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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鏑》狼鏑_分節閱讀_324
陳霜住在軍部,負責安排怒山軍隊的事宜。得知章漠等人來到,他興奮不已,扔下手頭活計便奔了出去。靳岄正跟章漠說陳霜勤快得不可思議,章漠只是笑笑:“封狐與你、與玹王相關,他自然分外上心。”

章漠給靳岄帶來了一個好消息,兩人暗暗溝通商量,連賀蘭碸也沒聽見隻言片語。只是這好消息現在還不能透露,靳岄和章漠都極能守秘密,就連嶽蓮樓也牙關緊閉,不肯泄露隻言片語。

賀蘭碸只知道這好消息與梁京、與岑融有關。見靳岄不肯說,他也就不問了。這兩天城中忽然湧入這麽多舊相識,他高興得緊,這天散值後又同岑煆等人在軍部安排籌謀,回到家中時,靳岄和嶽蓮樓已經喝上了小酒。

家中有院子,院中有回廊與小亭子,天上飄著小雪,亭中紅泥小爐細細舔燒,黃酒正溫,香醇誘人。嶽蓮樓、靳岄和陳霜圍坐喝酒,章漠和阮不奇則坐在亭子頂上,一個看風景,一個吹竹管。

賀蘭碸加入了喝酒行列,發現靳岄和陳霜已經喝得有些多了,舌頭飄起來一般,說著些漫無邊際的事情,邊說邊傻笑。

嶽蓮樓拍陳霜腦袋:“小霜兒啊,小霜兒。”

靳岄舔舔嘴唇說:“嶽蓮樓,陳霜比你還受歡迎哩……怒山人和高辛人,都喜歡同他說話。西北軍裡他比賀蘭碸還吃得開。”

嶽蓮樓繼續拍陳霜腦袋:“這不是正常的麽?畢竟是陳霜啊,咱們明夜堂裡最好最好的陳霜。”他軟得像是沒了骨頭一樣,巴在陳霜身上,想起了什麽似的揚起脖子,“對了,瑤二姐定親了。”

陳霜滿是醉意的臉上總算有了幾分動搖。他挑了挑眉:“跟誰?”

“玉豐樓二掌櫃的兒子,讀過書,現正跟著他爹學做生意。嫁妝是三間鋪子,那地段一頂一的好,我跟春明見過那人,人挺不錯,知書識禮,看瑤二姐的時候那眼睛笑得,要滴出蜜來了。”嶽蓮樓說,“就是去年中秋,你把瑤二姐丟在燈會上自個兒跑了,才有了這兩人的姻緣。”

陳霜:“這跟我有什麽關系?既是好姻緣,那就是瑤二姐命中注定的緣分。”

靳岄卻難過起來。他十分喜歡瑤二姐,怎麽看怎麽覺得她與陳霜相配。他搖著陳霜,醉醺醺地大聲道:“只是定親,還沒過門!去,去把二姐搶回來!二姐對你多好,你不曉得麽?”

“我曉得。”陳霜把靳岄按在坐墊上讓他坐穩,“是我不好。”

“你有什麽不好!”靳岄指著亭子頂上大喊,“你要是把二姐搶回來,我給你十間大宅子!比阮不奇的還大!我……我……我再把鄭舞的青虯幫買下來給二姐……”

阮不奇掛在亭子邊上罵道:“好你個靳岄!”

賀蘭碸拉緊靳岄的手不讓他亂動,勸他:“別說了,咱們沒那麽多錢。”

“錢可以掙,或者……或者你有,你是高辛王……”靳岄說著忽然哽咽起來。他有多中意陳霜,多信任陳霜,就有多渴望陳霜獲得凡俗人的幸福。他應當有一個愛人,有擋雨遮風的屋簷,最不濟,他得有可以回去的地方。靳岄至今不知道陳霜為何對自己這樣全心全意,比對明夜堂還要投入。或許是靳明照,或許是岑靜書,是他的爹娘曾經對陳霜有過一些微不足道的恩情,陳霜回報不了,所以一腔感激全都傾注在靳岄身上。

靳岄一直是這樣想的。他腦袋發暈,話有點兒不利索,只顧得上緊緊揪住陳霜衣襟。陳霜握著他的手讓他松勁,認真擦去靳岄眼淚,笑著對賀蘭碸說:“以後可不能隨便讓小將軍喝酒。”

或許因為身邊都是相識的朋友,或許是酒意作祟,令他戒備松懈。陳霜接過嶽蓮樓遞過來的一杯酒,嶽蓮樓順勢在他手背拍了拍。陳霜喝下那酒,轉頭對拉著自己衣袖的靳岄微微一笑。

“小將軍,不成的。”他說,“我是閹人。”

第136章重逢(3)

陳霜的娘親帶他坐上橫渡若海的船時,兩人身上只有從客人口袋裡偷出來的二十多個銅板。銅板是大瑀的錢幣,在瓊周用不了,那客人是大瑀船工,身上只有這種銅板。

陳霜後來想,娘親可能是殺了人。他藏在屋後吃摘來的野果子,屋裡傳來男人的喘息和女人的呻吟,片刻後所有聲音變成了打罵和慘叫,之後便是長久的沉寂。娘親披著衣裳,滿臉驚惶地找他。兩人在濃霧彌漫的夜裡登上了一艘過海的船。

他從小只知道瓊周和瓊周周圍的若海。若海之外的世界是什麽樣的,他並不清楚,娘親也從來不說。或許連娘親也不知道的。年幼的陳霜有時候會冷漠地想,娘親除了撐船出海打漁,便只會帶不同男人回家過夜。她會把自己趕到屋外,或是把自己藏在箱子裡。他有時候又想,娘親或許也是顧憐自己的,有客人曾摸過陳霜巴掌大的小臉,松了褲帶讓陳霜舔。娘親後來再也不敢讓客人瞧見他。她告訴陳霜,別讓人看見你,你醜,你髒,你得把自己藏起來。

無論在船上還是到了大瑀,陳霜唯一能感受到的就是無窮無盡的餓和惶恐。娘親帶他下船,他不懂得大瑀話,娘親還能勉強說上幾句。聽人說梁京最繁華最美麗,母子倆便偷偷鑽進沈水的船隻,一路跌跌碰碰,吃盡了苦頭。

梁京確實繁華美麗,但這種繁華美麗和他們沒有任何關系。他們跟乞丐混在一起,學乞丐去搶順燕子溪流下的花燈,從花燈中摳出一枚枚銅錢。娘親又做起了舊生意,被打罵、被搶錢,落魄中遇到一個過路的商客。那商客可巧也是瓊周人,已經在大瑀定居。他想帶走娘親,卻不想要陳霜。

陳霜記得帶自己去玉豐樓吃東西,用的是陳霜從未見過的銀兩,圓滾滾一顆,入手涼潤。好東西呀,娘親笑著讓他摸銀子,陳霜,這是他給我的,多好的東西,對不對?

他記得自己換上了新衣裳,髒臉被娘親洗得一乾二淨。娘親打扮得尤為美麗,他們牽著手走在梁京的大街上,街巷裡傳出咿咿呀呀的嘌唱,陳霜一句都聽不懂。他隻記得日頭燦爛,秋天的梁京像一個橙金色的仙境,雲從天上流過去,風穿過娘親的珠佩,發出海浪打在礁石上的碎裂之聲。他記得娘親把自己交給一個光腦袋的老頭子。他回頭喊了一句,心裡有些害怕。女人站在光亮的街上,顛了顛手裡剛拿到的一兩銀子,怔怔望他片刻,扭頭走進白日燦陽裡。

再後來的事情,陳霜便有些記不清楚了。太疼了。他的記憶有漫長的一部分被草草塗擦過去,每每要回想,便渾身抽搐發疼。

他在黑屋子裡熬了幾天,頭腦昏沉,睜開眼睛就是哭。被打了幾次之後,他連哭也不敢。光腦袋的老頭子教他如何小解,陳霜面色慘白地看著自己的身體,他哭了又吐,自己變成了異人的怪物。

進宮之後又是一段更難熬的日子。他還不太懂大瑀話,聽不明白別人的吩咐。像他這樣年紀的內侍只有乾髒活累活和被打罵的份,被打得狠了,他也有幾分海客的硬氣,掙起身和別人扭打在一起。但這樣只會換來更嚴厲的責罰。

他被關在黑屋子裡連續幾日不得吃喝。聽見外頭有人經過,他咬著牙用瓊周最髒最惡心的話罵人,反正這偌大皇宮中沒人聽得懂他說什麽。罵到中途,有人打開了門。一個眼角耷拉的公公站在外頭,扭頭問看管他的人:“怎麽有個瓊周娃娃?”

陳霜後來才曉得,那是仁正帝身邊最受信任的楊執園。

楊執園見他長得機靈,可憐他身在異鄉又遭此大劫,便把他留在自己身邊。跟著楊執園之後,陳霜的日子變得好過了許多。宮中人知道他是楊公公身邊的內侍,自然不敢對他張牙舞爪再行棍棒之刑。

他在楊執園身邊足足呆了五年,一張嘴練得油滑至極,卻偏偏因為太過油滑惹了事端,讓惠妃生氣。惠妃不處理他,反而跟楊執園要了陳霜。彼時惠妃是仁正帝最疼愛的人,楊執園不敢違逆,惠妃又是當著仁正帝的面開的口,陳霜在地上跪了片刻,便知道大事不妙。

他從此跟著惠妃,日子又回到了五年前。羞辱打罵沒有一刻停止,他從楊執園身邊最受寵的內侍變作惠妃宮中最低等的奴婢,不過是一日之事。宮中平常捧著他、圍著他的內侍宮人紛紛遠離,看到他被欺辱也隻捂嘴跑過,留下低低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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