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帝剛要開口,猛然又想起——還有淳於嘉。淳於嘉對他也是一往情深,前些日子還自請入宮奉巾櫛。可就算再體諒這份的心意,淳於嘉也是他在朝中最得力的寵臣。若不能妥善解決臣子入宮後的官途前程問題,宣帝是絕舍不得叫他入宮的。
宣帝深深歎了口氣,強忍著臀間疼痛,平靜無波地開了口:“加官授爵之事行再商議,眾臣仍各安本職,不必為此事多心,朕自有安排。”
下朝之後,他便甩手回了后宮,先去看皇太孫的功課。昨日為了那兩個不省心的後妃,他一下午都沒離開床榻,將與皇孫的約定都扔在了腦後。今日卻是要好生安慰孫兒,免叫他傷心了。
回到會寧宮後,朱煊便先在殿中攔住他,似笑非笑的問道:“七郎當真要納鳳玄為妃了?那位份怎麽安排,住哪一宮?我如今管理六宮,這些事自然要預先安頓,不然他這麽沒名沒份地耗在宮裡,知道的說他要做妃子了,不知道的把他當作刺客參了,七郎也為難不是?”
宣帝滿面怒色,冷哼一聲:“你還好意思跟朕吃醋,昨日……你叫朕怎麽去見皇孫!”
朱煊見他真生氣了,便將他拉到懷中,在他耳邊輕輕吹著氣,咬著耳朵曖昧地說道:“這有什麽,皇孫只知道七郎在忙政事,哪裡想得到昨夜你又納了新人,舍不得離開呢?”
宣帝漲紅了面皮,憤然答道:“朕哪裡舍不得,分明是你們——”他忽然看到周圍宮人,便閉口不言,降低了幾分聲音,長歎一聲:“罷了,你隨意吧,朕先去看皇孫。”
他一步三搖地離開正殿,朱煊便坐了下來,翹著腳想起了心思:要阻止鳳玄入宮已然不可能。不過按著宣帝在朝上所言,入宮後鳳玄還是要在朝任職的,那就讓他再忙一些,回宮再晚些,甚至無力再侍寢,這倒還不難。
74、第 74 章
宣帝終於下了旨要納妃,朝中眾臣個個如臨大敵,當晚便主動湊到了何丞相家商議此事。這回就連一向淡然出塵的嶽太尉都跟著過來了,晚飯過後,捧著茶盞首先開了口:“陛下要從朝中選妃,是選五品以上的,還是凡有功名的都算?又或是連無功名的官家子弟也在備選之內?雖然陛下說了人選由皇后定,但咱們自家的事自家知道,願不願入宮,也得提前向宮裡透一句。”
自以為雖然不算年少但還英俊,說不準還叫皇上看上了眼的大理寺卿龐大人便先答道:“不如咱們自己先挑些年少未婚的,列了單子遞到宮裡?再怎麽著,我等有妻有子的朝臣,進宮之後怎麽過,家還要不要了?”
兵部尚書韓翼窩在椅子裡懶懶說道:“咱們在這兒商量有什麽用,皇后姓朱,想薦人也好,不想入宮也好,都得找朱家的人出頭!”說著話嘴角微撇,眉目間也有幾分陰鬱,壓低聲音自言自語:“大將軍出了事,朱家的脊梁也跟著斷了。自家賣子保身還不夠,還把咱們這幫人都繞進去了——聖上這兩年宮裡空無一人,當初也隻點了謝仁一個人。這回要從朝中選妃,焉知不是那位朱皇后入宮後要顯自己賢惠提出來的?”
他的抱怨旁人也不入耳,仍舊隻關心選妃之事。賀徵一向都是對宣帝婚事最熱心的人,見眾人一片雨恨雲愁,便起身說道:“還是先商議一下入宮人選吧,按例都是要選十三到十六歲的,可陛下又說要在朝中挑選,滿朝上下哪有這樣年幼的?最年少的還是放了外任的謝太守,如今也十八了……”
一提到謝仁,龐健眼神都亮了,猛拍桌子站了起來:“對了!就是他!陛下早先就想讓他入宮,咱們悄悄擬了他的名字上道奏章,陛下定然心滿意足!”
他剛激動起來,賀徵就在一旁替他泄氣:“依禮製,后宮除了皇后還當有三夫人、九嬪、二十七世婦、八十一禦妻。就是把謝太守送入宮中,剩下位份還要選人填上吧?”
一句話說得滿堂皆暗。
堂中無人說話,何丞相這個做主人的隻好起來拍板:“別的慢慢再議,謝太守倒真可以調回京了。我記著當初他在臨川王府時我去看他,他說過一句‘此身已屬聖人’,應當是不怕入宮的。其余人選,還是叫朱家的人入宮問個消息吧。”
韓翼將茶盞放到桌上,站起來慢慢理著衣袍說道:“朱家我去跑一趟。我也要問問他們家如今還有沒有世家的風骨,是不是就真把自己當外戚了。”
他臉色陰沉,步伐卻十分有力,如同泄憤一般,在何丞相家廳堂上便走出一陣“蹬蹬”的足音。
何家這場宴會散去後,眾人便各自安排。韓翼獨自去了朱家;賀徵去找了吏部和宗正研究朝臣入宮後的官爵;何丞相則留在府中,平心靜氣地給遠在會稽的謝仁寫信,通知他已被選為皇妃之事。
諸事落定之後,眾人一面忐忑擔心著冊封使到自己家,一面也等著會稽那位救星入宮。
誰想得著消息之後頭一個回應的並非謝仁,而是已升了川陝學政的鳳景。他從邸報上看來宣帝要選妃的消息之後,頭一個想到的就是堂弟鳳玄——這傻孩子會不會借著這趟風就進宮了?別說他們鳳家不願做外戚,就是做也得把女兒送進宮,好好一個文武兼備,人品端方的男兒,怎麽能跟婦人似地進宮爭寵!
他情急之下寫了整整五萬字的奏章,筆墨間更不知夾雜了多少血淚,只求宣帝改邪歸正,不要再在男色這條不歸路上走下去了。就是真非走下去不可,會稽還有個謝仁等著他,朱氏出得了皇后就能出皇妃,請他放過鳳家這個寄托著一族希望的子弟,不要讓鳳玄入宮。
這道奏章宣帝看了兩眼就扔到了一旁。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別說他是讓鳳玄入宮為妃,就是入宮做個普通宮人,那也是對鳳家的榮寵!鳳玄自己尚不敢推拒,鳳景一個隔房的堂兄管這麽多做什麽?那奏疏寫得也不像話,字裡行間竟還隱隱指責他這個皇上好色荒淫,簡直是豈有此理!宣帝暗自在心裡記了一筆,將鳳景的歸期默默往後推了六年。
鳳景不僅給宣帝寫了信,更給賀徵寫了信——攛掇得宣帝又立後又納妃的就是他,在鳳景心中,此人簡直就是弟弟失身的禍頭子——狠狠將人罵了一頓,並撂下狠話,堂弟若真入了宮,他就找到賀家上門說理去。
賀徵平白無故挨了頓罵,罵他的人又隔得太遠打不起來,於是他又登了鳳玄的大門,將他兄長那封信送與他過目,請他自行解決。這下子鳳玄也忙得焦頭爛額,一封封去信給鳳景,又是解釋又是安慰,不時還要面對登門苦勸他辭官歸隱以保清白的族人,不用朱煊動作便無心再爭寵。
朱煊卻也沒比鳳玄好到哪去,韓翼惱怒朱家不爭氣,登門和老將軍談了一回之後,他父親就進宮來狠狠罵了他一頓。
他入宮之初,朱老將軍朱淮還覺著兒子入宮是受罪了,一面勸他好生服侍宣帝,一面還常常背著人安慰他。叫韓大人敲打了一頓朱家賣子求榮之後,入宮再看見兒子日子過得這麽舒坦,就怎麽看他怎麽不順眼,甚至懷疑起他當初鬧這一出就是為了做皇后了。
懷疑的種子一旦扎根,他就越看越覺著兒子面色紅潤精神愉快,不像是被迫侍君的模樣。再加上周圍宮人不時跟老將軍說兩句悄悄話,誇朱煊怎麽受寵,宣帝怎麽日日宿在他宮中……朱淮心底不知翻出了多少紅顏禍水、穢亂宮闈的故事,再見著兒子就反來覆去地教訓他少纏著宣帝,免得傷了聖上的清名。
當然,教子之余,朱淮還向他問了宣帝要納的妃嬪名單。這一點朱煊卻是捂得死緊,一句也不肯透出去,隻含混說道:“父親放心,陛下豈是那等好色之人?以後有人再上門向你求問,你隻管叫他們安心就是。朝中能有幾人和我比肩,有我在宮中,陛下豈能看得上他們。”
這話更坐實了朱淮心中的猜測。只是他如今年紀大了,沒力氣再揍朱煊,再說朱煊如今有這個皇后身份,有宮人在旁護持,他也不好動手,隻好天天拄著拐杖進宮,杖尖咄咄地在地上打著拍子,痛罵這個不孝子。
有了外戚挾製,后宮且是消停了不短的日子。宣帝連上朝時都比平時精神了幾分,下朝後又將百越的山川地形、氣候物產、兵員裝備都總結了下來,又安排國內大小事務,準備進了十二月便禦駕出征。
就在這時,眾臣千盼萬盼的謝太守終於上書到了朝廷。
可惜這位太守未能按著眾人之意自請入宮,而是將自己在會稽蓄養的水陸軍兵力與幾次剿匪活動的情況上報宣帝,並表示願隨宣帝共拒百越,以報宣帝對他的看重栽培。一道奏折寫的毫無煙火氣,好似朝中人人聞之色變的選妃一事並未傳到他那兒,何丞相沒給他去過信一樣。
滿殿大臣聽了這封奏疏的內容都別扭地肝兒疼,唯一一個看了這封信高興的就是宣帝了。待內侍讀罷奏章,他就笑吟吟地對著大臣們誇道:“謝仁入京時朕便知他能為君分憂,後來雖然出京為一郡之長,依然心系君王。朕當時尚未定下攻百越之計,他便能未雨綢繆,為國訓練水軍。朕體諒其報國之志,今日朕便加他四品建威將軍之銜,待到歲暮時,謝將軍正可為朕領兵掃平南蠻!”
南征的事還能拖上兩三個月再議,選妃卻是近在眼前。眼看著連宣帝都不在意謝仁入不入宮,何丞相卻是著急上了。下了朝老丞相便私下找到宣帝,直諫道:“謝太守出身世家,為人謹慎,事君甚忠,朝中有目共睹。陛下既要選妃,何不念其曾以皇后身份入京許久,又對陛下情深意重,重將其納入宮中?”
宣帝如今再想起謝仁來,心中仍舊滿是愧疚。當初他算是為了朱煊之事把謝仁趕出宮去的,如今朱煊當了皇后,再把謝仁接回來當這個妃子……他哪有面目做這樣的事。
何況依宣帝對謝仁的了解,他也不是那種會回頭的人。上輩子的阿仁性情倔強,在天下平定後便留書出走;這輩子的謝仁其實也是一樣目下無塵之人,單看殺了藏雲太子之後,謝仁頭也不回地孤身離京便知了。
如此絕決之人,又在京中受了這等慢待,豈能用一妃位便收買回來。
宣帝不舍得再叫謝仁受委屈,便回絕道:“阿仁深為朕所知,他不是能入宮束縛一生之人。朕知道丞相關心入宮人選,但此事關乎朝臣前程,朕也想再等一等,待禮部議出制度來再召人入宮也不遲。”
何丞相終於探出幾分口風,先安慰了恐懼入宮或期盼入宮的眾臣,而後親自去了朱老將軍府上拜會,問他宮中的朱皇后可曾透出什麽消息。朱皇后的確透出了消息。朱淮在何丞相面前也不說虛話,直接轉述了朱煊的說法:“陛下欲選勝於皇后之人為妃。”
何丞相又追問道:“皇后是何許人?可比謝會稽不?”
朱老將軍臉色微紅,虧得他皮膚本就偏黑,又在燭光之下,看得不大明顯,清咳了一聲才答道:“皇后雖然其名不顯,但才具不下於我那逆子。”
何丞相終於滿意,微笑著和朱老將軍告了辭,回去之後叫人送信給自家老友嶽太尉以及在他家中開過選妃會議的人,信中只寫了短短六個字:“妃當出武將家。”
能出入何丞相府上的多是文臣,接了信後各各長出一口氣,從此把心放在了肚子裡,懷著一腔看好戲的打算盡心盡力的籌辦著納妃之事。然而不久以後,淳於嘉與許允解著益州太守夏國鏞入京時,卻是鬧出了一樁大事,狠狠地給這一班文臣心頭扎了一刀,叫他們從璧上閑觀變成了日夜難安,重親擔心起自己的貞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