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人望著林昆毫無血色的臉,合十行禮。
林昆回了一禮,僧侶卻突然說,“施主,放過自己,煩擾才能夠放過你的心。”
林昆稍稍一愣,那僧人卻隻微微笑了一下,再未多言了。
宇裡空空蕩蕩,很快就只剩下了李斯年和林昆兩個人。
林昆靜默佇立,李斯年站在他身側。
很久後,年輕人安靜仰首,長久地注視著那至高無上、面目慈悲的佛。
他極輕開口,喃喃地朝佛說。
“我犯下了罪惡。”
清越微涼的聲音在佛堂裡回蕩,林昆道:
“我因一念之差,叫千萬人因此流離失所。”
他今日沒有穿暗墨色的世子服,而是一身雪色的白衣。
但是白色的衣袍更顯出了他身形的憔悴和伶仃。
一把消瘦至極的士子弱骨,站在那裡,仿若被世代的洪流一衝就沒過。
“究竟什麽是善,什麽是惡?”
林昆問:“殺千萬人救一人是善嗎?殺一人救千萬人是惡嗎?死者之公義與生者之公義有輕重之分麽?如果世間混亂顛倒,黑白當以什麽定義?……如果,是沒有人認可的道,也值得證下去嗎?”
“……”
起初林昆的語氣尚且是平緩淡漠的,但隨著情緒的起伏,他的聲線裡帶來了一絲輕顫,變得不穩起來。
“我救了一家人。”
林昆低聲說。“他們受到了欺辱,我以為我那樣做是對的。”
“但是他們後來都死在了洪災裡。還有很多人,也因此都死在了洪災裡……”
“倘若那個時候我沒有插手此事,或許他們都不會死,也不會有那樣多家庭流離失所……所以,我的想法,錯了麽?”
林昆抬眼,注視著高高在上的佛像,清澈的瞳孔裡滿是彷徨。
眼睫也在不住顫動。
李斯年雙手垂在身側,有些不自主地揪緊衣料。
喉頭也不住滾動,有一瞬間,他有衝上去擁抱這個哀傷的年輕人的衝動。
“我不知道要怎樣才是做一個好人,要怎樣……才能做到問心無愧地活在這世上。”
林昆低聲說:“我在努力做書中大家都認可的事情,可實際上有許多人都在因此而痛苦。這是為什麽?……”
“如果是在做正確的事情,也會有人因此而受傷嗎?造成這一切惡果的原因真的是由於我嗎?那些我苦苦堅持的事物,確實也有堅持的必要嗎?”
林昆步步追問,他一面說,一面朝佛像走過去。
那佛像金碧輝煌,看上去壯闊又滿懷慈悲。
它是這樣溫和而又冰冷地注視著世人,看世人苦苦掙扎又可憐可悲,宛若螻蟻。
佛像已經這樣寬容也冷漠地注視了世間千百年,千百年後,它亦將同樣如此。
林昆的眼神絕望而炙燙,仿佛是在絕境中等著一份最後救贖。
斬首台前的韓良禦,呐喊恨怨他的普通百姓,病榻上臨終垂死的蒼老禦史……一幕幕畫面一張張面孔從林昆腦海中閃過。
還有大權得握、獠牙盡露的莫必歡,新登上舞台卻比韓良禦還要惡上一百倍的朱世豐……這些事情始終在林昆心中揮之不去,成為他的心病。
白衣士子的步伐踉蹌而虛浮,像病到極致的病人在垂死掙扎。
他想知道自己做錯沒有。
那戶被他幫助過的船女一家,在最後淹沒於洪流中時,心裡是怨是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