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底下聊天的時候,我把這事兒問了。說實話,我覺著自己和王八蛋認識這幾年,關系處得倒還不錯,雖然階級差距明擺著,可怎麽講呢,就算到不了交心的程度,偶爾也能說說真話。
王八蛋沒拐彎抹角,直接給了我答案:“搞健美操這個就是我申請的,自然由我負責。”
“心血來潮?突發奇想?”我實在找不出其他理由。
王八蛋垂下眼睛想了想,抬頭,給了我一個吊兒郎當的笑:“就當我心血來潮吧,折騰你們我開心。”
我眯起眼睛,有時候真話需要透過表象挖掘。
王八蛋毫不退縮,任由我看。
一秒。
兩秒。
十秒。
二十秒。
“看完了嗎?”
“沒。”
“你再繼續下去我會讓你寫檢討。”
“憑什麽?”
“拿眼神猥褻管教。”
“……”
穿著製服的流氓,就說這貨呢!
後來回監舍的時候,我無意中和花花嘮叨起這事兒,花花想了想,寫字給我:他可能是怕自殺的事情再發生。
我搞不懂:“這二者有關系嗎?”
花花繼續寫:他可能是覺得發生自殺的事情,是因為監獄裡面太枯燥無聊了,如果多點別的事情做,或許可以讓咱們分心。
我皺眉,試圖站在王八蛋的位置思考問題,半晌,有點兒能理解了。就是變相的心理輔導唄,或者說把力氣都發泄完了,回屋兒可以直接累得呼呼大睡,省得東想西想。而且不可否認,現在做操的時候還有人偷著樂呢,這玩意兒娛樂性真的很強。
“這麽看來,王八蛋還真是對咱們用心了。”長歎一口氣,我有些五味雜陳。
花花想了想,補充:一點點。
我樂著拍他腦瓜:“一點點就不錯啦,你還指望他愛的奉獻哪。”
花花也彎了嘴角,趕忙又寫幾個字遞過來。
我一看,上面寫的是:他和你有點像。
我知道這是誇我呢,而且我也確實被誇得心裡熱熱乎乎,但該爭取的還是要爭取:“我這可不是一點點,我是大愛撒人間。”
花花大笑起來,整個人都亮了,看著我的眼睛裡溢滿流光,不似焰火漂亮,卻似焰火熱烈。
隨著劉迪跟大夥混得越來越熟,十七號的晚上更熱鬧了。有時候我會從圖書室借幾本古代武俠小說,然後給大家白話,講評書似的。花花特別喜歡聽,每回都一眨不眨地全神貫注,小瘋子和周铖也比較捧場,就金大福嫌東嫌西,更令人發指的是他嫌我講得不夠水準,注意,他是拿單田芳做比較的。最後遭到了劉迪的斥責:有的聽就不錯,要來的飯就別嫌叟了。
心是好心,話怎麽就那麽別扭!
年底,監獄啟動了減刑申請。表格是每個人都能填,但名額有限,具體評定標準不得而知,最終只有小瘋子進了覆核。進了覆核就證明有戲,而我們這些落下來的,隻好等明年。劉迪是不參與這事兒的,人家自有路子,所以全程無視。小瘋子得知自己進入覆核,興奮之情溢於言表,瞧見我們的苦瓜臉,還不忘挨個拍肩膀,鼓勵似的,明年繼續努力哈。我都不知道該怎麽說他了,跟他一般見識犯不上,但不跟他一般見識,是真生悶氣。這孩子打小就沒吃過苦,我敢肯定,所以從不會站在別人的角度考慮問題,體諒別人的心情。
好在,申請減刑失敗的陰影被突如其來的雪災衝散了。
那是一月下旬,每天的新聞開始滾動播放我國遭遇了罕見的雪災,浙江、江蘇、湖北、湖南、廣東、廣西、雲南、貴州等等,幾乎大半個中國都受了災。什麽低溫、雨雪、冰凍,這些在我看來完全屬於冬天正常現象的詞,給南方造成了幾乎無法挽回的巨大損失。
新聞裡說截止到一月底,直接經濟損失已經達到五百多億。
當錢到達一定數目,就失去了真實感,所以我沒辦法估量這究竟是多大一筆錢,只是覺得挺慘,尤其是看見那些斷水斷電的地方,看見那些住在臨時安置房裡的同胞,我忽然覺得自己呆在監獄裡也沒多苦,起碼有吃有喝,有水有電,最重要的,我進來是因為罪有應得,而他們遭災,卻絕對無辜。
“中國人就是沒信仰,”這天看完新聞聯播回來,劉迪忽然說,“像在國外,一旦有這種天災,就會有信徒跳出來說是因為我們人類自己做的壞事太多,所以上帝怒了,降臨懲罰。從某種意義上講,還可以警醒世人。”
周铖很少在我們扯淡的時候插嘴,可今天不知道怎麽的忽然接話:“我覺得沒信仰挺好,起碼做完壞事兒沒神父給你懺悔,洗刷罪惡感。”
劉迪看看他,又想想,竟然點頭了:“你說的也有點道理。”
周铖笑笑。
劉迪也笑笑。
二人再沒說話,可我總覺得他們在神交。
“我是不是在哪見過你?”
得,神交改搭訕了。
周铖的聲音淡淡,但卻無比肯定:“我沒見過你。”
劉迪懷疑:“真的?”
周铖很平靜的“嗯”了一聲,極具說服力。
劉迪撇撇嘴,表示接受了。
逮個只有我們倆的當口,我偷偷問劉迪:“你不是看上周铖了吧,你也知道他和大金子的關系,我覺得挖牆腳這事兒不地道。”
劉迪啼笑皆非:“怎麽可能,我就是找也不找在上面的啊。”
我咽了咽口水,這短短一句話的信息量太大,得消化消化。
“你哪隻眼睛看見他是上面兒的了?”先挑明顯的問吧。
“和你這外人解釋不清,”劉迪賊笑,“等你啥時候入道了,哥們兒帶你玩兒去。”
我很嚴肅地拍拍他肩膀:“你現在就可以玩兒去了。”
劉迪是同志這事兒其實挺衝擊我神經的,以前在外面我活了三十年都沒發現這類人,進來才三年,見著仨了。我不知道這是環境的改造性還是誘發性,我只知道我自己擼的時候還想著女明星,這就歐了。
二月份,災後重建。
新聞裡各行各業都在如火如荼地支援重建,而我坐在活動室的小板凳上,就是眼巴巴的看著,像在看另外一個世界。
我想如果這時候我在外面,可能壓根兒不會關注這些,什麽南方受災群眾,不如一輛桑塔納來得實在——那玩意兒最好脫手。入獄之前的三十年,我到底錯過了多少國家大事呢?我不知道。雖然這會兒我也不覺得那和我有多大關系,比如六方會談,比如伊拉克戰爭,難道我關注了美朝關系就能緩和?伊拉克就能消除戰火?不能。可我還是要看,因為全國人民都這麽活著,我隨大流,我踏實。
暖氣是在三月初停的,明明已到冬末,卻仿佛是一年中最冷的光景。水管子凍了融,融了凍,終於開始漏水,監獄遲遲不找人來修,我們每夜就隻好伴著滴答聲入睡,偶爾還會夢見水鬼。
要說平淡日子裡唯一屬得上的大事,就是廠房重建,全部手工作業停止,做彩燈終於退出歷史舞台,我們全體被趕到野外開荒。
開荒是我們私底下叫的,其實就是外出勞動,多數都在礦上,跟舊社會華工似的。
二監被分到了一個采石場,有沒有正規許可誰也不知道,反正整個礦都亂哄哄的,分不清哪個是民工,哪個是犯人。我們要做的就是開山,鑿石頭,連鑿帶挖無非就是賣把子力氣。
賣力氣無所謂,起初我是這麽想的,可等真乾起活,壓根兒不是這麽回事。
三月底的天,風依舊刺骨。剛出來的時候不覺得什麽,可在外面站久了,臉便沒了知覺。後面終於出汗了,臉熱了,手又開始疼,連凍帶磨,我從小到大也沒遭過這罪。
“操,這真他媽不是人乾的!”難捱的不只我一個,小瘋子從踏上這礦,哀嚎就沒停過。
“知足吧,”周铖歎口氣,“以前的犯人都是乾這個,後來逃跑的多了,監獄才慢慢不提倡外出勞動,改在廠房裡了。”
小瘋子撇撇嘴:“那你怎麽不說和盲流比呢,人家現在躲醫務室裡吃香的喝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