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家作風清貴低調中仍然萬分講究,薛鷺返璞歸真到這個地步,反倒更加像個異數。要是有人現在見了他,未必能夠相信他也是薛家培養出的令主之一。
薛開潮在父親面前坐下,父子二人中間隔著一隻矮幾,姿態十分相似,彼此對視。
薛鷺並不顯老,只看容貌其實根本看不出他的歲數,憑空猜測甚至覺得和薛開潮差不多一樣大,只是給人的感覺不同罷了。
薛開潮身上尚有威勢不能全部收斂,薛鷺身上就探不出什麽感覺,不僅沒有威脅感,甚至都沒有存在感。
盯著他看久了,是真正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薛開潮低眉頷首,低聲道:“父親。”
二人並不寒暄,薛鷺靜靜點頭,開門見山:“說吧,你來有什麽事。”
他雖然遠避塵囂,但還沒癡傻,和兒子多年來感情也就那麽一回事,薛開潮上門都是有目的的。
薛開潮也不迂回:“去年五月,孟家與其余十八家私下會盟,八月,在青冥台召開大會,十一月有人刺殺我,在洛陽。我已經與李姐姐商議過,令主是時候站出來了。”
這段話之中蘊藏的信息太多,薛鷺瞳孔微縮,一手按在小幾上向前傾身:“真的?!”
他的養氣功夫再好,聽到這種事總要吃驚的。
薛開潮略帶嘲諷,看他一眼,神態倒是很平靜:“這也是早晚的事。”
薛鷺就是天底下第一個沒有規矩的人,兒子略有不敬根本不放在心上,反而很快猜到真正的理由:“你受傷了?那件事暴露沒有?”
薛開潮是不能受傷的,更不能被人知道,因為他身上有一個秘密。這秘密未必要命,但十分關鍵,沒有準備好之前,根本不能示人。
“傷並不重,也並沒有幾個人知道。不過我想父親是明白的,瞞,也瞞不了多久。”薛開潮提到這件事有些心煩,微蹙眉頭:“我總要突破境界,就是壓製多年,也不能攔得住一霎開悟。須得早做決斷。”
薛鷺微微一怔,反問:“那你又想做什麽決斷?”
他問了,卻沒有料到得到一個似曾相識的答案。薛開潮說:“重建一個秩序。”
這話其實很耳熟,當年薛鷺還是令主的時候,他夫人獨孤氏就有這個念頭。然而薛鷺在任的時候此事終究沒有成行,到了薛開潮這裡舊事重提,薛鷺就是一愣,複雜的看著兒子。
獨孤夫人死時薛開潮已經七八歲了,很能記事,未必不記得母親的主張和風姿。他自幼和李家菩提來往如同姊弟,未嘗不是覺得李菩提有類似母親的神韻。
否則,也不見得幼年情誼能夠延續至今。
外人看薛開潮,往往覺得他太冷淡,似乎無情,令人害怕。但其實並非如此,他真正有感情,就無比長久。
薛鷺做丈夫的多年來始終緬懷妻子,然而並沒有要求過兒子也如是。他把親緣看得太淡泊,對兒子也未能恪盡責任,因此更不提任何要求。每每到這種時候,就都有一種,“即使如此他仍然不像我,反而像你”的心情,想對夫人訴說。
父子二人心情都很奇妙,分明彼此間聯系並不密切,反而因為已死的夫人和母親達到共鳴。
薛鷺於是說:“你的考慮自然也有道理。如果是來問我是否會反對,我自然不會。我這輩子是寸步難行,無能為力了,但你與我原非同一類人,你更像母親,也無需我反對或是同意。”
他的態度其實一向如此,薛開潮心裡也是有數的,所以來並不只是為了取得這個讚同:“還有,薛家中人,也有牽連,我一概不會輕縱。倘若有人求情到父親這裡……”
薛鷺眼神利如閃電,忽然一閃,身周氣勢隱隱鋒銳,在平和的空氣中浮凸:“那也要進得了這個門。”
他並不怎麽疾言厲色,但嫌惡與惱怒卻顯而易見。薛開潮於是不再說下去,靜了一瞬。
薛鷺年輕時候有任俠氣,其實並不適宜繼任令主之位,但那一代天賦最高的就是他了,無法逃脫。因此上去之後頗有荒唐之舉,與家中的關系並不好。後來執意娶了那樣一個夫人,和本家更是相看兩厭。
他和薛開潮一樣,年幼之時就被選中,因此和家人都不親近,沒有多少感情又生出許多齟齬,生恨也是理所應當。
獨孤夫人因出身而被為難,在本家寸步難行。固然她是心胸開闊的女子,並不把這個放在心上,然而薛鷺護短至極,卻替她懷恨。自夫人逝後,這個裂痕更難彌補,已經成了天塹。
固然薛家人尚且以為能夠用薛鷺來製衡薛開潮,畢竟血脈親情,父親壓製兒子輕而易舉。薛鷺做令主的時候未見得他們不遺余力的支持,反而都想著從中漁利。以後要借他打壓雷霆手段的薛開潮,自然不會提這一茬,反而以為是一條妙計。
薛開潮早知道他們的手段和路數,過來就是為了父親這一句保證的。當下只是點頭:“好。”
父子達成共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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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是桃源非仙境。
第12章叫大聲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