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誰都知道他聽得見,這不過是一個態度,何況薛鳶也並不把他放在眼裡。
薛開潮就知道他不會放棄維持權勢的任何努力,只是嗣皇帝之爭其實根本沒有懸念,選誰都是一樣的,宗室已經無力起死回生了。薛鳶真正想要的是薛開潮自立為帝,不過猜也知道他無意如此,隻好退而求其次,不讓眼下大好的局面化為飛灰。
“你畢竟是唯一能出面的令主了,這麽大的事不出席,我看他們也不敢動。”薛鳶的聲調很柔和:“最近你閉關的時候他們沒法和你通消息,都是來找我的。你也曉得如今長安這個局面維持不了多久,嗣皇帝終究是要有的,晚不如早。這件事拖到來年就不美了。”
說來也奇怪,薛開潮自認為自己和叔父並不親近,可他和自己說話的時候卻總是這幅語氣神態,就像是對著一個自己養大的侄子。血脈相連這種感覺說來微妙,薛開潮也自以為並不在乎,但薛鳶這幅神態,卻總是讓他生出些微的惆悵。
“既然如此,看來我也隻好出席了。”薛開潮本來就決定留下,起初是為了父親,然而一旦留下就有許多事立刻需要作出決斷。比如嗣皇帝議立,比如李家那塊令牌。
他垂眼看著自己交疊的雙手,片刻後問道:“李家的那位令主,現狀究竟如何了?叔父想來比我更清楚。”
畢竟他在李家最熟悉的人就是李菩提,而李菩提是絕對不會告訴他這種事的。
薛鳶眼神一動,含含糊糊地回答:“說不好呢,不過我看他們也難免病急亂投醫,大概已經考慮過問問你有沒有什麽辦法的地步了。”
兩座法殿一東一西遙遙相望,也像是兩頭巨獸互成犄角之勢彼此對峙,亦敵亦友,輕易是不敢露出頹勢,唯恐被吞並的。要是真的到了來問薛開潮的時候,那就是真的很不好了。
薛開潮睫毛微微一顫。
薛鳶微笑了:“說來,其實我們也沒有人能知道一個人的身體究竟能否承受得住兩塊令牌不是?我是沒有指望了,不過倘若有機會,我想誰都想試試的。”
薛開潮倒沒有被這句話驚動,反而接上了:“確實如此。既然這樣,叔父就請替我傳出消息,三天之後在樞密院議立嗣皇帝,如何?我們先把這件事做完。”
他對薛鳶提出的大多數事情一向都是配合的,薛鳶在來的時候就有所預感,只是這件事畢竟非同尋常,象征著多年前就已經退出權力中心甚至不沾手任何實際事務的令主再一次進入政治之中,而且一開頭就是議立嗣皇帝如此重要的事。
薛開潮對這些事一向沒有任何興趣,也並不願意多管,所以,實際上這是薛鳶的機會。
果然,薛開潮很快又挪開了目光,百無聊賴的盯著不遠處插在白釉瓶裡的幾枝梅花,補充道:“不過,其實誰來做這個嗣皇帝都是一樣的,反正也不能有什麽起色,我隻去露面就好。何況,人選他們早就準備好了吧?”
這倒是的,拜近日薛開潮這裡消息不通所賜,薛鳶知道的是越來越多了,宗室裡輩分年齡都合適的人不多,畢竟龍血燃燒多年總有熄滅的一天,如今白龍已經離去太久了,她的子嗣也越來越少。
那幾個最終有可能登上帝位的人選薛鳶確實都知道,他倒是很想對薛開潮分說一番,提前讓他的立場傾斜。不過薛開潮的話也沒有說錯,其實誰坐在那個位置上都是一樣的,因為最有權力的人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是皇帝了,又何必費心扶持一個心甘情願甚至頗有野心的人上去呢?
甚至最有權力的人都不會是薛開潮,他何必多費力氣?
點了點頭,薛鳶悄無聲息的讚同了,旋即又提起了李家:“不過,只有一個令主出面終究不美,我知道你大約不愛聽,但李家女郎年紀也不能再拖了,他們家裡也問過我好幾次,都快急了,終究還是想要聯姻的。這樣對你只有好處,何況我看你們二人也是很親近的,何不考慮考慮?你也該娶妻了。阿兄不管這個事,我卻不能不管了,看著不像話,你總歸是要有個道侶的。”
他提起婚姻之事倒是出乎薛開潮的意外。不過仔細想想,如果要吞並白令,似乎確實聯姻是最方便,動靜最小的一種辦法。薛開潮從前不願意,現在未必不願意。
從前他不過是半個令主,現在整個天下幾乎都要屬於他了。從前他清靜無為隻知修煉,現在他被孟家所逼,又為許多人傾巢而出的暗算,甚至連女帝都試圖從中漁利——這些事別人未必知情,薛鳶卻一清二楚,他唯一有所疑問的就是:薛開潮還能像從前一樣對世事冷淡置之嗎?
當年薛鷺在夫人瀕死之時幾乎瘋狂,能夠以一人之力對抗整個家族,薛開潮如今被人挑釁,也絕無可能不反擊回去。關閉城門開啟法陣大肆搜查只不過是個開始罷了,他不會繼續遠離塵囂了。
而這就是薛鳶所要的。
所以即使最終薛開潮也沒有同意他這個提議,薛鳶也並不放在心上,告辭的時候更是心情愉悅。
有這個開端就好啊,日後無數宏偉藍圖,都是在這一刻鋪開。
他出門的時候舒君正在給香爐添香,門被打開的那一瞬間燈火閃閃,忽明忽暗,舒君抬起頭沉默著看了他的背影一眼,眼神寂靜無聲,卻萬分複雜。
片刻後舒君帶著熬好的補藥進去,瓷碗裡的藥湯熱氣嫋嫋,是剛才幽雲拿來的。
他微微蹙眉,認真抱怨:“主君倒是說自己都好了,可這藥還是在一碗一碗的喝,聞著就苦,這麽喝下去不是受罪麽?”
舒君倒是從來沒有懷疑過薛開潮是否騙了自己。他只是想畢竟才結束閉關,吃兩天藥也是應該的,卻沒有想過既然已經都好了為什麽要吃藥。
這也是因為幽雲幽泉她們幾個都把補藥這件事看得很重,輪流親自看著,煮好了再親手拿來,潛移默化的,舒君就以為是她們放心不下,甚至沒有仔細想過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何況,他也已經熟悉了薛開潮對自己的這種新的態度,不僅親昵甚至有點黏人,根本察覺不到不對了。
正因如此,薛開潮也不需要找出新的理由,只需要問他:“議立那天,你想不想去?”
舒君愕然:“可我去又有什麽用?”
他正從一個小壇子裡拿出蜜餞,才說了一句話又想起問了:“要是議立的話會在什麽地方?宮裡麽?”
畢竟樞密院這樣能夠容納許多人共同列席會議的地方都在宮內,甚至很靠近那天圍剿薛開潮的天子寢宮,而這種事想來也只有宮裡才適合做吧?
如果真是這樣,舒君恐怕不去也放不下心了。
見薛開潮點頭,舒君立刻同意了,甚至蹙眉要求:“那也不能隻帶我一個人,其實以我之見,最好連皓霜刀都一起帶進去護衛,以保萬全,也免得他們還想著主君和從前一樣清淨冷淡不問世事。”
說著又想起前幾天薛開潮對自己詳細解說這番謀劃和多年偽裝的那些話,舒君忍不住笑:“何況主君扮豬吃老虎,難道不會膩嗎?也不好太溫柔可欺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