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薛開潮及許多聰明人所想,如今白令令主也只是在拖日子罷了。他不敢死,是怕死後盤旋在法殿頂上的禿鷲立刻將自己吃個屍骨無存,也是心中仍舊有執念,放不下。
做親妹妹的在這件事上也無能為力。何況出手幫過薛開潮那一次後,李菩提就遭受許多來自於父親的審視,不像從前那麽自由。其實此時此刻如果她不再推脫,松口願意嫁給薛開潮,甚至為此努努力,也還是能夠挽回父親的態度的。
但這是她此生最不願意做的事,何況李菩提已經不想再聽話下去了,僅僅因為父親覺得自己不夠聽話不夠溫順而遭受這種懲罰,也只是激起了她更多壓抑的憤懣和怒火。
她這股怒火似乎由來已久,但卻始終不敢噴發出來,甚至不敢明說是在恨誰。或許終究還是恨她自己,畢竟凡是令她痛苦難堪的她都不能以怒火焚毀,而枷鎖加身的時候她也未曾反抗,如今積重難返,後悔或許都遲了。自以為的無所不能終究只是自以為。
這兩天李家確實因令主再次病重而上下煎熬,甚至都無暇去理會換皇帝這種事。畢竟比起皇帝換個人做,還是令主換人做更要緊些。但李菩提是真的倦了,私下甚至想過,已經都半年不能下榻了,病危和不病危的區別究竟在哪裡?反正都是無用。
她雖然這樣想,卻也知道這一次是真的不同,至少她的父親是真的在考慮接任的人選了,趁著自己還在掌權,壓得住下面的人,趕緊定下接任的令主,總好過猝不及防的令主薨逝,隨後群狼爭先。
只是究竟選誰恐怕一時半刻是出不了結論的,而這個人也絕不可能是她,所以李菩提只是暗中命人跟進,並不怎麽放在心上。
她只是忽然有一種靈感,假若兄長死後,父親還能控制她嗎?
礙於令牌的威懾,令主在世的時候哪怕只剩下一口氣,李菩提會在血緣和令牌之下不能真正掌控全族,但倘若族中形勢就像如今的宗室,或許她能夠越過父親,成為實際上的第一人?
畢竟新任令主倘若年幼,真正理事的人就只能是有權力的親屬。到了那時候還要屈居在天分並不如自己的父親之下嗎?李菩提終於也不甘心了。
正因有了這種想法,她表面上反而更加清心寡欲,輕易根本不出門,偶爾去往兄長那裡,也只是輸送自己的靈力,難看的臉色其實多半都是因為靈力透支的緣故。
想想她的父兄也真是物盡其用,即使不能聯姻的女兒和妹妹,也可以派上許多用場。
反正從她的臉上看出了自己會滿意的東西,薛開潮回家的路上心情倒是不錯。他也不準備現在就對李家做些什麽,雖然法殿崩塌是必然的結果,但卻不能是現在。一方面沒有新生的勢力可以取代法殿保持和朝廷岌岌可危的平衡,另一方面現在就對李家和薛家做什麽,都有些早。
畢竟物極必反,現在薛開潮暫且不需要李家破釜沉舟,也就不必逼迫他們過甚。
他是有了思路,但還是慢慢來的好,至少要等到野草足夠豐茂的時候才能放火點燃整座山林,否則澆熄火星也太容易,還很容易引火燒身。
他不急。
上了車後,薛開潮還在思索方才李菩提的反應和神情,總覺得有什麽不一樣了,但說話的時候李菩提並不想讓他知道的樣子,這就不得不引起他的注意。所以過了一陣子薛開潮才發現舒君似乎很不安分的樣子,小動作頻頻。
近來他出門總是帶著舒君,一方面是想試試看他私下裡做的那些事暫時斷了舒君會有何反應,一方面是最近他不帶個近衛根本無法出門,遇到誰都要嘮叨一番。出於好心的叮囑又不能一概無視,何況即使無視還有幽泉為首的六個侍女死活不肯,所以想一想還是帶舒君最好。
相處的時間多了,自然彼此就更了解,以前舒君可從來沒有這樣心神不寧過。
雖然動作很細微,但舒君渾身上下都是不安,這已經肉眼可見了。就連薛開潮回過神來盯著他看,他甚至都沒有發現。
對於一個訓練有素的殺手來說,這太少見了。
薛開潮靜靜看了一會,滿意地發現他確實是長大了不少,雖然沒過二十歲仍然介於青年和少年之間,但體型骨骼甚至面容都發生了許多變化,神情氣度更是如此,他終究是將舒君養得不錯的。
年輕人目光迷惘又失落,就坐在他對面,這幅神情是無論如何都會被看見的,只有舒君自己若無所覺,專注地揉搓自己的衣角,摩挲佩刀的刀鞘。
說來奇怪,他最近有什麽心事嗎?
薛開潮仔細想想,卻回憶不出來。他的記憶是很好的,即使現在都能立刻在腦海中回想起當初第一次見到舒君的情景,甚至連少年極力冷靜實際上卻被嚇壞了的表情,伏在地上時纖細而柔韌的脊背都能夠回憶起來。
一旦想到這些就忘了回憶的初衷,薛開潮也放棄了,終於出聲:“好了,過來吧。”
舒君一驚,忽然發現自己出神被抓住了,臉上泛起一陣窘迫的薄紅,順從地低頭換坐到薛開潮這邊,始終不肯抬頭:“主君……”
薛開潮自然察覺他有心事,且不好開口,但出門的時候他還是好好的,自然是在外面發生了什麽。可今日也只是來看了李菩提,除此之外還能有什麽事?
他也清楚自己一向不能與旁人的悲歡共通,別人在意的東西自己都太難明白,索性不猜了,乾脆地伸手抬起舒君的下巴問他:“為什麽不高興?”
這個動作實在是很輕佻的,可薛開潮做出來舒君就不覺得,反而覺得自己是在被逼供,為難地咬著嘴唇不想說。
小蛇表現得比他直白,從袖口裡慢吞吞爬出來,往薛開潮腰身上纏,蹭著他的臉不斷討好,希望他不要問了。
這就是真的有事了,薛開潮怎麽可能不問?不僅要問,還逼近了望著舒君的雙眼:“到底是怎麽回事?我想知道。”
他太少這樣說話,我想,我不想,在薛開潮都是很少見的表達。他自己都不太在乎自己究竟怎麽想,又怎麽可能常常對人這樣說?舒君渾身一抖,不知為何這絲毫未曾放緩語氣又看似只是任性的話卻讓自己渾身酥麻,實在抵抗不了。
小蛇更是可恥的叛徒,被薛開潮摸了兩把當即軟化,整個纏上去在他頸間一路往上,藏進頭髮裡不見了,根本忘了還要求饒。
舒君孤立無援,自己又不夠堅定,一味垂著眼為自己將要說出的話羞恥,模樣實在像是不情不願被強搶的民女:“我……我也不知道,李夫人是很美的,主君……主君……”
他一向自以為清楚自己的身份地位,從不奢求什麽,但忽然說出這種話,也只能說出一句了,剩下的怎麽都無法出口,而且也是多余了。說了出來尚且不知道薛開潮會怎麽反應,原先綿軟現在則是僵硬。
而薛開潮倒是愣了好一陣,才從舒君誇讚李菩提的美貌明白過來這前言不搭後語的窘迫究竟是什麽意思。
他是從未想過滿足薛鳶或者李家的願望這回事的,於是時常忘記自己暫且還算是李菩提的議婚對象之一。甚至他也沒有想過,原來自己在別人乃至於舒君眼裡,是一個很有可能會成婚,所以見到的高門貴女甚至郎君,都會入選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