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辭隱約聽到朱說極輕地呵了一聲,接著輕描淡寫道:“柳兄許是還在路上,許是同要在外頭留宿,要等明早再回來了。”
陸辭摸了摸還熱乎著的竹盒蓋子,隨口問道:“那你晚膳用的什麽,怎麽快成這樣?”
朱說下意識地張了嘴,剛要回話,面上就露出幾抹錯愕。
一時間,他竟說不出話來。
他這才意識到,方才光顧著惦記陸辭還餓著,卻把自個兒的晚飯給忘得一乾二淨了。
——自然是什麽都沒吃過,才能回來得這麽快。
陸辭對朱說的了解,沒有十分,也起碼有了八分。
他起初還只是疑惑朱說回得太早,現見朱說支支吾吾,哪兒還猜不出是怎麽回事?
陸辭莞爾道:“朱弟固然一番好意,這份量卻未免太足了。如若不嫌,不妨陪我用吧?”
朱說推辭未果,便乖乖坐下了。
落在老後頭的柳七終於回來時,就聞到一艙房的飯菜香,被勾得饑腸轆轆起來,玩笑道:“我還道朱弟何故走那般快,原來是為了撇下我回來同陸弟吃獨食啊。”
對於柳七的譴責,朱說先不急不慢地咽下口中食物,淡定道:“哪裡,分明是我不好擾了柳兄美事,才不得不先行一步的。”
陸辭頗感興趣地問道:“美事?”
朱說對陸辭自然是有問必答,當即將方才見聞一五一十地說了。
柳七笑眯眯地搖了搖手中折扇,‘啪’一下瀟灑展開,面上神色倒不是洋洋得意,而是習以為常的從容。
他也不盯著桌上菜肴了,隻闔了眼,即興吟道:“薄衾小枕涼天氣,乍覺別離滋味。展轉數寒更,起了還重睡。畢竟不成眠,一夜長如歲……系我一生心,負爾千行淚。”
陸辭早在聽到他吟出第一句時,就已覺如雷貫耳,等他悠悠然地念完時,便完完全全地想起,眼前這位詩才橫溢、又風流多情的柳三變柳七郎是誰了。
——不正是那位被批了‘且去填詞’的白衣卿相,柳永麽?
連陸辭都沒料到自己會後知後覺到這個地步,一時間除了哭笑不得外,還真不知說什麽好。
前遇范仲淹,後有柳永,兩者皆是青史垂名的風流人物。
他要是赴京趕考時能有這運氣,怕是金榜題名都不在話下了。
陸辭如釋重負地笑了笑。
雖然有些不大厚道,可這麽一來,柳永的不幸落榜就有了解釋,而他也不必再為詩賦不如柳永、范仲淹而感到絲毫介懷,乃至危機感深重了。
——與這幾人比肩的重任,還是交給後來的歐陽修、辛棄疾等大才吧。
柳永待他們盡心盡力,陸辭當然也有意提醒對自己的仕途將變得萬般多舛還一無所知的柳永幾句,但卻不打算現在就開口。
但一來對方僅是一戰失利,還是信心滿滿、躊躇滿志的狀態,怕是難聽進去,甚至有討嫌的可能;二來那首惹禍的《鶴衝天》已寫了下來,流傳出去了,能行的不過亡羊補牢之舉,倒不必急於一時。
平心而論,這首憶帝京無疑為難得佳作,無奈在場二人心思迥異,根本不可能似柳永那些紅顏知己一般熱烈捧場、爭相傳唱。
朱說心懷國家大念,對這些溺於男女情愛的消遣閨詞,向來稱不上尤其鍾愛。
不過柳七之詞極為優美,偶爾當得起這個例外。
他默然咀嚼片刻,感歎了一番其中心思之細膩,調詞遷句之優美,節律韻腳之婉轉。也是因著看在這的份上,一邊繼續吧唧吧唧,一邊勉為其難地收了幾分方才積下的小小針對。
柳七自我陶醉了一小會兒,等回過神來,發現自己非但沒得到任何回應,倒是這兩人還很是默契地將碗碟一掃而空了,半點沒給他留。
他失落地抽了抽嘴角,摸了摸還粒米未進的小腹,唯有悻悻然地拂袖下了船,陪更願捧場的歌女們,順道用晚膳去了。
柳七前腳剛出去,李辛就小心翼翼地湊了過來:“陸郎,朱郎。”
陸辭手裡捧著朱說幫泡的茶,微微頷首:“多日不見,李郎可好?”
李辛其實想尋陸辭說話好久了,隨著離蘇州越來越近,他心裡也越是激蕩,恨不得纏著給他出了那麽個大主意的陸辭說個不停。
隻不知何時冒出來柳七這麽個亮眼人物,偏偏也日日同這兩人一起,他不好意思湊上前去,只有幽幽憋在心裡,不是滋味得很。
陸辭漫不經心地聽著李辛激動的絮絮叨叨,不時點頭作為回應。最後猶豫再三後,還是松口答應了李辛‘不在下船後就撇下他不管,而是與他一齊前去莊園’的請求。
在李辛看來,哪怕陸辭不真正出面,只在背後偶爾給他出謀劃策,甚至僅是鼓勵幾句,就已是莫大支持了。