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恕我冒昧,公子舊事,枕風因緣巧合,或許已知一二。
“昔相遇之初,公子風姿之絕代,談吐之不俗,令枕風心下驚豔。後多方探尋,偶得葉家小公子幼時書作一篇,與君字跡比認,心下了然。”
“君門第出身,今不願舊事為他人知曉,雖不知其因,但枕風亦按下不提,從未與他人言。”
“……”
從展信時就提起的一口氣終於在此處微微舒了出來,西淮無聲地松了口氣,朝下看去。
“然,說來甚趣。枕風出仕十余年來,宦海沉浮,曾見太多惘然之事,無人可道。你我雖未曾蒙面,在枕風心中,卻早已將公子當做至交好友。世傳‘南有葉家北有林’,每每聞之,皆會心而笑。”
“……世事無端,君幼時家變,其中舛辛,非他人可想、可知。君遠朝廷,漠然仕途,由此,亦不奇也。枕風書此信時,躊躇數日,不知當何下筆。然萬語千言,一事無疑:公子見此信時,枕風身死,亦未能挽扶將傾大廈。盛泱已到危難之時。”
“……”
看收到林昆的信的時候,西淮就一直在想著這個人寫信給自己的原因。直到看到此處,西淮稍稍停頓了一下,皺起眉頭。
他心裡有一個奇怪的預感,突然有些猜到林昆寫這封信的初衷了,但是又覺得荒謬——
難道生前已經為朝廷殫精竭慮、嘔心瀝血的林禦史,在身隕之後,還想著為這個岌岌可危的朝廷做著打算嗎?
……甚至是,朝一個根本仇視著這個盛泱、絕無可能答應他的人請求?
西淮不知道該如何形容自己此時的心情,他拈著薄薄的信頓住許久。半晌,終究還是蹙眉看向了第二頁:
“十余年來,枕風閉門苦讀。萬卷經書,難解心中之惑。今冒昧詢以七問,若得公子解答一二,枕風身在泉下,魂隕亦可閉目矣。”
“一問,天下何物?
君王社稷,萬裡疆土,亦或無上權柄?是虛是實,可能分辨?……
二問寒窗苦讀,是為封侯?
高官厚祿,過眼雲煙。人生短恨,不若放逐。先賢捧卷,為何自尋苦楚。
三問為臣之道。忠君忠民,可能兩全?
四問……
……
六問,生民蒙昧,當誰人之罪?
……七問,生不逢時,當何自處!!”
讀至最後一句時,西淮心中一震。
他看到那紙張邊緣有微微暈開的沉沉墨跡。
那裡比之前的落筆看上去要更重一些,西淮幾乎能夠想象得到,在林昆當日書信時,是如何遲疑許久,才終究決定還是寫下的場景。
——七問生不逢時,當何自處!
這一句……著實是錐心泣血之問。
也是無疑是困擾林昆一生、都終究無法得到解答的問題。
倘若歷朝歷代中有一位文人遇到這樣的問題,那麽他多半此生都會因此而改變。
就好比林昆倘若早生七十年,生於盛泱鼎盛之時,那麽他將與這光輝的朝代一起刻進青史。
可惜、可惜,他偏偏生不逢時!
當發覺自己是如此處境,那麽選擇什麽樣的方式度過這一生,就成了林昆此生的命題。
西淮凝視著這單薄至極的紙張,沉默了很久。
除了思考林昆詢問的七問以外,他同時感受到了一陣孤獨。
是的,就是孤獨。
一種從薄薄信紙,字裡行間中透出來的孤獨。
他想,是什麽樣的處境,才會叫一個為民鞠躬盡瘁的禦史,在身死後向自己托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