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聊中,只有一位年近耄耋的老丈始終未曾插過話,就默然地坐在那裡,不同閑侃也不動酒菜,好像在這吵鬧的環境中,是真的在竭力聽一聽曲兒。
“想必是哪家的富貴紳翁。”
一人取笑道:“否則,以老丈這個年紀還來秋水閣——”
他促狹的笑了聲,那笑聲中藏著某種未說明的猥褻意味:
“可真是‘老驥伏櫪,志在千裡’啊!”
周遭的人都明白了其中的含義,不由也跟著大笑起來,一時間震得連桌子上的茶水也微微蕩漾。
“我來看我女兒的。”
然而,待笑聲散去,那衣衫洗得發白,看不出穿了多久的老人靜靜道:“我們是關山郡人氏。老小子從前在軍中當兵,是個副將。後來打馬賊殘了,回家中耕田。遇上旱災,一家老小都被餓死,只有小女兒跟著我從關山郡一路乞討到這裡。進了秋水閣混口飯吃。”
一瞬間大家都靜了,似乎在這喧囂的風塵場吹入了一陣涼浸浸的風,冷冰冰地從手尖和心梢吹過去,讓所有人都噤言了,不知道說什麽好。
銀止川看見他手邊擱靠在桌沿的拐杖,目光往下,方才沒有注意到,這位老人在桌案下的褲管其實有一只是空蕩蕩的。
他一身洗舊的衣物顯得襤褸,但若仔細看看,便能發現其實也是軍中勁裝的樣式,想必是當初做副將時,留下的最體面的一套衣物了。
“你……”
剛才發表“餓死在家中就是不給陛下添亂”這等高論的藍衣男子漲紅了臉,怒衝衝道:“你說謊!你可知做副將是需在戰場上立下二等功績,殺馬賊五百以上的英雄!你這等白爛老賴,是誠心詆毀我盛泱雄軍紀風!”
然而老人也並不和他爭辯,隻靜靜地抬手,拈起桌上著筷往案上豎直一敲——
霎時桌案微震,藍衣男子伸在案下的腳上傳了陣劇痛,他瘋狂大叫,“啊!——”得一聲,抱著腿仰後摔在地上。
老人不動聲色收起筷,依然是那麽副沉默寒酸的樣子,隻搖搖頭,道:
“老了。許多事都做不成了。只剩下這麽點巧活還在。”
其實想來也是,從關山郡到星野之都,那樣遠的距離,如果沒有點功夫防身,怎麽可能經過天山隘而沒有被那裡的獠狼撕碎?
眾人看老人的眼神霎時就多了幾分敬畏。
“因戰至殘者,可領二十顆金珠再離開。”
沉默良久,還是銀止川驀然開口:“老翁,你可有去領你的二十顆金珠?”“二十顆金株,被參軍大人的侄兒私拿了十顆。”
老人搖搖頭,平靜道:“剩下的十枚,我拿去買了一片田,旱情過後,那裡就都成了荒地。”
銀止川想,果然是這樣。
否則二十顆金珠,即便遇上旱情,無論如何也不會叫一個軍中副將淪落到送女兒入青樓謀生的境地。
“唉……”
半晌,大抵都不知道說什麽好,方才表現出了對做“陛下的孝子賢孫”有極大興趣的藍衣男子只能勉強又開了口: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到處都是這樣的事,貪官汙吏,這是沒辦法解決的,朝中的大人們也不想……他們想必已經做過許多努力了。”
“是啊……”
又一人附和道:“我們盛泱已經很好了,聽說梁成那邊,當兵的都沒有軍餉呢,他們君王很是個昏君,普通百姓連一顆茶葉蛋也吃不上,連王宮裡的妃子都只能一年喝一次雞湯……”
如此想著,方才因老人的話而引起的幾分悲傷和不快極快煙消雲散了。
茶桌旁再次嘻嘻哈哈起來,對自己目下的生活十分滿意,恢復一片笑聲。
只有銀止川仍看著老人身上的那一襲襤褸的軍衣,鶯鶯燕燕的唱吟聲中,他的眼睛顯得那樣渾濁。
這雙曾經在戰場上聽過軍鼓、馬喑、鋒銳的刀劍短兵相交的耳,不知能不能在這樣吵鬧的喧囂中捕捉到屬於自己女兒的那一支吟唱。
“這世間就是這樣。”
沉默中,見銀止川靜然不語,西淮笑了一下,手指推著面前的白玉瓷杯,淡淡道:“有許多諷刺又荒誕的事情發生。你有時想改變它,可是它壞在最根本的地方。你心裡哪怕清楚要怎麽做,也不能動手。”
“你這是在安慰我?
銀止川一怔,玩味地翹起唇角。
“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