尚品德放下屠刀轉身回床上蒙被子裝死。
我爬起來,瞅著不遠處上鋪那一團捂得嚴嚴實實的被子齜牙樂,不過很厚道的沒有出聲兒。
不管多危險,多衝動,脾氣多暴,下手多黑,這就是個孩子。我這人有個毛病,認定的事情很難改,說白了就是強,比如在對待花花上,我堅持中華民族傳統美德尊老愛幼的後半段兒,金大福說我有毛病,我覺得他冷血。
我們五個在十七號裡朝夕相處,看起來距離最近,可實際上,誰和誰真他媽近過呢?我到現在也不知道金大福和周铖是個什麽關系,不知道小瘋子家裡為什麽不來看他,不知道花花這不能說話是天生的還是後天意外,就像他們也不知道我嚎起來還是可以聽一聽的,以前跟道上朋友去KTV,我必須壓軸,什麽小白楊啊說句心裡話啊手到擒來,有時候狀態好甚至敢PK原創,以假亂真。
但因為沒人在乎,所以誰都不會主動把自己攤開來,傻子似的。
可有些不用攤開,它就明晃晃發生在你眼前,不想看,它就是透明的,想看,才有了形狀和顏色。比如我終於在這個下午想明白花花為什麽這麽瘦了,可能不是全部原因,但一定是最主要的——吃的不好。往上推,為什麽吃的不好呢?沒錢唄。
老頭兒半年沒來看我了,但我卡上的錢月月按時打入,從沒斷過;金大福和周铖也是按月入帳,一個媳婦兒給的,一個姐姐給的;容愷更不用說,勞動表現好,而且有特長,文采書法樣樣出類拔萃,隨便借調一次給的報酬比流水線上吭哧吭哧乾好幾天的還要多,所以每個月額外掙的這些就和老頭子給我打的有一拚,還不算他用各種古靈精怪的方式諸如打賭一類坑蒙拐騙同監舍獄友的。唯獨花花,勞動表現只能在及格水平,每個月象征性的那一點點報酬,買點日用品就沒了,壓根兒沒富裕,所以我們可以在食堂要小炒打牙祭,可以偶爾泡個方便麵改善生活,運氣好時還能在小賣部搶上兩個水果,而他永遠都只是啃食堂的乾巴饅頭,還有要麽鹹死要麽淡出鳥的大鍋菜,通常還見不到幾塊肉。
想明白這事兒,我挺不是滋味兒的。老話說的好,小嚴霜偏打無根草,就說你越是慘,老天爺就越讓你更慘,我覺著花花身上就是這惡性循環。
之後兩天吃飯我特意關注了一下花花,然後就越關注越看不下去,我覺著我必須做點兒什麽,出發點絕對不是助人為樂這麽高尚的玩意兒,純粹是讓我自己好過些,花點錢弄個心理安慰,我是這麽定性的。
做法也簡單,就是吃飯的時候點上兩盤小炒,然後招呼花花一起過來吃。
我算好了一切,包括小瘋子冷嘲熱諷的時候怎麽應對,卻獨獨漏算了最重要的一環——花花不來,人家壓根兒不領情,那屁股就跟長在座位上似的死活不挪地兒。
偏小炒區和大鍋飯區還是分開的,不允許我端著盤子過去,我這叫一個糾結,隻好打持久戰。一次招呼不行,兩次,兩次不來,三回,弄的好幾個監區的弟兄蠢蠢欲動,更有甚者冒著被扣分的危險隔空喊話,他不來我們來,有錢還怕花不出去啊!小瘋子也跟著起哄,私底下和我說了好幾回,A,你錢多燒得謊,B,你看上啞巴了,馮一路,來吧,二選一。
選你奶奶個爪!
忘了,還有俞輕舟。這廝對我的行徑還是比較容忍的,基本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然後在某個中午從食堂回車間的路上,湊過來煞有介事地感慨,原來你喜歡這一款。
尼瑪這個世界到底怎麽了!難道老子就不能獻個愛心嗎!就不能用我的真情換取你的笑容嗎!難道我給希望小學捐一回款就說明我是個戀童癖嗎!
雖然阮玲玉說過人言可畏,但我馮一路真不是個聽人勸吃飽飯的主兒,相反,我常常覺得眾人皆醉我獨醒,全世界都錯了就我堅定不移地朝著正確的朝陽奔跑。所以被花花拒絕了第……呃,不知道第十幾回之後,我依然微笑展開第十幾加一回。
但是花花到極限了。
我總覺著他也不是在乎那閑言碎語的人,所謂極限,純粹是被我的熱情燒著了。
那是八月中旬挺普通的一天,六點多了太陽還死活不下山,好像非要拖著世間萬物跟它一起燒焦。食堂不知道哪根筋不對居然發了香蕉,雖然人均一根兒多了沒有,但甜甜糯糯的東西總是讓人心情舒暢而柔軟,於是我一路哼著小曲兒齊步走回了十七號。路上我並沒有注意花花的表情,因為被拒絕的次數太多以致麻木了,況且頓頓小炒我也吃得起,就當改善夥食了。哪知道前腳剛進屋兒,後腳就被人推了個踉蹌,後面咣當磕桌子上了,我那個老腰啊!
定睛一看,罪魁禍首正氣呼呼地朝我怒目圓睜。
怒目圓睜向來是小瘋子的專利,花花一向奉行的是橫眉冷對,可這會兒我也顧不得這麽多了,腰上的酸痛實在讓人沒法維持好心情。
“你有毛病啊!”我罵。除了這個我想不出來其他解釋,好端端推人一下子,這不就是有毛病嗎!
花花狠狠瞪了我一眼,忽然伏到桌子上開始寫字。
我看得出來他是真氣著了,以致控制不住力道劃破了好幾處紙。
花花寫了很久,很長,長到我的怒氣升起又落下,落下又蒸發,最後化作了點點好奇的雨滴,隨風落下。
小瘋子坐在臨近的下鋪挖鼻孔:“我說啞巴,你能不能先給我們看前半段,然後你繼續寫後半段,這樣我們看完了前半段你的後半段也搞定了。”
看,好奇的不只我一個。
終於,花花停了筆,偌大的一頁信紙,寫滿了。
我站在那裡等他遞給我,等了很久,可花花只是對著自己寫的東西發呆。臉上的戾氣也沒了,又恢復了往日的冷清和淡漠,仿佛所有情緒都隨著紙上的話語一齊發泄了出來。
我走過去,伸手拿那張紙。花花放在桌上的手臂動了下,好像要阻止,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後悔了,但我沒有給他後悔的機會,幾乎一眨眼的速度,便把紙拽了過來。
花花的字很難看,實事求是的說,小學一年級的水平,各種歪歪扭扭,偏旁部首分離。但奇怪的是,錯別字卻很少,偶爾有寫錯還會被塗掉重寫,像精校版。
容愷湊過來看,被我一腳踹開,然後我坐到花花對面,逐字逐句認真地閱讀,就好像在面對面地聽對方講話。
馮一路:
我是啞巴,可我有手有腳,能乾活能吃飯,不需要任何人的可憐,哪怕你是好心。你沒來之前,我在這裡過得很好,你來之後,我也不覺得我哪裡比以前差了,我不知道你怎麽忽然抽風了,非要請我吃小炒,可能你錢多得花不完,但我告訴你,我不缺你那點吃的,我瘦是因為我天生就這樣,你要覺得這是消化吸收不好也行,你真錢多燒得慌可以拿去孝敬管教。之前你問我家裡還有人嗎,我現在告訴你,我家裡有人,有爹有媽有姐姐有弟弟,但媽不是我親媽,姐姐弟弟也是半親不親的,我十五歲離家出走,再沒和家裡聯系過,十七歲就捅過人,但那時候運氣好,沒被抓,我知道金大福恨我,你可以告訴他,那是他活該,如果他不混道上,不明明沒膽子還要裝,像個真正的慫包一樣打工過日子,他就不會遇見我,也不會被我帶進來。我能記住你想要知道的就這些,如果還有不全的,你可以隨時問我,但希望我回答完之後你就不要再來煩我,尤其是吃飯的時候。最後我再說一遍,我不需要你的同情和可憐,哪怕那是好心,而且我也不覺得那是好心。
第 1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