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爵給自己倒上酒,昏黃的暖光打過來,仿佛瞬間老了十歲。他笑著朝薛放舉杯:“你很聰明,我喜歡聰明人。”
“完整的義體”其實是一種相對委婉的說法,正確來講,這個“伊倫娜”身上沒有半點人體組織,是完完全全由芯片、電路和高仿真皮膚做成的“假人”。
繆尋不動聲色挨著薛放坐得更近了些,保護向導,是他的本能。
薛放在桌子上捏捏他的手,轉頭對公爵低聲說:“我很抱歉,要以這種方式認識海倫娜夫人。”
現在撐起“海倫娜”言行的,無疑只是一塊刻寫著少女當年意識的“小綠卡”。真正的她,早已香消玉殞了吧。
燭光搖曳,公爵蒼老發皺的臉上閃過一絲痛楚,但轉瞬即逝,“既然她邀請了你們,明天也請過來陪伴她吧。”
他似乎不願多說,等副官回來後,就送他們離開。
副官遵從命令,將他們送去預訂的酒店。一路上,年輕俊朗的副官都心不在焉,直到薛放出聲問:
“不好意思,還沒問你的姓名。”
“我?”副官對這個問題感到詫異,“我沒有名字,我是副官,夫人的副官。”
不是公爵的手下嗎?
到了酒店,繆尋附在向導耳邊說:“我聽到了他後脖頸裡的微電流聲,他也是具義體。”
薛放沉吟片刻,“他和海倫娜都沒有在手背打上明顯的鋼印。不加以和人類區別,可能會產生嚴重的倫理問題,這在聯邦是重罪。”
“他好像很痛苦。”
“怎麽看出來的?”
繆尋關上房門,走到躺椅邊,跨腿坐在向導的膝頭,伏下身貼緊,開始每日的信息素交換。
“他的模擬心臟一抽一抽,跳得很不流暢,如果再不更換配件,就要報廢了。”
…………
古堡房間深處,描金門“吱呀”響了一聲,副官在門口靜靜脫掉靴子,隻著白襪走進公爵的臥房。
他低著頭,脊背依舊挺著筆直,熟練地跪到床頭邊一小塊黑色羊毛毯子上。這個位置,能方便坐在床上的公爵伸出手觸碰他。
“露出來。”公爵疲倦吩咐。
副官深深曲下腰,解開熨燙筆挺的襯衣,將衣領拽下肩頭,把裸露的後脖頸送到公爵手邊。
公爵像往常一樣沿著他的脊骨摸索,找到一塊骨節,指甲摳開隱藏的縫隙,掀開那塊指甲大的仿真皮膚,下面是細密填充的仿肌肉生物海綿。
蒼老的指頭使勁塞進他的脖子,“你把‘綠卡’摁進更深處了?”
副官肩膀抖動了下,身子低得更狠。
“你不想給我看?”公爵從白色海綿裡拽出插嵌在中樞神經系統的“小綠卡”。
“屬下沒有。”副官痛得發抖,還是拿起準備好的手帕,為公爵擦乾淨手指沾上的機油和海綿絮。
公爵躺回床上,看似漫不經意,實際眼睛盯著他的反應,“海倫娜今天給你說了什麽?”
“……夫人說,她想出門去看看。”
“她和你告白了?”
副官的呼吸聲戛然而止,仿真義體的軟鋼心臟像缺乏零件的機械表,指針混亂碰撞絞緊。
見他不答,公爵翻了個身,捋開自己後脖頸的灰發,掀開卡槽將副官的小綠卡放進備用讀取槽中,“算了,我自己來看。”
公爵就這麽理所應當,正大光明地當著副官面,讀取他今天一整天的記憶,巨細靡遺。
副官沒有拒絕的資格。
畢竟,裝載著意識綠卡的義體人,在法律上不算“人”。充其量,不過是公爵用來記錄生活的“人體錄像機”,到了晚上,就要把磁卡拔出來,看一看白天錄到了什麽有意思的東西,再伴著這段年輕的視角進入夢鄉。
作為消遣娛樂活動,和三個世紀前大流行的VR第一視角電影沒有本質區別。
公爵不是第一個這麽做的人,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副官望著公爵漸漸沉睡的臉,捂緊了機械心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