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第 33 章
謝仁受傷中毒,宣帝不止是傷了心,還傷了身。當然不是那些富有情趣的小傷,而是替謝仁吸毒時,那毒素也侵染到他身體裡了。
他自己並沒注意,隻以為是心中受創太甚,提不起精神來,旁人自更無法猜到此事。就是替謝仁療傷的醫生見到那創口時,也隻以為是隨軍的醫童曾替他簡單處理過,哪裡想得到宣帝能親身為他吮毒裹傷。
所以在延福宮裡住了一夜之後,宣帝不僅沒從昨日的打擊中回復過來,反而更見虛弱,起床時竟咳了起來。王義緊張不已,連連勸道:“陛下定是昨日受了驚,邪風侵入,感染風寒了。要不今日暫免了早朝,叫禦醫來請請脈吧?”
宣帝搖了搖頭,失魂落魄地坐在床頭,看著落滿紅淚的燭台。他隻覺著那裡流的都是自己的心頭熱血,這些日子叫一瓢瓢涼水澆得冷了、幹了,堆在燭台上,成了無人要的廢物。
心都要死了,怎麽可能還像從前一樣康健無事?他拒絕了王義的建議,推開殿門,看著窗外早已亮起來的天色,喟然歎道:“若那妖神為了害朕而來,何不直衝著朕來,反倒牽累了這麽多人。也不知阿仁傷勢如何……”
說到底,他如今心底還是不能全然放下謝仁,尤其是這個剛剛被人家以身相救,還以身相許的當口。
要不,叫崇明觀和還恩寺入宮做法之余,再叫王義替阿仁在佛祖和三清面前供奉祈福吧。
宣帝已打定了主意不去與謝仁相見,回到前朝後先叫了鳳玄來,說明要將立後之事責任擔下,送謝仁回會稽之意,叫他草擬詔令,頒示天下。下朝之後,王義便奉了他的旨意去城外替謝仁祈福,而負責調查昨日遇刺之事的朝臣正都聚在垂拱殿中向宣帝交待。
“大將軍送到大理寺的屍體,臣都已派人檢查過,還請興宗王子的隨扈認屍,確認其中兩具為漢人,兩具為胡人,剩下十六具屍體皆為西戎人。據大將軍所言,當日刺客並無活口,有幾名受傷被擒的,都已服毒自盡。”
宣帝倚坐在龍椅之上,看著大理寺卿龐健呈上的證據,冷冷問道:“這麽說來,是守城軍官監守不利,讓刺客混入京中了。這群人因何行刺朕,背後又有何人撐腰?”
龐健雙目微眯,垂首答道:“雖然並未拿到活口,但興宗王子手下認出,那兩個漢人當中,有一個是曾出入藏雲太子帳下的供奉,據說是大夏投過去的江湖人。”他又看了朱煊一眼,緩緩說道:“再加上大將軍那日也確認,刺客出現時也是直奔著興宗王子而去,所以臣推斷,這回行刺與西戎諸王子之爭有關。”
西戎,藏雲太子。居然還有中原人攪到這群西戎人當中,替他們出生入死,甚至想行刺自己這個皇帝,還害得阿仁受傷……
眨眼之間,宣帝便已轉過幾個念頭,然而出口時問的卻與這些都無關,而是帶著上邦國主的俯視姿態,關心地問道:“興宗王子現在可好?朕那日見他身上帶血,該不會也受了傷吧?”
狄健準備許久的調查推理過程都被堵在了嗓子眼兒,差點嗆咳起來。然而面對宣帝,他仍是把一應不該有的聲音都咽回了腹中,恭敬地答道:“昨日臣見到興宗王子時,他身體並無異樣,精神也很好。”
宣帝笑道:“王子無恙就好,朕即將遣禦妹下嫁,若是他身體出了問題,朕的長公主婚後豈不是要受委屈了?”
朱煊訝然道:“陛下要將臨川長公主嫁與胡毋興宗?”
宣帝懶懶反問道:“不嫁給他,難道嫁給胡毋藏雲?藏雲太子手中現有十六部人馬,剩下三個王子加在一起也只有十部,用不著大夏再給他添些籌碼。至於西戎王……就算他能活過明年,有兒若此,也和死人差不多少了。”
宣帝淡淡看著興宗王子獻上的沙盤,心中已對將來有了盤算——既然這一世和上一世已完全不同,那吃虧的也絕不能只是他一個人。藏雲太子上輩子曾和他一樣好運,這輩子也就陪著他這個老對手一同失意吧。
宣帝輕咳兩聲,心中仍是鬱鬱難舒,待眾臣退下之後,又把太醫院院判陳良叫來詢問謝仁的傷情。陳良躬身答道:“謝郎傷口雖經處理,但他中毒後又奮力殺敵,毒性隨血而走,已然侵入了心脈,怕是要好生將養一陣才能複原了。”
中毒之後不僅與刺客激戰,還跟他春風一度……宣帝面上乍紅乍白,沉聲吩咐道:“舉太醫院之力,務必要治好謝郎的毒傷,不然你這個院判的帽子就不要帶了!”
痛斥太醫之後,宣帝不免也帶了幾分心虛羞愧,回到延福宮修心養性。王義已自還恩寺替他請來了住持法深大師,好解開前世冤孽,順便開釋成帝纏在他身上的戾氣。
法師大師佛法高深,入宮後不僅為宣帝做法事,更近身為他講解《法華經》。他講得深入淺出、舌燦蓮花,讓宣帝也深深感受到了佛法精微美妙之處,每日除了處理政務,幾乎就是和他研學佛理,再不去想立後選妃這類紅塵俗務。
這麽日複一日地精研佛法,宣帝身上的毒性也漸漸散發出來。雖不如謝仁那般嚴重,但他身體已日見虛弱,臉色也越來越難看了。直到送別西戎使團那日,晨起梳妝時,宣帝攬鏡自照,看見自己臉色蒼白如紙,眼中一片血絲,全無前幾日那種自內透出的容光。
他看著鏡中滿帶衰暮之氣的面容,輕歎了一聲:“天道無知,使朕受妖物之祟。”
看來法深大師的佛法還是有限。不過他其實早就該知道——法深連他兩世為人都看不出,那妖神卻能叫他重生到少年時,法力深淺,直是一目了然。指著這些和尚驅邪,果然是想得太簡單了。
宣帝將鏡子按倒在桌上,吩咐王義:“以後不必叫大師再入宮講佛法了。”
送興宗王子和他都不知道是誰的臨川長公主離宮之後,宣帝就開始準備後事。他覺著那個叫他重生的妖神已看夠了他的笑話,開始動手擭取他的性命,所以要在死亡真正降臨之前,為這個江山找個適合的繼任者,再為未來的皇帝找一個不會背叛的輔政大臣。
所以他叫了鳳玄到延福宮。
雖然平日他都是住在芳景殿中,但今日要見肱股之臣,就不適宜在做過那種事的地方。
鳳玄如今只是從七品中書舍人,就連入宮的次數都不算多,所以這世上不會有第二個人知道,他才是宣帝心中最信重之臣。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宣帝這回借著講學之名把他召入宮中,是為了讓他登上朝中最高位置鋪路。
殿外暑意正盛,殿中卻四處擺著冰盆,有宮女在背後為宣帝打扇,清涼得直如仙境。鳳玄一身青衣立在這樣輝煌的大殿中,顯得格格不入,然而宣帝並不在意,鳳玄自己也不在意,他只是垂手立在禦坐之前,連書也不看,徐徐講道:“孔子對曰:‘俎豆之事,則嘗聞之矣。軍旅之事,未之學也。’”
宣帝驀然啟唇問道:“孔子以軍事為末事,以為禮義不立便不能用兵,朕想問鳳卿,你心中視軍事為何物?”
鳳玄躬身答道:“聖人之言自有其禮。譬如我大夏,立國以禮義,治國以律條,國家便穩固無內患。既無內患,便不懼用兵。反觀西戎王庭,隻以力量為尊,諸子爭相奪權,父子兄弟皆如仇讎,國政混亂至此,宣府一戰又怎能不敗?”
宣帝讚許地點了點頭,不過他想聽的卻不是這些,又問道:“我大夏軍力雖強,朕治下雖安穩,卻有個避不過的弱點,你知道麽?”
鳳玄毫不遲疑地跪下答道:“陛下登基至今尚未立嗣,東宮不穩則天下不安。謝仁既已不會入宮,陛下便宜征選佳人,早日誕育皇嗣。”
這話雖然並無惡意,但宣帝也聽得心口發疼,悶咳兩聲才道:“子嗣乃是上天所賜,朕何敢爭競。何況就算朕此時便有子嗣,終究年幼了。主少國疑,鳳卿豈會不知?”
鳳玄心中一震,仰首望向宣帝,毫不避諱地將他的容色收入眼底,與那日城中相遇時微一比較,立刻看出了他情形不妥。宣帝不動聲色地由他打量著,問了一句:“鳳卿是來為朕講學的,朕問你,聖人以禮為本,以兵為末,可若有人手握重兵直指京師,光憑禮義,又能保得住這片江山麽?”
鳳玄眉間微帶憂色,雙目卻十分清明:“陛下聖膽燭照,天下歸心,縱有人興不義之兵,聖上所指,便是群臣與天下萬民所向,又豈能容他成功?依臣之見,陛下所憂心的不應當是故紙中言,而是龍體。”
宣帝深陷鬼神之說中,哪裡聽得進他這樣的勸說,不過微微一笑,倚在龍椅之上答道:“鳳卿學問扎實,朕心甚慰。但願將來有人不記著何為立國之本時,鳳卿也能如今日一般堅執正道,叫他不能以末壞本吧。”
他揮了揮手,叫鳳玄退出殿外,隨手擬旨,叫鳳玄兼任翰林侍讀學士,將他的品秩越級提了上去。
王義明白宣帝的心意,將鳳玄送至宮門口時特地恭喜道:“陛下今日宣舍人入宮,定是要有加恩的,請舍人以後多加照應了。”
鳳玄一雙濃眉已緊緊蹙了起來,口氣雖然不重,卻已帶了幾分責問之意:“多謝公公吉言。只是今日鳳玄見陛下面色無華,似是身體不適。未知陛下身體究竟出了什麽狀況,太醫院診治過了麽?若治不好,為何不下詔征民間大夫入宮替陛下看診?”
王義愁容滿面地答道:“可不就是行獵後受了風,有些咳嗽……現在宮中禦醫都在照顧那位,陛下根本就不肯叫人來延福宮請脈啊!”
鳳玄沉默著聽完他的話,點了點頭道:“我知道了。陛下是深情之人,謝仁之事,還需公公多開解。不過宮中禦醫陛下不肯用,還有一人卻是陛下不能推托的,我這就去請他為陛下看診。”
34、第 3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