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裡添了客棧老板找來的藥粉,放了雙倍劑量,縱然越行鋒乃是一劍絕景,灌下整壺酒,也得睡得不省人事。沈翎以重金將他托付給老板,隨即策馬回京。
途中,沈翎早已卸去假面,當他在城門前下馬,眾守城兵將即刻將他認出,繼而重重圍困,好在眾人皆對昭國公信任無疑,且懷疑此次禍端另有因由,故而未有強加鐵索束縛,一路隻隨了五六人,嚴密護著,送往刑部。
既已知曉幕後之人的目的,沈翎也不多作無謂爭辯,三言兩語說了一通,直接將一切罪責扛上身,順道說是他教唆六皇子放行南越亂賊。
果然,如沈翎這般漏洞百出的供詞,那群官員居然也無細問,更無命人查清,反正沈翎說什麽,就讓文書記下,無一遺漏。
簽字畫押,沈翎被押入天牢,不日將以謀逆罪處決,而沈氏一族皆被無罪釋放,昭國公沈恪及其子沈翌僅做降職處置。
沈翎聽聞此等結果,笑而不語。僅有他一人入獄,說明一切的一切,只是找人擔罪罷了。
經歷許州山寨的那夜,沈翎對牢房已不再陌生,看見老鼠蟑螂穿堂而過,也無太多驚訝。
看沈翎在牢中鎮定如斯,獄卒頗為驚奇。眾所周知,沈翎養尊處優且有潔癖,看他如今的坦蕩模樣,實在難以與當年的紈絝公子相提並論。
深夜,沈翎難以成眠,手腳墜著鐵鐐,沉重不堪。他望著窗外月圓,估摸生辰將至。這一年,他該十七了。他隻歎,母親用死換來的命,竟然只能活到這個地步。
“他應該醒了吧?”沈翎自言自語,淡淡笑了一下,“他肯定又在大發雷霆,說不定已經把松煙鎮的客棧給拆了。”
月華如幕,沈翎伸手出去,鐵鐐映出泠泠色澤。從松煙鎮下藥到此刻,仿佛是夢,或許從絳花樓墜下的那夜到此刻,一直是夢。
可笑的是,只有在夢裡,他才像是真正活過。
有驚、有險、有傷、有怒、有歡、有痛,雖是有所厭惡、氣惱,卻不索然無味。
沈翎相信越行鋒回京能夠全身而退,但仍是舍不得。絲毫的計算偏差,都無法忍受。
話說越行鋒曾為自己做過什麽?貌似讓自己氣得幾乎吐血之外,也沒別的了。如果說有,大概就是他比較煩,從來沒有人像他那麽煩,把人煩到死,還能讓人時時念著。
憶起湖心小築的夜晚,他的小心翼翼、萬般呵護,與平日的他,全然不同。沈翎留戀著,不禁生了貪戀的私心,到了此刻,隻余苦笑:“你知不知道,其實我也經常在想,這個人不錯,能一直留在身邊就更不錯了……”
這時,牢門被人開啟,一個熟悉的人影走到跟前,如一道冷光罩在頭頂:“沈翎。”
沈翎知道來的是誰,也明白誰人不會來。他頭也不抬:“家裡還好嗎?”
沈翌是怒著,然低頭看他,心底又痛:“你這是幹什麽?你回來又有何用?”
“沒用嗎?”沈翎如同往常那般笑了,與在絳花樓的現出的虛偽笑容,一模一樣,“你能站在這裡,就有用。”
“他知道?”沈翌不相信越行鋒會放任他亂來。
“我下藥了。”沈翎供認不諱。
沈翌單膝一曲,蹲下看他:“爹沒想到你會這麽做。”
沈翎裝作不屑:“難不成,他很感動?呵呵,我不需要。”
他話中言辭有力,沈翌歎道:“爹,他很感謝你,他本想一道來看你,但,多有不便。至於這份謝意,你需不需要,不是爹的事,是你的事。”
沈翎笑道:“當然是我的事,我娘死了以後,旦夕禍福,從來都是我一個人的事。”
沈翌道:“這次的事,本就不會連累太多人,只要族裡有一人認罪,帝君就會放了眾人。你該知道,帝君向來屬意六殿下,發生今日之事,帝君自然也明白個中蹊蹺,但他必須堵上悠悠眾口。偏偏在這個時候,你回來了。六殿下他也因此免了禁足。”
沈翎冷笑:“這樣不是很好麽?免得夜長夢多。若想著依靠族裡那些人,你覺得他們會認罪?呵,個個隻懂得共富貴,至於共患難,他們不會認得這三個字。”
沈翌沉默片刻:“我今天隻想來告訴你,你要等到最後。”這一句,輕得不能再輕,門外隱約斜過獄卒的影子,想必又是聽不清。
“難道你可以?”沈翎有點驚詫。
“他們不願死,難道就該你死?我和爹,不一樣。”沈翌沒有多言,轉身出了牢門。
*
夜長夢多……沈翎多活一夜,京城裡不知有多少人深諳“夜長夢多”的意思。
夏花開綻的那天,沈翎的十七歲生辰。斬刑,也在那一天。
從來沒想過死,到這天來了,才覺得可怕。人死如燈滅,再一碗孟婆湯,什麽都會忘掉。不會記得自己莫名其妙的家族責任心,不會記得刀起刀落的痛,自然也不會記得那個人。
沈翎想了想,之前兩樣都沒什麽大不了,但最後那一樣,好像挺可惜的。
孝,還是愚孝?好像沒那麽重要。想到,就去做了。
時辰選得很好,天蒙亮的時候,百姓都未醒來,自是無人乾丟菜葉那活,也無旁人圍觀。如果這是帝君的恩典,是謝他救了大崇之國祚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