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他挺好的。”陳霜應。
“這世道不需要好人。”阮不奇躍入一座著火的房子裡,從裡頭拖出一個大漢後衝他吼,“行了,自己跑吧!記住了,老娘是你們北戎人的救命恩人!”
兩人消失在遠處後,靳岄獨自循路往回走。他找到了那小孩的屍體,換了個穩妥的位置安置。燈節才過去不久,靳岄仍記得還他怯怯給自己遞來蜜果子的模樣。那果子已經被啃了兩口,靳岄順手遞給賀蘭碸,賀蘭碸問都不問,直接吃了。
爹爹說過,他不適合上戰場。他小時候就是個容易哭的孩子,兔子死了哭,鸚鵡死了哭,親手種的山茶花凋謝了,一整朵砸在雪地裡,他也哭。
靳岄怎麽這麽愛哭呀?靳岄總像個姑娘怎麽行?靳岄以後怎麽打仗?西北軍裡的叔叔們老這樣逗他。靳岄心裡想,姑娘……白霓也是姑娘,可白霓從來不哭,白霓槍術劍術比男人還好。他比不上白霓,比不上西北軍裡任何一個人,更妄論靳明照。
他也不是自己願意才到這兒來的。面見哲翁的時候,他怕極了,手掌緊緊攥著,指甲摳得手心都疼。他雙腿發抖,生平第一次覺得奴隸需要下跪還挺不錯——至少沒有人會發現他一旦站起來,實際渾身發顫。這個念頭讓他厭棄自己。
以往在學堂裡,他也是常被先生打手掌的人。皇宮裡的皇子帝姬人人比他伶俐,比他能說會道,他站在哲翁和雲洲王面前,必須要把自己想像成靳明照,或者是先生,才能順利把話說完。
靳岄知道他是不適應也不喜歡這一切的。可是現實由不得他選擇,他被孤零零拋在這兒,第一個保護他的人是賀蘭碸。他除了自己站起來,站穩了,別無他法。
迎面是茫茫風雪。前方有重重危機。
他擦乾淨小孩的緊抓成拳頭的手和髒汙的臉。不知道北戎人信不信下輩子?他心想,如果真有下輩子,你一定要投生在沒有仇怨和痛苦的地方。
地面的水還未凝結,黑灰色的,從他腳下流淌而過。遠處的火場仍在燃燒,巫者的低語從身後傳來,祈禱靈魂得到解脫。但靳岄心頭沉重,他想起正處於戰亂之中的封狐城與江北十二城。火可能在任何地方燃燒起來,復仇的神女可以降落在所有城池。
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注視煉獄。
***
“高辛神女?”哲翁聽完阿瓦的匯報,驚得半天回不過神,“高辛神女不是已經死了麽!”
“那個叫朱夜的高辛女人手中有烏金弓。”阿瓦垂首道,“她大約二十來歲,年齡倒是勉強能對上。”
哲翁濃眉皺成一團,目光又冷又狠:“阿瓦,是你把那女人帶到允天監的。”
阿瓦立刻跪下,深深俯首:“阿瓦沒摸清楚底細,這次實在錯得過分!”
哲翁咬牙,歎道:“算了,畢竟你也想不到,已經過了二十多年,竟然還有高辛余孽。上一任高辛神女死的時候,高辛族難道已經找到了繼任者?”
“……這是最有可能的事情。”阿瓦抬頭,“賀蘭野騙了我們。”
沉默良久,哲翁慢慢道:“你認為賀蘭金英是否知道此事?”
此時北都城郊外,賀蘭金英正驅馬飛馳。他甩開了隨從,沿著一條狹窄的路徑深入。冰溪已經融化,流水潺潺,馬蹄踏過溪面,停了下來。
朱夜正坐在溪邊。
她手臂中了一箭,箭尖穿透皮肉,用刀截斷留在外面的箭矢後,她正掬起冰水清洗傷口。賀蘭金英下馬走近,朱夜頭都沒抬,隻笑著問:“賀蘭將軍是來殺我的麽?”
第30章高辛
走到朱夜身邊,賀蘭金英按住她的肩膀,幫朱夜拔走了斷箭。止血的藥粉撒在傷口上,血水起初衝走了粉末,漸漸才停止、凝結。
“……死了多少人?”朱夜問。
“還不清楚。”賀蘭金英為她包扎,“看燈的南城牆,還有巫者習所和下民街……下民街最嚴重,都是木頭房子。”
朱夜不作聲,靜靜看著眼前流水。
“後悔嗎?”賀蘭金英問。
朱夜嘴角扯動:“不後悔。”
賀蘭金英看著她身邊的烏金色大弓。那原本是朱夜的琴。
“以血償命是最好的辦法。”朱夜低聲道,“我不是慈悲的神女,哲翁當年與金羌聯手屠盡高辛四萬余族人,他可曾後悔過?為了奪走血狼山的鐵礦與冶鐵術,他縝密計算,還將這罪名完全扣到金羌頭上,自己脫得一乾二淨,此人之卑鄙無恥,世所罕見!”
“難道這樣的人會為北都喪命的百姓難過?”賀蘭金英道,“朱夜,你的箭射錯了地方。”
朱夜抿緊嘴巴。
“習所和下民街離回心院那麽近,說不定裡頭也有你認得的人。”賀蘭金英又說。
朱夜閉了閉眼睛:“……不必再說,動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