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帝聽得頭皮發麻,看著眼前劍拔弩張的情勢,連忙勸道:“阿煊,鳳卿,你們是朝廷大臣,凡事當以大局為先,何必如婦人一般,嘵嘵不休地爭風吃醋?”
他不勸還好,一勸起來朱煊心火更盛,冷笑一聲,盯著他身上那件龍袍道:“陛下說笑了,若真是婦人,豈能進這文德殿,於禦案之上奏折之間,引誘陛下行此有傷聖德之舉?”
他緩步走到書案前,彎下腰撿起了那支滑膩膩的笑,又拈起一封沾了點點濁液的奏折,翻掌亮給宣帝看:“臣當真想不到,這召見大臣、商議國事的地方,竟能被人穢亂成這般模樣。陛下可是要用這樣的筆批閱奏章,要將這樣的折子發還大臣?”
宣帝下意識咽了咽口水,喉結微動,其上的淡淡紅色更加鮮明了幾分。朱煊丟下手裡的東西,大踏步往龍椅處走去,鳳玄便攔在他身前,神色恬淡得仿佛殿中亂象與他毫無關系。
“鳳玄忝任禦林軍統領一職,大將軍若再近逼聖上,莫怪鳳玄行護駕之責了。”
朱煊終於撩起眼皮,淡淡看了他一眼,右手微抬,倏然向他衣襟抓去。鳳玄反手拆開,踏上前一步,左手行雲流水般點向他右臂曲池穴。眨眼之間兩人便已過了五六招,好在還算點到為止,並未真見了血。
即便不見血,宣帝也看不下去了。他在身上來回摸了一遍,除了一身龍袍,竟沒有可扔出去的東西,急得顧不上外頭還有內監侍衛在,狠狠在椅子上拍了一把,厲聲喝道:“都住手!在朕面前大打出手,成何體統!誰再敢動手,朕便立時叫人進來拿下你們,到詔獄裡反省幾天去!”
宣帝動了真怒,兩人隻得各自罷手,整理整理本也不怎麽亂的官服,向宣帝下跪請罪。
即便腿是跪著的,朱煊的頭卻是一直揚著,雙目直盯著宣帝,氣勢凜凜地說道:“方才叫鳳大人打攪了一下,臣倒差點忘了。還請陛下為臣解惑,你那夢中到底有多少個入幕之臣,今日不妨一一說明,免得哪天不小心再撞上這情形,大家都覺尷尬吧?”
鳳玄在一旁安安靜靜地跪著,目光也遲疑地落到了宣帝身上,似欲同問,又似不願從他口中再聽到任何人的名字。
宣帝目光遊移,有些煩躁地說道:“一個夢而已,追問何益?快平身吧,把這兒收拾一下,叫人看見了成什麽體統……”
朱煊這回終於快了鳳玄一線,在宣帝“平身”二字出口時,便已坐到了龍椅上,一手探到那件外袍之下,撫上了他被汗水或別的汁水濕透的光裸身軀。
鳳玄剛要搶過去,朱煊便已換了副莊嚴神色:“鳳大人還不收拾禦案?莫不是要讓人看見這般狼藉,因你之故,損傷了聖上令譽?”
說話之間,一隻手指已落在宣帝頸間微紅的那片骨肉上滑動,朱煊似笑非笑地低下頭,仿佛帶著千鈞之勢迫向宣帝,繼續追問:“那夢如何,我本並不想管。可是陛下對夢中之事實在信得太厲害,臣只怕不問清楚了,哪天就會被陛下夢中所愛之人無聲無息地奪了手中一切。”
那隻手輕輕滑下宣帝下頷處,抬著他的臉,迫他與朱煊對視。在這強硬的態度之下,宣帝也隻得無奈答道:“你先放開朕,不過是夢而已,朕又有什麽不肯說的。”
朱煊依言放開了手,卻又把宣帝攏在懷中,細心替他穿了衣裳。鳳玄隨意瞥了一眼,並不計較這點得失,而是逐一拾起地上奏章,分門別類收拾好放在案頭。
宣帝細細回想前世經歷,在腦中略微刪減了些,娓娓講了起來:“朕在那夢中,本該是明年——那時是元初二年,才登上皇位。自成帝登基之後,朕就在臨川王府韜光養晦,因成帝荒淫無道、殘暴無德……”他的聲音頓了頓,神色黯淡下來,腦中不由自主地閃過那位救他於水火的小皇嫂,和溫柔貌美、深明大義的王妃和側妃們。
朱煊不能扒開頭皮看他腦子裡想的是什麽,只看這如喪考妣的模樣,還以為他是想起了成帝舊事,連忙抱緊了幾分,溫柔地哄勸道:“咱們不提此事了,我隻想知道,我在陛下夢中可是早早就死了,又是怎麽個死法?”
被朱煊一打岔,宣帝也不再想那些如夢幻泡影般消散在他生命中的如花美眷,眨了眨眼,緩緩複述著自己前世的經歷:“那時因成帝驕奢淫逸,國庫空虛,民不聊生,又有西戎、百越南北呼應,時時作亂。朝中也拿不出錢整備軍隊,國力衰微到了極處,兩年之後,你在西北……”
宣帝含糊了一下,低低垂下頭,遮住了面上神情,心念電轉,到底把他心底最在意的那件事添添減減地說了出來:“後來……是鳳卿將你的屍身送了回來。朕便用他為大將軍,一年多後帶他禦駕親征,苦戰數月,終於平定了西戎。”
當時盒中那灰敗的人頭與眼前生氣勃勃的俊朗臉龐在宣帝眼前交錯晃蕩,閉上眼也無法抹去。這短短幾句話,宣帝卻說得無比艱難,說到平定西戎時,便立刻停了下來,深深呼吸了一陣。
朱煊在他面上輕輕撫摸,眼神微暗,卻朗聲笑道:“夢中之事,七郎還要當真麽?西戎如今已由我平了,我也還活著,而鳳大人卻是文臣,謝太守又是男子……可見那夢並非什麽神仙所托,只是宮中一時有妖氛禍亂,後來七郎著人做了一個多月法事,自然也就蕩滌清了。”
宣帝與他對視一眼,勉強笑了笑。卻見朱煊的目光在鳳玄身上掃了一眼,意味深長地說道:“鳳大人能在陛下夢中當上我的寄情替身,也算是咱們有緣。既然事已至此,我也不能硬叫鳳大人離開七郎了。”他微微一笑,轉向了鳳玄:“只是你既然有幸侍君,也得有侍君的本事。我若不抻量過你一回,總不能放心……”
鳳玄已放下了手中奏折,微笑拱手:“鳳玄於文武兩道皆有涉獵,悉聽大將軍安排。”
朱煊嘴角也挑起一絲完美的弧度,目光冷冷地落到他臉上:“既然鳳大人胸有成竹,擇日不如撞日……”
“胡鬧!”宣帝猛地在朱煊身上拍了一下,“方才朕的旨意,你們是沒聽到嗎?”
朱煊按住他的手,輕撫幾下,心平氣和地答道:“鳳大人是雅人,我與他切磋的不過是侍奉聖上的本事,又怎會一味鬥勇耍狠,令陛下擔心?”
聽到“侍奉聖上的本事”這幾個字,鳳玄臉上一熱,又回憶起元旦那日與淳於嘉一同服侍宣帝之事。豈止是他,就連宣帝自己也想到那時境況,面紅耳熱之余,身上竟難以自抑地興奮起來。
朱煊溫柔地看著宣帝,低聲說道:“既是私事,最好不在宮中比。臣知道一處絕好的地方,潔淨清幽,人也可靠。到時候我與鳳大人各憑本事,請陛下評判如何?”
宣帝十分心動,然而仍是緩緩搖頭,底氣不大足地拒絕了他:“此事……簡直荒唐,朕又豈能跟著你們這般胡鬧……”
鳳玄卻已走到近前,朗聲答道:“願憑大將軍吩咐!”
朱煊目光灼灼地看著鳳玄,也沉著地答了一聲:“好!”放開宣帝奏道:“七郎從前與我說的那個營伎宋梳煙,我已找出來了。她家中十分清淨,我也不佔鳳大人這點地利的便宜,只是近日百越使團進京,暫時比不得,待人走了,就請陛下主持此事。”
宣帝心下既想再見見那個前世曾有過一面之緣的美人,又覺著自己如今成了這副模樣,在美人面前只能丟臉,猶豫再三,定不下主意。反倒是鳳玄十分痛快地接下了這份挑戰,與朱煊約好,待百越使臣離去便要當面比試。
兩人出門的時候雖還是暗潮湧動,到底是比方才險險就要動手的態勢強得多了。門外的王義目送他們離開,才悄然摸進殿內問道:“陛下,方才大將軍不曾做出什麽逾矩的事吧?”
宣帝正揉著眉頭髮愁,看見他摸摸索索的樣子,立時想起鳳玄在他書案上畫下的那雙眼。畫得真好啊,不知是私下揣摩了多少回,盡得他筆下精義……可那原畫,是誰給他的?
兩道冷厲的目光掃到王義臉上,嚇得他縮了縮項,趴在地上喊道:“小人一切都是為了皇上好,請皇上明鑒!”
明鑒什麽?你把朕賣得不輕啊!宣帝怒喝道:“朕叫你燒了的畫,為何不肯燒去?自去內務府領罰,這三個月的俸祿不要領了!”
王義委屈地問道:“莫不是鳳大人沒找到那位佳人?陛下不是說了不急著找人,何苦遷怒我呢?”
宣帝一時啞然,又不能照實說出那幅畫惹得鳳玄和朱煊醋海生波,方才叫他受了驚嚇。他煩悶地揮手罵道:“自作聰明,朕不叫你做的事,你胡亂安排什麽?立刻把那畫燒了,著人重新鋪設殿中什物,再要教坊加緊調教美人,不可叫百越使團獻上的人比了下去!”
雖然綠翹歌舞算得上天下無雙,雖然他也不願別人比了她下去,可如今兩國立場不同,還是先把胳膊肘拐到裡頭來吧。宣帝想起那日驚鴻一瞥,不免又連帶想起鳳玄的強勢表白和朱煊那一場荒唐的約戰,神情越發陰鬱。王義不敢再說話,唯唯退下,苦著臉捂住荷包,安排宮人乾活。
三月初三天氣新,長安水邊不知是不是多麗人,宮中卻著實多出了不少麗人。
一位容貌清秀、滿身書卷氣的百越使臣依著夏朝大禮向宣帝跪拜問安,起身之後,便言笑宴宴地說道:“百越貧寒,拿不出什麽出色禮物進獻陛下,唯有這些宮中自幼調教起來的女子還算能歌善舞,或許能博陛下一笑。”
宣帝看著款款踏舞上殿的各色美女,以及在眾舞女如花瓣般分開後露出來的那位熟悉已極,卻完全不像他畫像中人的絕豔佳麗,目光掠過下頭坐著的鳳玄和朱煊,安然答道:“朕拭目以待。”
59、第 59 章
百越獻上的美人分座兩廂,各自抱著樂器。先有泠泠琴音響起,而後簫管嗚咽、箜篌婉轉,滿殿絲竹調共相調和,奏起了一曲《梅花三弄》。
十數名著高腰襦裙、長袖羅衫的舞姬在場中翩翩起舞,腰肢搖曳,姿態婉妙異常。而領舞之人就是宣帝前世寵愛不已,今生也曾不時想起的綠翹。
她的打扮卻和伴舞之人都不相同,一身水紅紗衣,衣袖寬大,披著燙金披帛,舉手投足之間,豐滿雪白的藕臂便露出半截,手腕上套著幾隻玲瓏金環,襯得那雙手越發纖秀優美。右手中握著一把團扇,時時遮住下半張臉,只露出一雙橫波目,目光如飴糖般甜膩膩地流向宣帝。
若非前世已收了她,宣帝自己都不肯相信這樣嬌媚可愛的女子會是刺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