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會兒,看樣子花雕是記住了,把紙隨手放回桌面,然後深深看了我一眼,轉身爬上了自己的床。
他在容愷的上鋪,這會兒距離近了,小瘋子立刻抬胳膊敲床板:“你個死啞巴,也就能欺負欺負我,有本事你把別人胳膊打折別自己掛夾板兒啊!”
花雕不理他,繼續采取無視原則。
可老子看不下去了,我祖籍山東,骨子裡就有那麽點兒路見不平一聲吼的脾氣,兩步竄過去一屁股坐容愷床上,伸胳膊就把這小子脖子勒住了:“你說你是賤啊還是欠啊,人家都不樂意搭理你你還沒完沒了了!”
容愷讓我勒得喘不過氣兒,一個勁兒喊:“路哥路哥我錯了!我錯了還不行麽!”
我無語,這小子倒是不吃眼前虧。
松開胳膊,我沒好氣地拍了他腦袋一下:“你小子屬泥鰍的吧!”滑溜得要死。
容愷嘿嘿一樂,興味盎然地看我:“哎,馮一路,我發現你這人挺有意思。”
看見沒,剛還路哥呢現又馮一路了。
“不是我有意思,是這裡正常人太少了所以你覺著我有意思。”
“金大福你聽見沒,”容愷忽然大聲嚷,“馮一路可把咱們都罵進去了。”
我真服他了:“你就這麽當我面兒挑撥離間?”
容愷腦袋一歪,哼起了:“大姑娘美~~大姑娘浪~大姑娘走進青紗帳~~”
我有種強烈撓門的衝動,下意識去看另外一位被點名的兄弟,人家波瀾不驚地翻了個身,隻留給我一片廣闊的後背。
立體環繞音還在繼續——
“我東瞅瞅西望望~~怎就不見情哥我的郎~~”
“郎啊郎你在哪疙瘩藏~~找的我是好心忙~~”
五內俱焚的扶著牆回到自己床鋪,我算知道金大福為什麽光嘴上罵而不動真格的收拾容愷了。太累,犯不上,套用一句現在的流行語,認真,你就輸了。
第 6 章 ...
本以為回來個獄友,屋裡的氣氛能從默哀變成輕音樂,可花花在紙上給我寫他名字的刹那,我就知道,我天真了。
當然這並不是花花的錯,我想如果可以,他一定恨不得天天像容愷似的做個話嘮,可是他不能。我其實挺同情花花,但我努力不把這情緒表現出來,換位思考,我要是花花,我也不樂意天天讓人拿“你真可憐”的眼神兒看,盡管這是我的真實想法。有時候我挺羨慕容愷的,那小子是真沒心沒肺,所以活得痛快而欠扁,且全然沒有罪惡感。
此刻,浪完了的小瘋子總算消停,盤腿坐在床上閉目凝神不知冥想著什麽。
我也是閑的,他抽的時候吧我覺著鬧,可等他也安靜下來,這屋兒就真沒法呆了,所以我還要上趕著跟人說話:“小瘋子,你這是要成仙哪。”
容愷就是有這本事,瞬間領悟我在呼喚他,立刻瞪過來抗議:“誰讓你隨便給我起外號?”
我挑眉:“你叫花雕啞巴經過人同意了麽?”
“我那是陳述事實。”
“我這也很客觀哪。”
“……”難得容愷被我擠兌詞窮,不過也就兩秒鍾,人家又捕捉到新重點,“外號面前人人平等,你得給他們一人想一個。”
我心說容愷你真夠無聊的,可事實上,我也比他有聊不到哪裡去,當下腦袋裡就浮現出各式各樣的昵稱,最後我猥瑣一笑,用視線掃過屋裡的每一個人:“話嘮的,小瘋子,睡覺的,大金子,看書的,書呆子,上面躺著那個,花花。”
容愷前面還還聽得津津有味,到最後一個不樂意了:“為什麽就他特別?”
我暈,這也爭:“那給你也來這款?容容?”
對比產生美,容愷立刻欣然接受了前一個,然後抬手捅捅上面的床板:“嘿,啞巴,你覺著花花這名兒怎麽樣?喜歡就拍兩下床,不喜歡就拍一下。”
我豎起耳朵,聚精會神地就像小時候聽老師宣讀考試分數。
砰——
不是拍的,是捶的,花雕真給面子。
“呸呸呸,”容愷一邊揮舞著胳膊撲棱自己腦袋一邊衝上面喊,“你不喜歡就不喜歡唄,要不要使那麽大勁兒啊,這落我一床的灰!”
我默默起身。
打開十七號的門,振臂狂呼:“報告,我想去活動室!”
媽了個巴子的這地兒沒法呆了!
“怎麽事兒那麽多,吃飯回來的時候不直接去!”正跟樓道裡下棋的兩個斜管犯不太樂意地喊了句,但還是有一個人起身走了過來。
二監十七個號子有三個管教,包括俞輕舟,但卻有好些個協管犯。協管犯,顧名思義,輔助管教管理犯人的犯人。這些人大多快刑滿了,屬於寬松監管階段,所以被警力嚴重不足的獄方以及佔著坑也不樂意太勞累的管教們攜手提拔成了幹部。
把我順利帶到活動室後,斜管犯就趕忙返回去下棋了。活動室裡有兩個管教,正在窗口聊天,那個位置挺好,小風愜意空氣新鮮,還正好能把活動室收於眼底。
俞輕舟不在,我來活動室幾次都沒見過他,我估摸著這家夥又在辦公室睡覺呢。
“喲,馮兄弟來啦。”我前腳剛踏進活動室,後腳正無聊的熟人就靠了過來。
李重生,號稱三十五可面皮兒怎麽瞧著都是五十三,96年進來的,二監十四號的資深犯人。
要說我和他其實也談不上多熟,只能說那人太自來熟,呃,當然,我也有點兒這傾向,於是活動室裡共處沒幾個晚上,就成倆老娘們兒了,沒事兒就湊一起張家長李家短。
“不來幹嘛,屋裡跟停屍房似的。”我長長地歎口氣,恨不得把頭髮當稻草抓。
“理解理解,你也是背運,就攤到那一號兒了。”李重生拉過個凳子讓我坐。
所謂活動室,其實無非就幾副象棋軍棋,連撲克都沒有,所以來這兒也沒幾個真正切磋棋藝的,大都閑磕牙,三五一堆兒聊什麽的都有,興許前一秒還講黃色笑話呢後一秒就開始談夢想,談出獄以後要乾一番什麽什麽大事業。
但是我喜歡這兒,因為白天的行屍走肉到了這裡都會變回活人,表情不再麻木,動作不再僵硬,七情六欲什麽的全出來了,讓人踏實,心安。
“我瞧著你們都挺正常的,怎麽就我那一號兒全他媽病人呢。”我也不是指望李重生給我答案,只是慣性的發泄兩句。
沒成想李重生到真給我掰出了子醜寅卯:“那屋兒原來就一個周铖,02年進來的吧,進來沒半年,啞巴和金大福就一起進來了,容愷是03年進來的,不過一開始沒在咱們監區,聽說是被欺負挺狠的,監獄為了隔離就把他調這兒來的。”
“啞巴和金大福一起進來的?”我聽著亮點了。
“嗯,他倆在外面就是一起混的,犯了事兒當然誰也跑不了,故意傷人,都判的十年。”
我心裡咯噔一下。我是偷東西進來的,於是想當然以為獄友都是同僚,這他媽忽然蹦出倆暴力分子,我有點兒消化不了。
“那周铖和容愷呢,都犯的什麽事兒?”我覺得我有必要了解一下室友了。
估計是說到有內容的了,李重生那眼睛刷就亮了:“容愷那小子你別看整天得得瑟瑟,腦子裡是真有玩意兒,信用卡詐騙,聽說是偽造了十好幾張信用卡足足套了兩百萬才讓人抓住。周铖就不好說了,罪名是過失殺人,但是不是過失誰知道呢,反正肯定是跟人胡搞搞出事的。”
我也可以肯定,最後這半句是他自己的腦補。
信用卡詐騙,倒是挺像小瘋子的,可是過失殺人……周铖殺人?這我真沒法想象,你要說他見義勇為我都可能腦袋一熱信了,可是殺人,就是把腦袋熱成烤地瓜我都沒法兒信。
所以說,都是逼的逼的逼的,這他媽的鬼世道!
見我愣著半天沒說話,李重生推推我:“哎,你不偷車進來的嗎,判了幾年?”
“六年。”我每次說出這個數字時都有種看不見盡頭的悲傷。
不是矯情,三十到三十六,男人的黃金階段啊,就他媽在這你交代了我能不悲傷麽!
“判挺重啊,看來你偷那車挺值錢。”李重生支上個帆布就能擺攤兒算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