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畫了幾筆,宣帝又有些心驚地發現,他竟已記不大清綠翹的模樣了。不論他怎麽努力回想,也只能想得起白天在茶寮見到的那一管秀美的瓊鼻,和下半張臉柔和的曲線。可那張臉上應是生的一雙怎樣的明眸,眉是畫作柳葉或是聯娟,竟都模糊一片。偶爾在腦中閃現一絲印象,卻總不真切,強畫出來也覺著不像。
不過短短兩年未見,其間又沒出什麽驚天動地的大事,他怎麽就能把自己曾千嬌萬寵的愛妃給忘了?宣帝心中有些愧疚,又有些慌亂,乾脆借著現成的紙筆,把從前繞在他身邊的后宮佳麗都畫了一遍。
而結果顯然是他最不願意見到的——他筆下那些女子竟都長得差不多少,而他腦中回憶起來的時候,這些人也仿佛都蒙著一層煙霧,最後只剩下個極淡薄的影子,外面虛虛包著“溫柔”“端裝”“嬌媚”“可愛”這樣的形容詞。
宣帝終於停下筆來,慚愧地對自己,對那些已不知歸了誰家的美人們承認,他實在是個涼薄的人。
王義在一旁恭維道:“陛下畫得真好,這美人就跟活的一樣,雖然衣著打扮不一樣,但看那模樣神氣,硬是能看出就是一個人來。我剛才看著就想,陛下莫非從哪兒見了這麽個美人,才能畫得這麽真?”
都一樣嗎?他明明畫的是徐皇后、石貴妃、陳淑妃、簡芳儀、綠翹、清雪……每張畫的都不是一個人啊!他還特別注意把每個人的衣服和姿勢都畫得不重樣的……
看來他只會畫這麽一張臉,以後也別學人家以畫像寄托相思了。
宣帝訕訕地將畫紙都卷了起來,隨手付與王義,感傷地吩咐道:“都燒了吧,這種東西留著也沒用。”
王義珍而重之地捧著畫,連連勸道:“聖上墨寶怎能就燒了?再說,若聖人真喜歡這女子,叫人下去悄悄查訪,弄進宮來不就得了?就是她身份再低,封個采女也不為過。”
宣帝考慮了一下是否通緝綠翹,但想到自己根本不該認得她,立刻否決了這個提議:“這張畫畫得本也不像,何況她如今女扮男裝,更不好找了。”
反正再等些日子,百越王自然會想法把她弄到宮中行刺,與其打草驚蛇,不如就在宮中守株待兔的好。上輩子攻打百越時,綠翹為他獻計獻策,立下過數次大功;這輩子雖然他已對百越了如指掌,卻也要好生安置她,不負她上一世的功勞和那些恩愛。
他想著想著就發起呆來,腦子裡的美人很快變成了那幾個糾纏不清的臣下,並連身上都有了些反應,臉色時紅時白,投入得回不過神來。王義一向精於揣摩聖意,見他不知神遊到哪去了,便悄然退出門去,捧著那卷畫暗暗想道:“又是女扮男裝,看來陛下還是好這口兒。若不找不著那人,不如想法把謝太守召回來……”
那天過後,宣帝再也沒提起過畫上美人。早晚除了上朝理政就是親自教導平涼王,日子過得連王義看著都嫌清苦。往日朱煊時不時地還會和宣帝出遊;淳於嘉偶爾也會進宮;後來又添了個鳳玄,雖說入宮日子不多,但卻得寵的厲害,官位是眼看著幾級幾級地往上升的。
難不成陛下這回是動了真心,除了那個美人,別人都不想要了?
身為大內總管,王義是絕不能眼看著宣帝受委屈的。於是他趁著鳳玄在殿前值班時,抱著禦筆畫的美人圖找了過去,把人拉到一旁悄悄問道:“不知那日鳳大人護送聖上出遊,路上可見了什麽人?陛下回宮後念念不忘,禦筆畫了許多張圖像……”
說著就把那些圖畫拿出來給鳳玄看。
鳳玄有些疑惑地接了過來,細看了兩回,竟隱隱覺著這人有些熟悉。他不動聲色地應下尋人之事,向王義討了一張畫像,回到家中又細看了半宿,反覆回憶宣帝是何時又看上了新寵。
那天在山上,宣帝和朱煊分明已是或許終身之勢,還當著朱煊的面與他劃清界線,是什麽時候又遇上了個女人的?
這一夜鳳玄也沒能睡著。半夢半醒之間,他腦中現化了無數情境,紛亂非常,到後來心中忽然一顫,硬生生將他從夢中驚醒。
他額上冷汗涔涔,腦中卻是靈光一閃,終於想到了畫上的美人像誰——那雙眼分明就像他自己!
他拿袖子擦了擦額上汗水,伸手將錦被堆到一旁,翻身下了床,衝到桌旁點起了蠟燭。若真是、若真是像他,那豈不是說明,其實宣帝心愛之人一直是他?只不過礙於大將軍先到一步,陛下不忍舍故納新,才隻好違心地……
火光在無邊黑暗之中乍然亮起,鳳玄已迫不及待地擎起那支燭台,點亮屋內所有燈燭,展開畫卷重新細看。
——確實是像他!別的地方倒還平平,那雙眼卻是神韻靈動,越看越像他!
這個秘密怕是王總管也看不透,旁人(朱煊)更是做夢也想不出,只是陛下總不肯認,這點卻有些為難了。一抹若有似無的笑容在鳳玄嘴角綻開,他雙手捧畫,眼中透出堅定的光芒,直坐到外頭敲響三更,才小心地卷起畫像,收到了牆邊多寶閣中。
過了數日,王義又私下見了他一回,問他可找到了畫中女子的下落。他已是智珠在握,氣定神閑地答道:“畫中人的下落鳳玄已有了眉目,請王總管安心等待,我找到機會便會與陛下說清此事。”
王義長籲了口氣,安心地笑了笑:“我就道鳳大人善體上意,做事又周到,一定能找到陛下的意中人。此事若成,陛下也必不吝封賞,到時還請大人多提攜我。”
有了王義的支持,鳳玄對自己的打算信心又更深了幾分,隻待時機到了,就要與宣帝當面說開。
這機會來得也並不晚。又過不多久,朝中便收到消息,說是百越要派使團入京,與大夏結兩國之好。那天禦前講學時,宣帝特地將鳳玄留下,話語間隱隱提到了這件大事。鳳玄是曾親耳聽過宣帝滅百越之意的,然而他並未按著宣帝的意思勸他出兵,而是講起了書上的道理。
“《老子》曰:治大國,若烹小鮮。是因為國君的命令對天下影響極大,想要天下安定,國君便要事事緩行,不可急燥。陛下即便不到兩年,已經兩征西戎,耗費無數人力物力,宣大等地幾近靡爛,邊城百姓大多流亡關中,以乞討為生。此時治理邊關幾省尚來不及,若再連著用兵百越,只怕國庫撥不出款,民力也難以為繼了。”
宣帝靜靜聽著,並無不悅之意,待他說完了,還主動認錯:“朕的確忘了流民之事,如今戰事已畢,正好可在宣府及以北地方劃分田土,鼓勵百姓墾荒。此事明日上朝時再作計較,鳳卿繼續說吧。”
鳳玄微微一笑,自禦案前拿了支筆,在案上畫了起來。宣帝垂目看著他的筆觸,不時輕歎一聲。
王義在旁端茶倒水,借著這機會看了兩眼,似乎是個地形圖,就想到了鳳玄答應替他找的那個美人的下落。他心下暗笑,和鳳玄對視一眼,悄然帶人退出了殿閣。
鳳玄神色不動,筆下畫得卻越發快了。宣帝越看越驚訝,繞到他身旁細看了起來。雖然還只是略具雛形,但以宣帝的見識,已能清楚辨認出來——這分明是百越地圖!
想不到鳳玄這般年紀就已記下地圖了,他還以為鳳玄當初是棄文從武之後才研究這些的。宣帝讚歎一聲,便聽到鳳玄在旁說道:“陛下雖然雄才大略,但也不能征伐太過,不給百姓和軍隊留下休養生息的時間。何況大國不過欲兼並土地,小國不過欲侍大國,我朝只需稍釋善意,叫百越全心依附,倒比兩國相爭更強。”
可那百越王並無善意,這回送來的使者之中還會有個美麗的女刺客。這些雖都是前世發生過的,今生卻還沒有實證,不能拿出來說,因此宣帝只是敷衍地點了點頭,繼續看那地圖。
鳳玄又添幾筆,便將地圖攤在案上,對宣帝笑道:“陛下賜了臣一幅畫,臣今日便也將這幅圖回報陛下。這是臣家中傳下的地圖集中所載,雖不算盡善盡美,眼下也算難得了。”
宣帝正看著畫嘖嘖讚賞,猛然回過神,詫異地問他:“什麽畫?朕何時賜你……”
鳳玄便提起筆來在紙上畫了一雙飛揚的眉眼,略有些靦腆地偏過頭去看宣帝:“陛下那副畫雖寄托美人,然而臣豈能看不出畫中之人究竟是誰?”
宣帝低頭看向紙上那雙眉眼,少頃認了出來,不由得“哎呀”一聲,心中百味雜陳。鳳玄細細觀察他的神色,見他記了起來,目中也是光華閃動,羞澀又堅定地扶住宣帝:“陛下今日既是叫臣來講學的,臣就接著講講為君之道。《老子》有雲:‘大國者下流,天下之交,天下之牝’,這不只是治國之道,亦是為君之道。以君下臣則得臣,以臣下君則得君……”
他一面說著一面向前傾身,攬著宣帝的背壓到了禦案上,近乎呢喃地在他唇間低語:“既然陛下如今不肯下臣了,那臣便來下君。臣只要得陛下身旁一席之地即可,此後必當粉身碎骨以報之……陛下可許大將軍,獨不許臣麽?”
兩人的身體密密貼合,說話時那微微開合的唇瓣便與相磨擦著,身上的反應一絲也無法互相隱瞞。宣帝閉上眼,艱難地偏開頭答道:“朕一直拿你當塚宰之才看待,怎麽舍得因私情汙了你的名譽,叫你以後仕途艱辛……”
鳳玄輕歎一聲,苦笑出聲:“我早已沒了名譽……我當初入宮侍疾之後便與堂兄坦白一切,鳳家那裡怕是已經要開祠堂逐我出族了。若當真有那一日,就是陛下再關愛我,臣……臣注定要辜負陛下期許了。”
宣帝心中震驚不已,瞳孔驀然縮小,一時說不出話來。鳳玄在他腮邊輕吻了幾回,滿足地說道:“孟子曰:‘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陛下待臣情深義重,臣自當以此身報之。之前是臣想岔了,陛下放心,今後臣定不會因旁人也愛慕陛下便裹足不前,辜負了陛下的深情。”
57、第 57 章
鳳玄並非頭一次向宣帝表白。可宣帝之前一直希望他在朝中建功立業,不要把人生虛耗在自己身上,每每都以教誨引導為主,從不給他什麽承諾。即便兩人已有過數次身體相親,宣帝還是固執地認為,那都是時勢所迫,並非真有恩愛之情在其中。
現在宣帝才知道,鳳玄為了這幾句看似平淡的表白,背地裡已付出了多大代價。
鳳氏世居聖人之鄉,家裡知道了這事,肯定會召他回鄉,不會再讓他為官。而他硬頂著父母兄長的壓力留在朝中,幾乎等於公開與親人決裂,若事態再惡化下去,他父母真告他不孝、逐他出籍,或是鳳氏族中將他除族的話……
鳳玄的前程自不必說,連名聲也要毀了。這樣大的事,怎麽不早和自己商量?怎麽不能做得聰明點,如朱煊和淳於嘉那樣,隻偷偷行事,不令天下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