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中不足,就是離廠區太遠,坐通勤車過江上下班,來回要將近三個小時。幸而只有周蕙一個人要在兩岸間奔波。老太太已經退休了,被返聘到街道的福利廠管帳目。廠子很小,活兒也輕省,一個禮拜隻上兩三個半天班,能有時間照顧家裡的孩子們。孩子們懂事都挺早,需要她操的心不多。
鬱青出門的時候,看見劉歪嘴正在和一個身姿窈窕的女人說話。陽春三月,地上還有積雪,那女人穿一件白色的毛料大衣,長長的波浪卷發順著肩垂到胸前,讓人想起掛歷上的女明星。劉歪嘴的眼睛不知道怎麽回事,老是往人家胸口溜。
四個工人正把一台包裹得很嚴實的大件往院子裡抬。東西似乎很沉,料峭的風裡,每個人臉上都是汗水。
女人往邊上退了一步,沒說話。她無疑生得很美,薄薄的唇兩端尖尖,向上翹著。可不知道怎麽回事,鬱青覺得她根本就沒笑。
劉歪嘴吆喝著讓工人小心一點兒,磕了碰了賠不起之類的話,活像電影裡惡霸老爺身邊的壞心眼兒管家。
仿佛要回應他的話。一個工人腳下不穩,東西差點兒砸下來。劉歪嘴慌忙上前扶人,總算是把隊伍穩住了。這下不敢再指手畫腳,自己也上前去幫忙抬東西了。
搬家又沒什麽好看的。鬱青惦記著買東西,匆匆往外走,卻在出院的拐角冷不丁被個蹲在地上的男孩兒絆了一跤。
那孩子看著和鬱青差不多大,戴著厚厚的黑框眼鏡,帽子把腦袋捂得嚴嚴的,正抓著塊石頭在地磚上亂畫。鬱青碰到了他,他也只是歪了一歪,又頭不抬眼不睜地繼續畫他的抽象畫了。
鬱青差點兒摔了個跟頭,卻並沒有生氣。他看那男孩兒眼生,好奇道:“你是誰呀?”
地上的男孩沒說話。
鬱青也不氣餒:“跟你說話呢。你是新搬來的麽?”
男孩兒終於吝嗇又矜持地嗯了一聲,卻連個抬頭都沒給鬱青。
鬱青是個自來熟,也不管人家理不理他:“我叫丁鬱青,住北樓203,有空咱們一起玩兒呀。”
地上的孩子又不吭聲了。
鬱青有點兒失望。轉念一想,人家剛來,興許是害羞呢。到時候在一起彈幾回玻璃球,就混熟了。
他琢磨著自己的玻璃球盒子。要是新來的小夥伴沒有玻璃球,可以送他幾個。反正自己有一盒子。媽媽和奶奶都說了,和朋友在一塊兒,得敞亮點兒。
遠處傳來了糧店開門的吆喝聲。鬱青一下子醒過神來,他還得去買東西呢。
走出十幾米,他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恰好看見院子裡那個穿白大衣的女人出來,對地上的男孩說了句什麽。
男孩兒沒動,直到女人踢了他一腳,他才慢吞吞地站起來,進院兒去了。
鬱青見過打孩子——二胖他爹就經常輪起蒲扇大的巴掌,把兒子扇得滿院子跑——可沒見過踢孩子的。趕貓趕狗才用踢的呢。
可能不是親生的。他很同情地想。好可憐。
第一面可能會奠定一個人對另一個人所有印象的底色。反正往後的歲月裡,不管傅潤生乾出了什麽匪夷所思的缺德事兒,鬱青對他總是充滿了善意的憐憫。至於這種憐憫是否助長了傅潤生的氣焰,讓他變本加厲,鬱青倒是極少往深裡想的。
西樓201搬來了新住戶,這事兒著實讓大院兒裡的鄰居們議論了一陣子。
那間房子本身出過事,可到底是什麽事,就眾說紛紜了。不過可以肯定不是好事,不然也不會一下子空了這麽多年。
有消息靈通的,很快打聽到了新住戶的身份。原來是設計科的傅工程師一家。傅工在廠裡也算是有名,因為他是個二毛子。
混血在從前是個大麻煩,混血兒似掛歷上那般漂亮的也只是少數。傅工本人長相平凡,低調寡言,常年待在設計科不出門,所以大家對他了解不算多。
可惜廠子再大也就這麽大,東家長西家短,刮陣風就能吹遍整個廠區。反正沒過多久,整個大院兒都知道了傅工他媽媽是老毛子,他本人死過老婆,現在的媳婦兒比她小十幾歲,漂亮極了,就是不知道是做什麽工作的。
新鄰居一家神出鬼沒,極少出現在大院兒人們的視野裡,只是院子裡從此除了手風琴,小號,小提琴,薩克斯……又多了鋼琴聲。
大家雖然好奇了一陣子,可因為老是見不著人,這點兒好奇心也就淡了。
只有鬱青會三五不時地湊到窗邊,去看隔壁201。當然啦,除了人家窗台上的小書架,他從來沒有瞧見過其他東西。
鬱青再次見到傅潤生時,其實並沒有認出來。
校鼓號隊排練完,他去樂器室送東西,在那兒看見了一個戴眼鏡的男孩身姿筆直地坐在琴凳上彈鋼琴。
音樂老師是個上了年紀的老太太,正站在鋼琴邊上抹眼淚。
鬱青聽過這支曲子,是梁祝。他姐有陣子天天沒完沒了地拉著個,聽得他腦瓜兒疼。
鬱青進門,誰都沒搭理他。琴凳上的男孩把一首曲子彈完,對音樂老師道:“我要回家了。”
他那個語氣,姿態,都是淡淡的,不像是學生對老師說話,倒像是長輩對小輩說話,總之有些奇怪。
音樂老師年紀大了,又有一條腿是瘸的,可總歸是老師。鬱青很詫異。
若是換做教導主任,這會兒大概已經劈頭蓋臉地罵開了。但老太太什麽都沒說,只是歎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