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火鍋吃完,我和小瘋子都出透了汗,晾著圓滾滾的肚皮,躺在沙發上不願意起來。沙發不大,躺倆人有點擠,但誰都不想動,四周也很安靜,不知是地界兒偏的緣故,還是鄰居們真都睡了,總之整個世界只剩下我和小瘋子拍打肚皮的聲音。
這樣的夜晚,配上酒精,容易讓人懷舊。
“其實我該謝你的。”白熾燈管晃得我暈乎乎,過去的一幕幕出現在腦海,像老式電影,“如果那年不是你把我叫到山根兒底下,我活不到今天。”
小瘋子打了個酒嗝,才接茬兒:“要這麽說,如果你不進十七號,我沒準兒現在還擱監獄門口當流浪漢呢。”
我搖頭,雖然對著躺的小瘋子八成看不到:“不至於,沒我還有其他人呢,換一個也不會放著你不管的。”
“那可不一定,”小瘋子立刻反駁,“你這麽傻的,碰不上幾個。”
“哎,我怎麽聽不出來你這是誇我還是罵我呢?”我拿腳丫捅他腰。
小瘋子靈活閃開,又挪挪身體換了個舒服的姿勢,才繼續說:“當然是罵你了。我給你說,傻人有傻福這話絕對是唬人的,你可千萬別當真。傻子落到最後就是吃虧,旁人想攔都攔不住,比如你家那房子……”
我沒好氣地打斷:“咱能不提這茬麽。”
小瘋子鄙視地切了一聲。半晌,才說:“得,反正有我在,起碼不能讓你被賣了還替人數錢。”
我不理他,展開下一話題。
“唱支山歌給黨聽~~我把黨來比母親~~”
“我說你能唱個歡快點兒的麽?”
“歡快的?你給我配舞?”
“沒問題啊。”
“喲,那趕緊的,向前進向前進~~戰士的責任重~~婦女的冤仇深~~古有花木蘭替父去從軍~~今有娘子軍……靠你脫衣服幹啥?你他媽那麽小一玩意兒有啥可甩的!我操你能不能正常點兒啊——”
好好的懷舊之夜,以我奮不顧身製止小瘋子慘絕人寰的豔舞行動而告終。
尼瑪再讓這瘋孩子喝酒我就跟他姓!
十月十日,雨,周铖出獄。
出租車在臨近抵達的時候拋了錨,於是我和小瘋子撐著傘走了二十多分鍾,褲腿濕透不說,還都是泥點。
“今天是辛亥革命九十九周年。”
“嗯。”
“前面就是監獄了。”
“嗯。”
“好像有人比我們先到。”
“嗯。”
“要過去打個招呼麽?”
……
其實周铖姐跟我們,也算熟人,雖然沒說過話,但幾年來探監碰面的次數,足以讓我們記住彼此的臉。只不過在我的記憶中,她是一頭濃密的長發,很順滑,很漂亮,可現在,她剪了頭髮。
轉過身看見我們,女人的眼底閃過驚訝,表情卻沒變,淡淡的,禮貌,而疏離。
“你們……”她頓了下,似乎在斟酌用詞,過了會兒才繼續,“來接我弟出獄?”
我看著她眼底的警惕和防備,笑笑搖了頭:“沒,就是過來看看。”
這不算假話,對於一個有家有歸宿的獄友或者說哥們兒,真的就只是想過來看看,看他離開樊籠,看他回歸自由,看他奔向幸福新生活,足夠了。
“哦,這樣啊。”女人似乎想給我個微笑,可惜沒成功,只是僵硬地牽動了一下嘴角。
不遠處傳來異響,循聲望去,只見高大的鐵門緩緩打開,一抹高挑消瘦的身影從裡面慢慢走出。那身影先是站定,然後不看天,不看地,直接第一個就看向這邊,仿佛知道有人在等他,或者說,有人會等他。
第52章
周铖徑直走過來,沒什麽行李,就一個小袋子隨手拎著,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垃圾。雨忽然小了,變得細細柔柔,打在他的頭髮上,肩膀上,他卻仿佛沒感覺到。
大半年的光景,這家夥倒沒任何變化,隻頭髮沒那麽短了,原本的草寸還有些戾氣,現在看,則頗有幾絲金融精英的范兒。
“嗨。”我露出無公害微笑,朝精英招手。
周铖站定,視線在我、小瘋子還有他姐之間流轉,最後似笑非笑地問:“這是什麽組合?”
“你人緣兒好唄,”我開了句玩笑,把傘稍稍向他頭頂挪挪,才說正經的,“湊巧碰見了。”
周铖點點頭,表示明白,然後掃了眼小瘋子,揚起嘴角:“多謝。”
小瘋子嘁了聲,擺出一副“你爺爺我只是心血來潮巡巡山”的表情。
周铖從不跟他計較,或者說根本就無視,直接轉頭對自家姐姐軟言細語:“我和他們說會兒話,行麽?”
周铖姐遲疑片刻,才為難道:“車還等著呢……”
周铖淡淡地笑:“用不了幾分鍾的。”
談話至此,誰說了算明擺著的。周铖姐默默走到遠處,留給我們足夠敘舊的空間。我在歎為觀止之余,再次堅定了當年對周铖的屬性認定。所謂強,並非一定要孔武有力大殺四方,而是……這麽說吧,坐牢近十年出獄的第一反應不是情難自抑的熱淚盈眶或者仰望蒼穹的無盡悲涼,而是眉帶風情地問來接獄的人,你們這是什麽組合。足矣。
“這半年過得怎麽樣?”輕描淡寫的語氣,掩不住真誠的關心。
我大咧咧地笑:“湊合,起碼餓不著。”
“就是有房子住不上。”小瘋子陰測測地飄過來一句。
我沒好氣地踹他一腳,當然主要是象征性的。
周铖淡淡皺眉:“怎麽回事?”
“呃,這個就說來話長了……”
“那就挑個短的吧,”周铖從不是刨根問底的人,見我不想細說,直接截斷話頭,“我暫時會住在我姐那兒,不過以後怎麽樣誰都不知道,沒準兒會去找你們呢。”
“那敢情好啊,”我真心道,“熱烈歡迎。”
周铖笑了,不同於之前的淡漠,笑紋一路染到眼角:“我知道。”
說是幾分鍾,就真言簡意賅,在我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周铖已經揮別,我連個背影都沒來得及捕捉,隻耳邊還留著車胎摩擦地面的噪音余韻。
“他姐不喜歡咱倆。”小瘋子很自然的總結,沒有受傷或者不滿等情緒,完全的純客觀。
“你樂意讓自己家人和蹲過大獄的來往啊。”我挺能理解周铖姐的,人之常情嘛。
“切,弄得像她弟沒蹲過似的,”小瘋子打了個哈欠,想是一路徒步走累了,“要我說,咱倆一個偷一個騙頂多擾亂社會秩序,他可是殺人哎,直接破壞安定團結嘛。”
“嗯,”我很認可,“這話你等下次當面跟周铖說。”
小瘋子不滿意地斜眼看我:“你以為我不敢?”
“不,”溫柔地摸摸圓腦袋,“我只是很期待你的下場。”
自打周铖不再對小瘋子無視後,每次小瘋子的挑釁或者刻薄,都會慘淡收場,實在很娛樂圍觀群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